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鴉 作品

第26章 求不得5

 瑞安三年,尚書右僕射謝臨因病逝世,其子謝安韞接任尚書右僕射之位。

 瑞安四年春,女帝染疾,不理國事,朝中局勢再次天翻地覆。

 瑞安四年秋。

 秋狩。

 女帝及朝中重臣皆不在京中,返回帝京途中,兵部尚書謝安韞假傳聖旨,誘騙神策軍及金吾衛,實則暗中調度其他禁軍,發動宮變,在郊外將重臣和女帝圍住。

 謝安韞屠殺反對的大臣,又逼女帝寫下罪己詔,向天下人表示自己無德無能,禪位於他。

 三日後,謝安韞登基為帝。

 然而,篡位之人既非天授血脈,又非民心所歸,而是明晃晃的謀反。天下人口誅筆伐,坐鎮地方的節度使不服,暴動頻生。

 而那女帝呢?

 裴朔一共在宮中見過她三次。

 是在冷宮。

 衣衫單薄的女子披著發,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宮紗,曼妙的曲線分毫畢現,她坐在空蕩蕩的宮室中,偏頭望著窗外。

 沒有伺候她的人。

 她的雙手被縛在身後,連嘴裡都堵了防止咬舌自盡的絲帕,淡金色的鐵鏈從纖細的腳踝一路延伸到床角,防止她逃跑。

 之所以防著她自盡,是因為新帝還要以她的性命為籌碼,去挾制那些各地以拯救天子為名義起兵的叛軍。

 可她冷啊。

 她輕輕發著抖。

 窗外有一簇盛開的梅花。

 那是這裡唯一的顏色。

 她盯著那簇寒梅看了很久,如同一尊美麗的雕塑,察覺到有人來了,才好似受驚了一樣,回頭看向裴朔,眼睛微微睜大。

 她認出他了。

 這是幾年前那位狀元。

 但只要不是謝安韞,她似乎都會很好多,眼底的驚懼消散些許,垂著睫毛縮回角落裡。

 這就是天子。

 昔日殿試之後,裴朔曾在金殿下跪拜過的九五之尊。

 裴朔當時只是誤入此地,他見慣這官產髒汙,無論新帝還是廢帝,一個無能一個暴戾,他皆毫無敬意,留在這官場不過整日混日子摸魚罷了,冷眼看這一出鬧劇。

 你方唱罷我登場,無論誰坐這寶座,天下皆民不聊生。

 真膩味。

 新帝似是看出他越來越輕漫的態度,加之他在朝中屢次諫言不給新帝顏面,言行狂悖無禮,跟誰說話就嗆誰,滿世界樹敵。

 漸漸的,他幹了幾年,官位居然又被貶回剛考上狀元時封的翰林院修撰。

 別人都笑話他。

 說他兜兜轉轉幾年,都白混了。

 裴朔心裡卻在嗤笑,他覺得這群蠢貨才是有意思得很,在這樣的朝廷還能捏著鼻子混下去,真是一群糞土,互相不嫌對方臭。

 這回,他又頂撞了新帝,被從宮中攆出去的路上,才在被修葺的冷宮裡看到這個被囚禁的女帝。

 帝王最後的顏面皆被碾碎踩入泥濘裡了,還被昔日的臣子看見,裴朔僅僅立在門口看了一眼,便這位廢帝的眼底看出了羞憤與絕望。

 她精神萎靡,竭力偏過頭,躲避外來的目光。

 裴朔脫掉身上的外裳,走過去披到她身上,做這個舉動時,他一直剋制地轉開視線,沒有冒犯地多看她的身子一眼。

 做完這一切,他抬手對著她行了一禮,轉身出去。

 出去時聽到外面守門的侍衛在閒聊。

 “這個廢帝也真是可憐,寒冬臘月的,內侍省也不送衣物來,不會把人凍死吧?”

 “你都說了是廢帝了,誰還管她死活?”

 “唉,其實廢帝長得這麼美,陛下看起來對她挺感興趣的,不過她性子太剛烈了,死活不肯主動獻身,陛下之所以把她關在這裡,有心磋磨她這一身硬骨頭吧。”

 “唉,也不知道都到這般田地了,還在倔個什麼,她要是肯主動邀寵,說不定陛下還能給她封個位分。”

 “估計還在做著皇帝夢吧。”

 “……”

 裴朔神色微冷。

 雖說對這位帝王談不上多忠心尊敬,但他也知道什麼是正統與綱常,如今王朝腐朽,禮崩樂壞,才真是到了末路。

 ……

 是在行宮。

 已被貶為翰林待詔的裴朔奉旨入宮,卻冷冷站在簾外,他看到男人把那神寒骨清的美人按在榻上,好像按著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欣賞她簌簌落了一地美麗羽毛。

 少女偏著頭一臉隱忍,捲翹的睫毛上掛著滴淚。

 裴朔黑眸微沉。

 他冷聲:“陛下適可而止,何須如此欺凌一個弱女子!”

 這暴君卻捏著美人的下巴,轉過她的臉,讓她看看昔日的臣下是怎麼看著她的,她閉著眼睛不敢睜眼,咬著帕子發出嗚咽,雙手死死攥著男人的袖子,像是在懇求他不要如此。

 可惜。

 無人同情她。

 這個暴虐的帝王,只想摧毀她所有為帝的尊嚴,讓她心甘情願地低頭獻媚。

 “求朕。”

 他取下她堵嘴的帕子,無情地命令:“朕要你開口,求朕。”

 “你殺了我啊!”少女絕望地哭道。

 一邊。

 裴朔冷冰冰地看著帝王。

 眼前這個暴君姿態風流,輕笑道:“裴卿何須如此憤懣,這天下早已沒有女帝了,怎麼?你還在忠這個無能的君麼?”

 裴朔冷笑,“臣不忠這個君,也不想忠陛下這個君,陛下不如罷了臣的官吧,臣真是看一眼就噁心得慌。”

 當夜。

 裴朔再次被連降三級,還被打了二十板子,他拖著傷回到府中,一邊喝酒,一邊痛罵新帝暴虐昏庸。

 據聞,當日裴府隔壁的幾個官員府邸都聽得見這位狂傲的裴大人在罵皇帝,全都噤若寒蟬。

 ……

 裴朔

 南北同時反了。

 南方,張瑾以清君側之名揮師北上;北方兩位節度使與趙家聯手,亦反對新帝。

 此外還有一些未被屠戮乾淨的姜氏皇族血脈,打著正統的旗號開始起兵,其實也是想分一杯羹。

 天下陷入戰火,敵國也蠢蠢欲動,總之,皇城破的那一日,只有裴朔去救了這個被鎖在冷宮裡、絕望等死的廢帝。

 他給她披上衣物,劈開了她的鐵鏈,帶她離開這裡。

 但她不逃。

 她只是找他要了一把劍。

 當時她站在火光中,冷靜極了,靜靜地看著他,單薄的身軀迎著寒風,單薄的脊骨依然挺得筆直。

 二十餘年的帝王家生活塑就了不同於常人的氣質與儀態,即使滿身髒汙、受盡屈辱,也不掩從容。

 指尖撫摸著那把劍,她眼睛裡含著淚,強忍著悲憤說:“江山基業毀於我手中、百姓因我而飽受戰亂,即便苟且偷生,餘生又豈能安寧?”

 然後她就把劍橫在了自己頸間。

 舉劍自裁,血濺三尺。

 臨死之前只留下那句決絕的“裴卿,君王死社稷,我不能逃”。

 言猶在耳。

 此時此刻,同樣的聲音,紫宸殿最高處的御座上,少女俯視著下方,尊貴無雙,天子垂旒的目光冷靜且從容。

 她微笑著說:“卿等日後在朝為官,當報效國家,朕等著看你們大顯身手。”

 “是。”

 眾進士齊聲答。

 這一道聲音彷彿才將人拉回神智,將可怕、扭曲、殘忍的過去通通撕開,轟然碎裂,迴歸現實。

 裴朔雙眸恢復清明。

 沒有戰火與硝煙,沒有屈辱和哀求。

 ——眼前只有寬闊輝煌的大殿,以及尊貴不容侵犯的天子。

 ……

 按照禮儀流程,殿試前三名為一甲,可當場授官,其他進士如果沒有被天子親自授官,便由吏部銓選之後再一一決定去向。

 姜青姝端坐龍椅上,重新審視了一下前三名的屬性。

 她昨夜通宵時就已經思慮好了,前三名的屬性如果和她猜想偏移不大,她就按照慣例封為翰林學士,這樣,看似成為天子近臣備受寵信,實則是不讓他們手中有實權。

 然後她話鋒一轉。

 “賜孫元熙任工部屯田司主事,賜鄒睿才任戶部度支司主事……康承志、邱彥、彭信……等十三人,為翰林供奉。”

 眾臣微微訝異。

 “主事”這個職位,只有從九品下,是個無關緊要的位置,連朝參面聖都沒有資格,在他們心裡,是遠不如靠近天子的翰林供奉。

 這些大臣在朝廷里耳目多,之前早就從吏部尚書鄭寬那兒聽說,陛下調了哪些人的卷子,對孫元熙這個人也有留意,都估摸著小皇帝是想培植自己的親信提拔提拔。

 結果……從九品?

 就這?

 認真的嗎???

 而且這個屯田司,雖然表面上說是掌管全國屯田、諸司公廨田等事務,實際上如今田地管理上頗為混亂,官侵民田都成了見怪不怪,這個屯田主事根本閒簡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