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56、冥婚

    李朝歌手裡握著瓶子, 雖然架勢很足,但不會真的撒到顧明恪衣服上,她還是分得清楚開玩笑和不尊重人的區別的。



    李朝歌作勢灑水, 水滴從柳枝上掉落, 掠過顧明恪身周時, 倏地凝成冰花,輕輕墜落在地上。李朝歌低頭看向地面, 抬眼,也不言語, 就那樣似笑非笑地睨著顧明恪。



    他不信她。



    顧明恪也意識到他誤會李朝歌了。李朝歌行事霸道,目無紀法, 可是她在面對具體的人時, 一直很有分寸。顧明恪以天庭的立場下凡,一開始就將李朝歌放在反派的位置上,他以為自己能完全公允地對待李朝歌, 事實上,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偏見。



    這是顧明恪幾千年來, 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有私。他怔住了, 兩人相對而立, 場面靜極。裴紀宏不明所以, 趕過來問:“表兄, 你怎麼了?沒事吧?”



    顧明恪反應過來, 手指微動,地面上的冰晶眨眼間化成一灘水,轉瞬消失不見:“我沒事。”



    裴紀宏走過來,見顧明恪好端端的,鬆了口氣, 道:“沒事就好。表兄你剛才不動,我還以為你不舒服。”



    說著,裴紀宏試圖搭顧明恪肩膀,結果被顧明恪毫不留情地避開。裴紀宏愣住了,手還留在半空,不上不下。裴紀安走過來,責備地瞪了裴紀宏一眼:“沒大沒小。還不給表兄賠罪?”



    裴紀宏訕訕收回手,垂頭道:“對不起,表兄。”



    長幼有序,作為弟弟,確實不能對兄長不敬。但是一家兄弟,誰會講究這麼多?兄弟們說話時打打鬧鬧是常事,顧明恪竟然躲開了?



    顧明恪臉上沒什麼表情,就算應了。他眼睛投向李朝歌,遲疑片刻後,還是說道:“多謝盛元公主。剛才,是我冒失了。”



    李朝歌沒想到顧明恪竟然對她道歉。以顧明恪表現出來的細節,他平日裡絕對是個習慣發號施令的主。久居高位的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就像皇帝不會和臣子認錯,小姐不會對丫鬟認錯一樣,上位者便是打落銀牙和血吞,也絕不會低頭。誰想,顧明恪竟然能這麼快反轉過來,並心平氣和承認自己冒進。



    李朝歌頗有些意外,顧明恪這個人或許冰冷死板,但公允這一點委實無可挑剔。他不止對外人鐵面無情,對自己更是如此。



    李朝歌對顧明恪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之前她更多的關注於顧明恪的臉,現在她意識到,顧明恪的人品亦可圈可點。



    李朝歌點點頭,說:“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在意。顧公子君子坦蕩,光明磊落,我十分欽佩。”



    裴紀宏左右看看,沒明白為什麼灑個水的功夫,這兩人還一唱一和起來了。裴紀安就站在不遠處,自然沒錯過李朝歌臉上一閃而過的訝然,和她後面明顯變亮的眼睛。裴紀安作為男人,怎麼能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女人對男子好感轉濃的標誌。



    裴紀安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李朝歌手段狠辣,目中無人,卻從不說空話假話。她不像女皇身邊那群酷吏一般阿諛奉承,滿口讒言,若她不同意,她不會應承,但既然她說出來,那每一句話都是她真心所想。



    得李朝歌一句稱讚可不容易。前世李朝歌對裴紀安那麼痴迷,裴紀安卻從沒聽過哪怕一句,對他容貌之外的肯定。



    現在,她卻讚許顧明恪君子坦蕩,光明磊落。裴紀安想到前世,實在是於心難平。



    一個男子被某個未婚女子當眾稱讚,這絕不是社交禮儀,總歸是有些桃色意味的。然而當事人顧明恪毫無反應,他平靜地點點頭,說:“公主謬讚。該配合的我已經配合了,你們慢聊,我先走了。”



    他說完,當真頭也不回地離開,沒有任何留戀之意。裴紀宏有點懵,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另一個當事人也收斂起笑,冷淡道:“外院已經看完了,我這就去內院,裴相,恕不奉陪。”



    裴相笑著抬手:“有勞公主。公主請。”



    裴相示意自己身邊的管家領路,李朝歌轉身就走,完全不顧忌裴紀安兄弟,連句告別的客套話都沒有。裴紀宏被這一系列變故搞懵了,他驚訝地看著李朝歌的背影,過了一會,低聲問裴紀安:“大兄,盛元公主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意見?剛才她和表兄說話好好的,為什麼我一過來,她就冷臉了?”



    “別多想。”裴紀安端起兄長的架



    子,肅臉道,“女子名節珍貴,不得編排。不要再想這些了,回去背書吧。”



    裴紀宏收斂起玩笑之色,垂頭道:“是。”



    裴紀宏走後,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散了。裴紀安一個人站在迴廊處,晚風吹過,簷角的風鈴叮噹作響。裴紀安突然想起一句偈語,風不動,樹不動,乃是心動。



    裴紀安當然知道,李朝歌並不是對裴紀宏有意見,裴紀宏前世仗著一時意氣,公然彈劾李朝歌,結果李朝歌動手時並沒有顧忌他是小叔子,直接將他發配嶺南。裴紀宏從小沒吃過什麼苦,嶺南一途山長水遠,條件惡劣,再加上裴紀宏受不了落差,就這樣憤懣憂病而死。李朝歌睚眥必報,好在並不會搞連坐,前世的仇李朝歌已經報了,這一世,只要不是裴紀宏主動招惹,李朝歌不會為難裴紀宏的。



    她看不慣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是裴紀安。



    裴紀安深深吸氣,他站在屋簷下,聽到鈴鐺叮鈴鈴作響,他的心,彷彿也隨之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