第 4 節 摘月

    1

    他是我朝兩袖清風的大理寺卿趙淮安,我是本朝面首加起來可繞皇城一圈的公主,羅扶月。

    原本我和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交集。

    可上月,皇兄說我秉性頑劣,不顧母后反對,指派了一人看著我。

    不是別人,正是趙淮安。

    長我七歲,尚未成親,勤於公務,連花樓都沒去過。

    聽說為人清正,剛正不阿,見他第一面,我便知他是塊硬骨頭,縱使面若冠玉,卻像塊終年不化的寒冰,不苟言笑。

    昨日隨母后來皇寺祈福,我沒管住嘴,偷吃了一塊烤兔肉,被他用冰涼的戒尺打在手心上後,我和他的仇便結下了。

    我撐在床上,用白嫩嫩的腳尖兒勾他的腿,「趙淮安,站那麼遠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你?」

    趙淮安低頭移開目光,「公主,佛門聖地,於理不合。」

    一個時辰前,有個女人送他香囊的時候,他可不是這副模樣。

    我心生醋意,探身,勾住了他的腰帶,輕輕往床邊一扯,趙淮安便走過來。

    「於理不合,你怎麼還湊過來了?」

    趙淮安盯了我好一會兒,默默蹲下身,握住我光裸纖細的腳踝,替我上穿羅襪。

    他的手有些薄薄的繭子,許是第一次替女子穿,動作有些遲緩。

    我兩腳蹭了蹭,他剛為我穿好的羅襪便再次掉下來。

    趙淮安動作一頓。

    我得意地勾起嘴角,「趙大人,會不會穿啊?怎麼掉了?」

    他重新拾起,一板一眼道:「公主若不想纏綿病榻,還是穿上的好。」

    我來了興致,剛穿上便蹭掉,如此反覆,趙淮安越來越沉默。

    「我實在頑劣,教不好,學不透。識相點,自己去皇兄面前請辭,對你我都好。」

    趙淮安抬眼,冷冷看我良久,起身往外走。

    真是一身硬骨,冥頑不靈!

    我脫掉罩在外面的衣袍,跟過去,攔在他前頭,高聲威脅:「趙淮安,你敢踏出一步,我便脫乾淨,隨你一塊出去。」

    身上的梔黃色羅紗輕薄透明,在胸口印著兩朵怒放的牡丹,腰際往下,是一隻展翅翱翔的鳳。

    他腳步一頓,閉上了眼,刻板生硬道,「回去。」

    他長得極好,嘴唇薄薄的,一副冷情冷性的模樣。

    我偏要用歪門邪道打破他刻板到骨子裡的德行。

    「趙大人,晚上一個人睡,不冷嗎?不像本公主,身嬌體暖,抱起來舒服得很。」

    我圍著他繞了一圈,幾乎貼在他平整無痕的官服上。

    趙淮安沉默半晌,突然抬手,拽住自己的腰帶,輕輕一解,失去了束縛的外袍頓時鬆散,露出潔白無痕的中衣。

    「公主恕罪。」

    他反手將外袍脫下。

    下一刻,我被包裹進乾爽溫熱的衣裳裡,清新的皂角味撲滅了濃郁脂粉香,乍一聞,有點寡淡,像他一樣。

    他將我攔腰抱起,放回床上。

    我少有地愣神,撲哧笑出聲來,直往他懷裡鑽,「趙淮安,我不好看嗎?」

    趙淮安氣息一滯,一言不發。

    我乾脆抱住了他脖子,用腿纏住他,「你還是不是男人?」

    面對如此挑釁之語,趙淮安忍了忍,說道:「臣奉聖命看顧公主,也算公主半個老師,公主枉顧禮法,實乃大不敬。」

    我用手探進他嚴密無縫的中衣,輕輕勾散,露出精壯的胸膛,「看了我的身子,也配為師?」

    趙淮安臉色一白,「公主慎言。」

    我湊過去,朝著他的耳垂吹了一口氣,「當我老師有什麼好,不如當我的男人……」

    趙淮安面如冷霜,「臣身份低賤,配不上。」

    我輕笑出聲,「你哪裡是覺得配不上我,分明在介懷我養男人的事。是我,配不上兩袖清風的趙大人。」

    他一把攥住我作祟的手。

    我吐氣如蘭道,「趙大人,如果我還沒被人碰過呢?你……要不要做第一個?」

    趙淮安的身子有那麼一刻罕見地僵硬,我咯咯笑著遠離,「真好騙。」

    趙淮安臉色發冷,「這種話,臣權當沒聽見,公主以後也不要再說。」

    突然,一聲悶雷響徹長空,我打了個顫,蜷縮起來。

    我佯作鎮定,咬緊了牙關,「坐過來。」

    一場大雨瓢潑而下,趙淮安側坐床邊朝外看雨。

    我安穩了心神,恢復了惡劣的本性,盯著他冷硬的側臉看了很久。

    突然用腳踢踢他,「你無趣成這樣,不如本公主替你請旨,剃度出家?」

    「公主,臣立志為民謀福,懇請您高抬貴手——」

    我打斷他的話,「逗你的,還真信?」

    2

    病中睏倦,醒來時,窗外雨停,屋中空蕩蕩的。

    宮女悄聲稟告,「今日太后娘娘在聶雲臺祭祀,趙大人一刻鐘前已經被叫過去了。」

    「知道了。」

    宮裝繁複,聶雲臺相去不遠,途經寶閣寺,林木蔥蘢,遮天蔽日。

    在密林中,我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本就虛弱,更是倒退幾步才穩住身子。

    此人一身酒氣熏天,眼周掛著酒後的浮腫。

    我理好散亂的宮裝,冷淡錯身:「我們走。」

    沒承想,那人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過來,「撞了老子想跑?回來!」

    「放肆!」我厲喝一聲,「看清楚本公主是誰!」

    皇寺地廣人稀,要想做到面面俱到實在太難。

    先前封寺,誰又能想到,世家公子裡還能出個混蛋玩意兒。

    我繁複的裝扮如同累贅,沒走幾步,就被撒著酒瘋的男人拽回去,推倒在地。

    啪,一個巴掌扇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公主!」

    我捂著臉,被壓在他身下,冷聲道:「別瞎叫,去找人。」

    宮女哭哭啼啼跑遠。

    男人打了個酒嗝兒,像頭死豬,眯眼喘了口氣,「噢?原來是公主?正好,你情我願。」

    「誰跟你你情我願!」我用了吃奶的勁兒,還了他一巴掌。

    這條狗瘋了,扯起頭皮,湊到頸邊,嗅了嗅:「真香。」

    一股難言的憤怒和羞恥充滿胸腔,我拔出髮間的鳳簪,釘穿了他的肩胛骨,同時一腳踹在他腹下三寸。

    伴隨著一聲慘叫,密林被密集的腳步聲佔據。

    男人被刀劍架在脖子上,粗暴地拉扯開,隨後弓著身子,躺在血泊裡。

    「臣救駕來遲,請公主恕罪。」語調平平,冷靜無波,不是趙淮安還能是誰?

    我攥著衣襟,手不受控制地發著抖,踉蹌從地上爬起來。

    膝蓋傳來鑽心劇痛,我腿一軟,失控地抓住了趙淮安遞來的胳膊,連著他乾淨的袖子,都抹上一層殷紅。

    後來才知道,犯事之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絝。

    當朝孟老御史孟周之子。

    姍姍來遲的老御史顫抖著將人抱在懷裡,眼神怨毒又瘋狂,「我兒不過貪玩了一些!你竟然……」

    趙淮安聲線冷淡:「孟公子惡行,用『貪玩』二字加以概括,失之偏頗吧?欺凌女子,按我朝律令,當受閹刑。」

    孟周乾脆破罐子破摔,破口大罵,「若非他人有意勾引,我兒怎麼可能上當!」

    「他人」是誰,不言而喻。

    我其實並不招皇兄喜歡。

    母后入宮前,曾有過一任夫君,也就是我的父親,後來她帶著我改嫁先帝,為了皇家體面,我被封為公主,賜封扶音。

    依照往常,他稟上去,受罰的必然是我。

    我嗤笑一聲,正要發作。

    趙淮安冷靜道:「錯不在她。」

    「趙淮安!你休要護著!此事老夫會如實稟明聖上!」

    趙淮安往我身前一擋,「孟大人只管如實上報。」

    我一愣,仰頭看著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不甘心地低下頭去。

    誰要他護著?

    我沒錯,便是被打死,都絕不肯掉一滴淚。

    人被拉下去,我卻後退一步,冷著臉不肯說話。

    趙淮安看我一眼,「宮中的手板挨一頓,個把月握不住筆,公主耽誤了課業,亦是臣的罪責。」

    畢竟,不是人人都像趙淮安:戒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可想到他是皇兄派來的,我僅存的一點好感都煙消雲散。

    「我不管,那人必須拖下去餵狗。」

    「公主年紀尚小,少些戾氣為好。」

    我冷笑一聲,譏諷道,「本公主年紀小?趙淮安,我至少還有一府的面首,你有什麼?」

    他不說話了。

    我貼過去,快意道:「我嘗過男人的滋味,你嘗過嗎?」

    「臣不喜歡男人。」

    他一本正經的話將我弄得一愣,隨後叫了太醫來,簡單處置一番,替我告了假。

    3

    祭祀結束,敗興回京。

    孟御史還真沒啃動趙淮安這塊硬骨頭,親兒子被下了獄,來年開春才能放出來。

    我風寒未愈,越發逞兇鬥狠。

    短短三日回京的路程,我不是扭了腳,就是傷了手,最過分的一回,將趙淮安拽進馬車來,逼著他為我脖子上藥。

    他一個大男人,動作不細緻,我毫不掩飾地喊疼,最後,笑看他在一眾揶揄嘲諷的目光中,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去。

    以色侍人的標籤一旦被打上,就再難摘下來。

    婢女勸我,「天下俊傑多如牛毛,趙大人不識抬舉,不要便不要了。」

    我唇角帶冷,「是他自己上趕著。」

    後來,我乾脆扣下了趙淮安的腰牌,坐在他腿上,喊道:「淮安哥哥。」

    這次趙淮安徹底冷了臉,連他大理寺卿的腰牌都不要了,不告而別。

    京城公主府前綠樹成蔭,蟬鳴嘹亮。

    眾多面首早就翹首以盼,見我歸來,紛紛熱絡上前,噓寒問暖。

    唯獨冷三不待見我,端著賬本,「知道回來了?」

    我掃了一圈,不見其他人,問道:「元嶽呢?」

    冷三眼都不抬,「數日前領人在錦繡坊滋事,跪著請罪呢。」

    院中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人,我心頭一跳,生出不祥的預感。

    冷三不疼不癢道:「有一個算一個,都有份。」

    真是好大的驚嚇……

    我坐在椅子裡,疲憊地支著頭,問道:「銀子賠了嗎?可有人傷著?」

    「已經鬧到大理寺去了。」

    我眼皮一掀,「鬧到哪裡?」

    「大理寺。」冷三道。

    「……」

    當趙淮安穿著絳紫色的官服,往門前一站時,僅一人,勝似千軍萬馬。

    「微臣見過公主。」

    我因著元嶽他們不得不放低身段,乖覺道:「趙大人,裡面請。」

    趙淮安冷冷看我一眼,「公主府與錦繡坊滋事案有所牽扯,為了避嫌,就在此地吧。」

    元嶽是個犟種,騰地站出來,「他們罵人在先!該打!我見一次打一次!去他娘唔唔唔——」

    眾人呼啦圍上去,捂嘴的捂嘴,扯胳膊的扯胳膊。

    我拉過元嶽,順著眾人的力道將他往門裡一推,砰關上了門。

    月光下,趙淮安冷眼看著我一系列動作,「公主,包庇同黨以同謀罪論處。」

    我急著上前拽住他的袖角,「趙淮安,你能不能……」

    趙淮安後退一步,避開了我的觸碰,「不能。」

    我手指頓在半空,說道:「想抓他們,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他後退一步,緩緩施禮,「公主執意相護,臣只好明日領兵上門。」

    我目光幽深地盯著他,臉色漸漸冷下來,突然喝道:「冷三!」

    「在!」

    「捆起來。」

    4

    月上中天,人煙具靜,誰都不知道,當朝大理寺卿在公主府門前被人捆了。

    我推開房門,看見趙淮安雙手反剪,坐於床中央,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搖曳的燭火給他周身鍍上一層暖黃的光暈,他眼睫低垂,一言不發。

    我揹著手,慢悠悠踱步床前,站了一會兒,開口道:「我可以解釋。」

    他眼皮一掀,語調平和,「公主,囚禁朝廷命官,便是誰來,也不能饒你。」

    「你可曾問過元嶽他們因何爭執?」我蹲在床邊抬眼瞧他。

    趙淮安低下頭,抿了抿嘴,「正因不知,才要傳至大理寺審問。」

    「不用問了。」我說道,「別人罵我,他們是為我出頭。」

    「他們動手,便是理虧。」

    我撐著下巴,小聲道:「趙大人,算我求你。」

    「這便是你求人的態度?」

    我拽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哂笑,「你就當,人是我打的,如果需要找人擔罪,就讓我來。」

    趙淮安盯了我許久,聲音平淡無波,「鬆開。」

    「答應我,我就松。」

    「公主,莫要執迷不悟。」趙淮安全無人質的自覺。

    「我要是說不呢?」

    一片寂靜裡,趙淮安與我對望,最後嘆了口氣,喚道:「來人。」

    「謹遵大人令。」

    窗外,幾道鏗鏘有力的聲音齊齊響起。

    我突然感覺不對。

    趙淮安不知何時已經鬆開繩索站起來,「將共犯押回大理寺。」

    「你……你如何鬆開的——」

    下一刻,我被他反剪手中,強勁有力的虎口輕而易舉地捏住了我的手腕,他淡淡道:「公主,跟臣走一趟吧。」

    5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掉進一個趙淮安挖的坑裡。

    「趙淮安,你敢算計我!」我氣得破口大罵。

    趙淮安淡淡道:「公主若無把柄,又怎會被臣算計。」

    「你好得很!你!你!」我掙扎無果,趙淮安越掐越緊。

    到最後我皺起眉頭,淚花兒都出來,「趙淮安,你輕點!」

    「公主消停一下,臣就放開。」

    「此話當真?」

    「做不得假。」

    我喘了口氣,跟著他上了馬車,風吹開了簾子,窗外遞進來一張紙。

    趙淮安往桌上一放,「請公主畫押。」

    我危坐一旁,朝他飄去一個幽怨的眼神,「趙大人,凡事講證據,沒有我可不認。」

    「無妨。」趙淮安抱臂假寐,「牢中七十二般刑具,總要一一試過才知道。」

    我猛撲過去,「趙淮安你敢!」

    還沒碰到他,就被一雙手給鎖住,「臣往日講書,公主可有認真聽?」

    我滿臉戾氣,「誰愛聽你講那破書!」

    趙淮安睜開眼,「兵法不通,一味逞兇鬥狠,如何贏得了?」

    「趙淮安!你別想說教我!」我激烈地掙扎,怎麼都逃不開他的牽制,「本公主活這麼大,還沒輪到你來管教!」

    「的確需要人來好好教你。」趙淮安手勁兒很大,沒過多久,我便疼得紅了眼眶。

    「我疼……」

    趙淮安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冷淡道:「公主每每求人,才知道服軟,這樣的性子,實在該改一改。」

    「你懂什麼?」我氣得發抖,深宮千人有千面,一味軟弱,只能換來別人的得寸進尺。

    我兇,才過得更好。

    既然敬酒不吃,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兩腿一軟,朝地上跌去,趙淮安一愣,伸手去接,我趁機滾進了他懷裡,借力拽住衣領,往下拉,吧唧一聲,親在他薄薄的嘴唇上。

    趙淮安嚴密的思維似乎在此刻全然崩盤,他罕見地愣住,過了很久道:

    「公主,賄賂朝廷命官是重罪。」

    他是如何做到佳人在懷還不動如山的!

    我勾了勾他的衣領,「趙大人,本公主做到此種地步,你答不答應嘛?」

    馬車一頓,靠邊停了。

    趙淮安皺起眉頭,推開我,「大理寺到了,公主請。」

    窸窣聲音透過簾衾傳進來,大理寺入夜依舊忙碌。

    他動作迅速,我來不及抓住半片衣角,就沒了人影。

    我急著跟出去,車轅高聳,沒有杌子,貿然跳下腿必然得廢。

    趙淮安似乎被我氣著了,徑自往裡面走。

    「趙淮安!」我喊了一聲,閉著眼縱身一跳。

    磕了就磕了吧,正好治他個看顧不嚴的罪名。

    咚。

    我撞在一人胸膛上。

    灼熱的氣息透過來,皂角味兒,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我睜開一隻眼,趙淮安不動如山的俊臉擺在面前,手還卡在我的腰肢上。

    以防他丟下我,我抬腿夾在他腰上,揚聲道:「腿嚇軟了,走不動了,抱我進去。」

    旁邊的人撲哧笑出聲來。

    「下來。」

    他手一鬆,我更加用力地纏住。

    「趙淮安,有本事咱們就耗著,看誰臉皮薄!」

    趙淮安無奈,抱著我步履急匆匆地邁進門去。

    當夜,大理寺就傳開了,趙大人深夜出門帶了個媳婦回來,還是抱著進門的。

    聽到消息的我笑得樂不可支,半夜三更賴在趙淮安的臥房不走。

    「臣給公主準備了房間。」

    「夫妻怎能分房而睡?」我伸了個懶腰,隨意往軟塌一窩,正好將旁邊趙淮安的外衣扯來蓋上,兩眼一合,「沒得叫人說了閒話。」

    「公主——」

    「噓,本公主明日睡醒了再聽訓。」我趴在軟枕上,埋進衣服下,濃倦很快席捲全身。

    半睡半醒間,察覺有人將我抱起,塞進一處軟糯溫熱的地方,我打了個滾兒,終於舒坦地張開了四肢。

    6

    一夜好夢。

    我素日懶散,不睡到日山三竿絕不起床,以至於清晨,趙淮安推門進來時,我的羅裙已經蹭到了膝蓋上,兩條小腿夾著被子,舒服得直打滾兒。

    聽到動靜,我突然僵住,再一看,趙淮安也愣在那兒。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我漫不經心地用被子裹住小腿,「什麼風把趙大人吹來了?」

    趙淮安眼神還落在剛才的地方,顯然沒緩過來,「什麼?」

    難得見他發愣,我唇角勾起,重新露出一隻小腳晃了晃,「看夠沒有?走近了瞧瞧?」

    「本公主怎麼睡到床上來的?」

    趙淮安話一頓,語塞。

    「總不能是我自己跑上來……」我枕著胳膊。

    趙淮安攥緊了拳頭,乾脆在不遠處坐下來,「事情已解決,公主府賠了苦主五千兩銀子,公主請回吧。」

    「什麼?五千兩!」我直挺挺坐起,像只炸了毛的貓,「誰給的?」

    「冷公子。」趙淮安眸光淡然。

    什麼冷公子!分明是他們倆趁我不在,私下協商好了的!

    「趙淮安!」我氣得踹開鞋,撲過去掐他的脖子,「你還錢!」

    他沒料到我反應如此激烈,下意識將我抱在懷裡,「你……」

    我惡狠狠道:「你敢將本公主全部身家賠出去,就做好養我一輩子的準備!」

    他喉結一滾,壓著聲音道:「你先下來。」

    「兩萬兩銀票一條腿,給我四萬兩,我就下來。」

    趙淮安皺起眉頭,「怎麼比土匪還橫?」

    我冷笑一聲,「即日起,本公主就宿在大理寺,直到趙大人還清銀子為止。」

    趙淮安剛要開口,我當即打斷,「不準拒絕!趙淮安,你一個大男人,算計我的時候,怎麼沒想過後果?」

    平白沒了五千兩銀子,不氣是不可能的。

    眾人只當我是趙淮安的未婚妻,對我頗有照顧。

    大理寺的廳堂由著我自由出入,趙淮安桌案上的點心隨我吃,趙淮安身邊的椅子,隨我坐。

    他真是沉得住氣,我明明盯著他目不轉睛地瞧,他偏能有條不紊地處理公務。

    偶爾趙淮安對著光禿禿的盤子嘆口氣,囑咐人端新的過來,幾天下來,他不痛不癢的,我長胖了幾斤。

    是夜,我堵在他門口,一臉怨念,「我胖了。」

    趙淮安溫聲道:「明日臣囑咐廚房少做一些。」

    「這是點心的事?」

    「難道不是?」他反問。

    我深吸一口氣,「我每日除了吃就是吃,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

    趙淮安愣了好一會兒,冷靜地點頭道:「臣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堵得我啞口無言,再計較下去便是我無理取鬧了。

    我揣著一肚子的委屈和鬱悶無處發洩,竟然失眠到天明。

    我拿捏不準他的心思,他對我縱容至此,到底因為我的身份,還是別的不為人知的心思。

    心中像種了一顆種子,長出來,撓心撓肺地癢。

    7

    三日後,錦繡坊滋事案開審。

    我第一次在大理寺被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婦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對我咬牙切齒:

    「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為了幾本畫著你頭像的畫冊和我叫板!十年寒窗,因你落榜!罵你怎麼了!你有本事叫人打死我!」

    趙淮安一身玄色官服,坐在高堂之上,拍下驚堂木,「此案僅為錦繡坊尋釁一事,至於圖冊從何而來,本官自有論斷。」

    我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圖冊?」

    還印著我的臉……

    婦人目光怨毒,「淫亂之物,你也好意思問!」

    我突然明白了話中的含義。

    「趙淮安,拿給我看看。」

    趙淮安不理我,「此人言語無常,請公主迴避。」

    「我進來熱乎氣還沒吸幾口,你就急著趕人,不合理吧?」

    「你想怎樣?」趙淮安皺起眉頭。

    「我想看看她說的畫。」

    趙淮安一板一眼道,「此乃證物,不可公示。」

    我走到趙淮安的桌案前,彎下身子,「不就是春宮圖嗎?有何不可?」

    趙淮安倏地站起身子,厲喝道:「來人!送公主回府!」

    「你兇什麼,都嚇著我了。」我皺起眉頭,不由得後退一步。

    趙淮安回過神,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竭力壓著自己的脾氣,「此事無需公主操心,是非曲直,臣自會查證。」

    那婦人不依不饒地哭喊起來,說趙淮安徇私枉法。

    我眼巴巴望著他,「你,有沒有看過啊?」

    他神情一震,撇過頭去,薄唇緊抿。

    我又靠近一些,語帶壓迫:「趙淮安!本公主在問你話!」

    他閉了閉眼,終於在一片寂靜裡,輕聲道:「看了。」

    「從頭看到尾?」

    「是。」

    他可不是會撒謊的人,做了就是做了,即便當著所有人的面,也敢公然承認。

    我在京城樹敵眾多,倒不在乎誰蓄意害我。

    「感覺如何?」我心中癢癢的,突然很想笑,「畫上的人,可是跟本公主一樣……」

    「案件所需,非臣本願。」

    「嘖,誰問你這個。美不美?」

    趙淮安臉色沉下來,再次催我:「請公主回府。」

    婦人哭啼不止,我突然回頭,小臉一收,喝道:

    「哭什麼哭!本公主再荒唐,也不會將自己的臉貼在春宮圖上!該我的錯,我認;不該我的,你也別想冤枉!」

    堂中一靜,婦人被我嚇住,一抽一抽的,「趙大人,她……她罵我……」

    「嗯,本官不聾。」

    我回頭,看他一臉淡定。

    趙淮安繼續道:「當日在錦繡坊,你語出不遜,汙衊當朝皇親,本官還未治你不敬之罪,如今公主自辯,並未辱罵,望你好自為之。」

    婦人滿臉淚痕,「聽不懂……」

    旁邊的人看不下去,「意思就是說,罵人不犯法。你罵別人行,為啥人家不能罵你。」

    我撲哧笑出來,滿眼帶笑地望著趙淮安,只覺得他護起人來也挺有意思。

    「那我的銀子呢!」婦人不幹了,「你們必須給我個說法!」

    「用不用本官把國庫的錢也掏出來賠給你?」趙淮安話語裡倒是罕見地蘊藏了冷意,「賠你的銀兩,足夠保你衣食無憂。還是說,你想讓本官查查,你的傷到底是怎麼來的?」

    婦人的淚水還掛在睫毛上,兩眼瞪得跟魚眼一樣,連忙搖頭,「不,民婦不告了……」

    她被人帶走後,我迫不及待地盯著趙淮安,「你剛才,是在替我說話?」

    趙淮安淡淡道:「臣秉公執法,公主想多了。」

    「哦,那依照規矩,本公主該鄭重道歉,我這就去追她回來。」我鄭重其事地作勢出門。

    「且慢。」

    我笑盈盈地回頭,「幹什麼?」

    四目相對,趙淮安垂下目光,「此事已了,公主可以回去了。五千兩銀子,臣來賠給公主。」

    我眯了眯眼,「你要趕我走?」

    他頓了頓,「公主住在大理寺,於名聲有損。」

    我氣得直咬牙,不該指望趙淮安一顆石頭心軟半分下來。

    五千兩,眼也不眨地送給我,就為了求個眼前清淨,我再蠢也該明白了。

    冷三接我那日,我兩手空著往外頭走,途經議事廳,一眼瞅到趙淮安的影子。

    他像是感應到什麼,抬起眼來,觸及到他目光的那一刻,我猛地扭過頭,大步邁出門去。

    8

    「你跟趙淮安怎麼樣了?」

    近幾日天好,冷三跑來看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他替我擺平了之前的麻煩事,還有什麼好記掛的。」

    說完我在美人榻上翻了個身,哼道:「活該沒媳婦。」

    冷三笑了,「喲,怨念挺大啊。這件衣裳是趙淮安的吧?」

    上次他在皇寺脫給我的衣裳,被婢女收了起來,忘了還。

    我剛從大理寺回來,心裡慪氣,指揮婢女染了薰香,越香越好。

    「公主,已經三日了。」婢女恭敬地將疊好的男式青藍色外袍遞到我面前。

    我掀開衣領一角,濃郁的花香奔瀉而出。

    「跟我身上的味道一樣嗎?」我抖了抖水紅色的招袖問道。

    婢女點點頭,「公主放心,一樣的。」

    我從榻上起來趕人,「走吧,我送東西去了。」

    冷三道:「以後口不對心的話少說啊,分明放不下人家。」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坐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