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節 白刃

    梁熠壓根不理我,走得飛快,我穿高跟鞋很快被他甩出一段距離。

    於是他又折回來拽住我手腕,我被他帶得跌跌撞撞往下走。

    我站得比他高一個臺階,他的聲音就壓在我耳邊。

    「我還沒問你呢!你前腳去洗手間,賀峻後腳也跟了出去。怎麼就這麼巧,你們偏要一起去?」

    我冷著臉躲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說:「你這麼有本事,那就去問他啊,衝我兇什麼?難道是我喊他的嗎?」

    梁熠怒極反笑,轉過身來掐著我的腰冷笑:「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只是還沒到火候罷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街對面有人舉起了槍,正對梁熠。

    我下意識從臺階往下跳,一把撲倒了他。

    槍聲響起。

    視線角度陡然變化,梧桐葉從我視野消失,蘇城飯店金貴的牌匾落到我的眼前。

    同樣變化的,還有肩胛處洶湧尖銳的疼痛。

    梁熠單手抱住我,另一隻手拔槍連連射擊,眼神冰海般狠厲冷酷。

    我痛得快死了,卻怎麼也暈厥不過去,只能睜著眼睛掉眼淚。

    痛感湮沒了一切,我精神都恍惚了,對時間流逝毫無概念,覺得一瞬無限長,又似乎無限短。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不停流逝的血液,或焦急或驚愕的聲響……

    最後留在我鼻端的,是消毒水的氣息。

    梁熠衣袖上都是血,丟了魂似的抱著我,醫生怎麼勸也不鬆手。

    我覺得醫生肯定是倒了八輩子黴,才會遇到梁熠這麼個病患家屬。

    「你他媽,」我很想暴躁地罵他,聲音卻十分微弱,「快放開我,我還想活下去呢。」

    梁熠驚醒般將我交給醫生,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我太疼了,疼到我沒有力氣去分辨,他眼神裡究竟寫了什麼。

    16

    麻醉效果漸漸消失,肩胛處針扎般的疼痛將我喚醒。

    我睜開眼睛,明亮燦爛的陽光照得我下意識狠狠蓋上眼皮。

    下一秒,我聽見窗簾被人呼啦一聲拉上,溫柔細密的黑暗裡,我得以清晰視物。

    梁熠坐在病床前,正一動不動地看我。

    「給我倒點水。」我說。

    他站起來,就在黑暗裡摸索暖壺和水杯。

    水聲漸止。

    梁熠走到我面前,將我扶起來,把水杯抵到我嘴唇邊。

    我怪異地瞅他一眼。

    他不是沒有這樣耐心細緻地對待過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我還是個千金大小姐,養尊處優慣了,在床事上也是嬌滴滴的。

    每次歡愉過後,都要他餵我喝水、抱我去浴室、替我穿衣服。

    但自從我成了梁督軍的姨太太,我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

    「你吃錯藥了?」我問。

    梁熠沒理我,像是連話也懶得說,直接鉗著我下巴,迫使我張開口,然後就往裡倒水。

    我嗆到了,捂著胸口咳得昏天黑地,連帶著肩胛的傷口也痛成一片。

    「你搞謀殺嗎?」我眼角都嗆出了眼淚,一把推開了他。

    梁熠把水杯放在一邊,緊緊盯著我,語氣很古怪,「你為什麼替我擋子彈?」

    這話一出,我也愣了一愣。

    是啊雲卿,你為什麼替他擋子彈呢?

    我試圖從混亂零散的記憶片段裡捕捉出一個原因,是對梁熠舊情難忘,或是我天生善良,又或者乾脆是高跟鞋滑了一滑順勢帶倒了他。

    但,我無奈地發現,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腦海空白一片,撲倒他完全是下意識做出的舉動。

    什麼理由都沒有。

    我想這樣做了,我就這樣做了。

    但……

    我看向梁熠。

    陽光從窗簾罅隙裡透出斑斕的光影,稍稍照清他的輪廓。

    他的鬢角連向下頜,是一道好看流暢的曲線。

    而此刻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手指攥緊我的被角,看上去,他十分在意我的回答。

    或許,我該抓住這次機會。

    於是我垂下眼簾,聲音低低:「你問我為什麼替你擋子彈,你還不明白嗎?」

    他聲音發澀:「明白什麼?」

    我看向他,眼眶沁出淚來,聲音都帶著哭腔,「父母死後的這十年,我看盡人情冷暖。從前與我父親稱兄道弟的那些人,像趕一條狗一樣趕走我。把我捧為座上賓的梨園師父,得知我家破敗後翻臉就不認人。但只有你,費盡心思想把我留在你的身邊。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哪能活得這樣灑脫快意。阿熠,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只剩下你了,我寧願,寧願替你死。」

    你看,唱戲最要緊的是代入。

    我的表白是假話,但從前的辛酸卻真得不能再真。

    正因為這一份真情實感的辛酸,我忍不住嚎啕了起來。

    就好像,我果然愛慕他至深,併為這一份真愛傷心不止似的。

    梁熠怔住,猛然抱住我。

    我埋首在他頸側,兩臂抱緊他不肯放,由著眼淚肆無忌憚地掉進他的衣領,「阿熠,阿熠,我們不要吵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梁熠緊緊抱著我,心跳一聲快過一聲。

    他沒有說話,拇指輕輕揩去我頰上淚珠。

    良久,他嘆息一聲,捧著我臉龐,在我額上印下一個吻。

    極溫柔,極繾綣,彷彿重幕篩過的寸寸日光,許諾要將萬物照亮。

    17

    我用一次重傷,換來了梁熠難得的心軟。

    他喜歡從前嬌氣天真的雲卿,我就順勢扮給他看。

    賞花品茶、讀書寫字,都是從前的雲卿會幹的事情。

    十七歲家變,我再不碰這些燒錢的玩意兒,轉而去學如何調笑,去學如何斟酒極滿而不漏一滴。

    歡場十年,我學會了假裝。

    初出茅廬時是假裝成熟老道,而現在,我是要裝溫柔真愛。

    我去裁縫店新做了五套不同款式的白裙,又一口氣買了十七盆鮮花。

    書店裡新進的西洋油畫,我買了大大小小的八幅,甚至在梁熠書房的國境地圖邊也掛了一幅。

    我常常抱著梁熠的脖子撒嬌,跟他談天談地,又在他不耐煩的時候裝委屈說無聊。

    終於,梁熠答應我可以繼續我的京劇事業。

    只一條,不許涉足歡場。如要赴宴,必須是與他同去。

    我足足養了兩個月的病,期間,我修書幾封,向我從前在海城的搭檔們發出邀請,請他們來蘇城發展,有梁督軍保駕護航。

    我把梁熠和我的關係點破,他們就知道了從前阻礙我戲路的障礙已經變成了我的助力。如今是亂世,背靠大樹好乘涼,他們昔日能因為利害關係背棄我,如今自然也能因為利害關係逢迎我。

    我並不在乎他們的人品,我只要他們能迎來滿座叫好。

    我抽空與蔣老闆見了一面。

    我並不怪他,審時度勢是商人天性,彼時換位是我,也未必能比他高風亮節。

    蔣老闆得知了我與梁熠的關係,直說大水衝了龍王廟。

    我含笑不語。

    他心裡有愧,待我愈發殷勤。我將老搭檔的飲食起居交由他打理,他加班加點,一週內就組好了一個新的戲班子,從拉琴的到打簾兒的,各色人物都齊全。

    等我病癒出山,戲班子已然磨合得很默契了。

    蔣老闆找人算了幾個良辰吉日,用紅紙寫了讓我挑一個劇場開張的好日子。

    我讓他自行挑選,畢竟,「開業那天我不會去的。」

    他詫異了一瞬,隨即以為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笑著說是,「以小彤雲的資歷,自然是要壓軸的。」

    我沒接話。

    一壺茶飲完,我打了個哈欠,捏了捏鼻樑。

    蔣老闆十分乖覺,看我面露疲色,連忙起身告辭:「你先養身子要緊,我不打擾了。開業那天我給你下個帖子,來不來都看你。」

    我目送他離開,將殘茶一飲而盡,么么上來給我捏肩膀,問:「雲小姐,開業那天你為什麼不去呀?」

    我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拂開她額上汗黏的髮絲,笑答:「因為還不到時候呀。」

    蔣老闆定的開業之期都在一個月內,但這一個月,並不足夠讓一家劇場的聲名傳到西南去。我要讓劇場蜚聲全國,再借一點點賀峻的巧力,把程鴻光請來劇場聽戲。

    這一次刺殺,哪怕我死無葬身之地,也絕不能讓程鴻光活著走出蘇城。

    18

    我正在耐心推演著計劃,一點點將它做的周密,在這期間,有消息傳來——梁熠活捉了那天試圖槍殺他的人。

    「可問出來是什麼人了沒有?」我問。

    趙副官說:「那人是個硬骨頭,各種方法都使盡了,愣是半個字沒吐。但不說也有不說的法子,我們根據他落腳的地方一路倒著查過去,查到了他是從西北一個關隘進來的。」

    我將珍珠耳墜掛上耳垂,從鏡子裡瞥一眼他,說:「西北那地方慣出死士,莽得很,也亂得很。就是不知道,西北現在究竟是哪一支勢力佔了上風?」

    趙副官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該不該跟我聊這些事情。

    我輕輕偏頭,滿意地看珍珠晃出瑩潤的光澤,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怎麼,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吃了這麼大的苦頭,連過問一句殺手身份的資格都沒有了?」

    其實我是在混淆概念。

    不過實際言談中,沒人會時刻提防著言辭漏洞。

    趙副官立刻笑道:「哪裡會呢,雲夫人救了督軍,是我們全軍上下的大恩人。我只是怕西北的事情太雜,打攪了您靜養。這麼說吧,自從西北的霍家軍式微之後,原本霍家軍的幾員大將都各自立了山頭。不過行軍作戰也講究運道,原本起點一樣的四五人,現在只有姓黎的和姓彭的有些優勢。再就是……」

    我挖出一塊大紅口脂來,小心地點在嘴唇上,問:「再就是什麼?」

    他想了想,說:「再就是西北大族白家的長子,名字叫做白山墨。他這人留過洋,從前是做生意的。不知怎麼,竟也招兵買馬,開始參與西北的爭鬥。」

    白山墨。

    這個名字聽在我耳朵,讓我心裡動了一動。

    我家是做生意起家的,因此我向來對生意人都很有好感。

    生意人擅長觀察時機,越是亂象,越能發掘出發跡的好機會。

    白山墨在西北亂局中插一腳,且名氣能比得上黎、彭二位大將,可見其決心與能力還是有的。

    而且他留過洋,這就更為可貴。

    我家表哥表妹都在十幾歲時去了歐洲求學,我本來也該去的。

    可惜我天生醉心戲臺,什麼塞納河水,什麼牛津餘暉,在我眼裡都比不上一聲哀怨柔婉的古老唱腔。

    我沒留過洋,但我很知道這些留洋的人是什麼做派。

    有的人,比如我只知道勾搭男女學生的表哥表妹,他們就純萃是為了獵豔逗樂。

    而有的人,比如常常在報紙上以詩文針砭時弊的那位三一先生,他便是以劍橋三一學院為筆名,崇的是科學求真的精神,效的是愛國愛民的情懷。

    不過,這白山墨到底是哪一種人,還有待商榷。

    因為這世道,多的是像我這樣裝模作樣的人。

    我出了一會兒神,趙副官便以為我是不耐煩聽了,笑著說:「瞧我,一說話就停不下來,別耽誤了您和程小姐的約。車子我已經安排好了,就停在門口。」

    第一次要車的時候,趙副官還盤問了我好幾句。

    現如今態度卻這樣殷勤討好。

    人啊,果然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心思。

    我合上胭脂蓋,將外套披上,拎起手包去見程玉琅。

    19

    程玉琅會邀請我喝茶,是我沒想到的。

    收到邀請的那天,我還特意問了問梁熠,問他放不放心我單獨去見程玉琅。

    他正看著電報,頭也沒抬,說讓我去就是了。

    我抱著他的脖子吹氣,笑問:「你不是說,我要是出門,必須得有你在?」

    梁熠眼神暗了暗,將我按在椅子上如此這般了一番,哼了聲:「女的不算。」

    有了這句話,我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了門。

    我還得多謝程玉琅。

    甭管她這次安的是什麼心,起碼她替我多尋了一個出門的理由。

    見女的就行,你管我見誰?

    於是,見到程玉琅的時候,我心情還是挺不錯的。

    儘管她遲了二十分鐘。

    她約我看芭蕾。

    俄國的舞女來了蘇城,把這一出芭蕾舞也帶上了劇場。

    我向來是欣賞不了芭蕾的,嫌它動作太浮誇,嫌機關佈景太造作,不夠婉約,不夠含蓄,不夠將千萬種情緒融到一腔欲語還休裡。

    程玉琅姍姍來遲,劇已經演了一個開場。

    在起伏的音樂聲裡,程玉琅生硬地開口:「聽說你為梁督軍擋了一槍,我原本想去看你的,但他不許。」

    稀奇。

    於情,我和她是名義上的情敵,換做是我,一定巴不得對方就此死掉。

    於理,她堂堂程家千金,西南最寶貴的明珠,做什麼來看我一個戲子出身的姨太太?

    我沒興趣知道「他不許」的「他」究竟是梁熠還是程鴻光,因此刻意忽略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笑著說:「謝謝程小姐關心,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程玉琅憋了憋,又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以為你和梁督軍只是偶遇。」

    少女的神色寫著「你騙我你為什麼騙我」,我幾乎要嘆氣。

    程鴻光一生老謀深算,沒想到養出了這麼一個單純沒心機的女兒。

    從前活在父母羽翼下的我,也是這樣的嗎?

    我恍惚了一瞬,說了今天的第一句真心話:「程小姐,不管你信不信,你跟從前的我很像。」

    程玉琅大約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我瞅著她的神色,笑了一笑,換了話題:「在福門樓初次見你,我是真的想撮合你和梁督軍的。」

    我又在心裡補了一句:當然,那是在不知道你是程鴻光女兒的情況下。

    程玉琅咬著嘴唇問:「可你後來成了他的雲夫人,他還為了你……"

    她說不下去了。

    但我聽懂了。

    少女臉皮薄,不願意再提起被梁熠拒絕的事情。

    我凝神看了會兒芭蕾,只覺得一如既往的抽象,遂放棄,轉向一直看著我的程玉琅。

    我說:「程小姐,你是千金之軀,而我只不過是個唱戲的。哦,也許你曾經聽說過,我是梁督軍從妓院裡贖回來的。論身份,論長相,論年齡,我沒有哪一樣比得上你。其實,你沒必要找我,因為我只不過是梁督軍的一個擋箭牌。真正決定他心意的,是他自己。」

    程玉琅低下了頭,良久,又倔強地看著我,「他說他不靠女人打江山,但我不需要他為我做什麼,甚至……」

    她又不說話了。

    我笑了,貼心地替她補全:「甚至可以不要程這個姓氏?」

    程玉琅攥緊了衣袖,沒有說話。

    我含笑看她,心裡卻在罵她是個大傻逼。

    20

    「你覺得我是痴情太過?」程玉琅問我。

    我只笑笑,不說話。

    是痴情,卻也年輕。

    我注視著她,舞臺偶然掃過的白光輕輕打在她的眉目。

    這樣稚嫩,這樣相信。

    我垂下眼簾,第一次深刻地感覺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她看梁熠,是樹影光斑下挺拔而英俊的掌權者。

    但我看梁熠,是陰晴不定心狠手辣需要加以提防和利用的舊情人。

    女人的老去,並不在於容顏的變化,也許皺紋並沒有爬上我的眼角,但它已然斑駁了我的心。

    芭蕾舞女正在旋轉跳躍,足尖點著冰冷舞臺,手臂迸發出剛健的力道。

    程玉琅就在這驚濤四起的音樂聲裡定定看著我,一隻眼寫著無畏,一隻眼寫著自信。

    「如你所說,我樣樣都比你好。你學我描眉畫眼,學我穿白裙戴珍珠,與我只有三分相似的你,居然都能得到他的青睞。那麼,他取你而舍我,這之後必定有什麼隱情。」

    我嗆到了。

    她說得這樣理直氣壯,我簡直要以為我是那個贗品了。

    我將水杯放下,瞧著她,「程小姐,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喜穿白裙,喜畫彎眉。十年裡,我不穿白裙,不畫彎眉。而你,跟從前的我穿著打扮風格一樣。這些,究竟是你生來愛美,還是你有意迎合梁熠喜好?」

    我已經將話說得很透。

    隔了十年的時空,我們從未相見,卻有著類似的氣質與樣貌。我是天成的嬌慣,她是為了一腔的少女懷春。

    誰先學的誰,不必用做貶低打壓對方的辯句。我心如明鏡,但也絕不相讓。

    程玉琅不說話了。

    在雅座片刻的安靜裡,我也將她的話一再咀嚼。

    她的理由固然荒謬,可結論卻未必不對。

    程玉琅美貌且年輕,身後還帶著整個西南的權柄。

    梁熠用我做擋箭牌,再添上「不靠女人」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騙騙局外人也就罷了,但卻瞞不過我。

    我之於他,哪有那麼重要。

    再者,為了權勢,他連殺人放火的事情都幹得出,何況只是娶一個美嬌娘而已?

    程玉琅的話點醒了我,我開始思考,梁熠究竟有著什麼盤算。

    畢竟,現在他是我最重要的一張牌,他的一舉一動會打亂我整個佈局。

    我坐不下去了,迫切想探聽梁熠的口風。

    我拎起手包要告辭,程玉琅在我身後開口:「雲卿,你不明白。我十七歲第一次見他,他從樹蔭裡走來,太過挺拔,太過英俊,跟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一樣。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發誓一定要得到他。你別攔我的路,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

    我停下腳步看她。

    千金小姐咬著嘴唇威脅我,透露著虛張聲勢的倔強。

    我不覺得惱火,只覺得好笑。

    我之前說了那麼多,原來都是白費。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的事情,她以為解決另一個女人就能取得情場的勝利。殊不知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角力裡,她真正該攻略的對象是那個不動聲色的男人。

    她死死盯住我,我笑了一笑:「程小姐,如果梁熠知道你今天這樣逼迫我,你認為他會怎麼想?」

    說罷,我轉身就走。

    我又不是菩薩,沒興趣普度眾生。

    小女孩不撞南牆不回頭,那就由她折騰去,反正她還年輕,有大把的好時光可以蹉跎浪費。

    舞曲漸漸到了高潮,咚咚的腳步聲響在我身後,是程玉琅追著我出了雅座。

    我在樓梯上停了下來,準備看她還想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賀峻從另一個雅座出來,不偏不倚擋在了我和她之間。

    「程小姐,這麼巧?」一如既往的調笑腔調。

    程玉琅頓住腳步,「額,啊,是賀督軍,你還沒回北方嗎?」

    她被賀峻堵住,暫時沒辦法動彈,她的目光卻焦急地四處尋我,在一剎那與我短兵相接。

    她示意我原地站住,不許走。

    我挑了挑眉,真就站住不動。

    卻不是聽大小姐的旨意,而是好奇賀峻的來意。

    賀峻笑吟吟道:「怎麼,玉琅你似乎很希望我趕緊走,哥哥我可要傷心了。」

    程玉琅勉強笑道:「哪裡的事,只是以為你幾個月前就回北方去了,乍一見你,有些驚訝罷了。」

    賀峻靠近她幾步,將她看向我的視線完全堵死,聲音漸低:「原本是要走的,但是想到還有些事情沒做,比如,還沒跟玉琅妹妹你道聲別……"

    說到這裡,他轉了頭四處看,像是要看有沒有閒雜人等在場。

    我立刻踮了腳往樓梯轉角處走去。

    再一抬頭,梁熠站在劇場出口,襯衣的紐扣繫到最上一顆,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處。

    他靠在牆沿,微微仰起頭似乎在分辨音樂。他的脖頸曲線流暢,喉結凸出一個明顯的彎弧。

    在他指間還有一星菸頭,於昏暗中閃出紅光。

    彷彿暗夜裡劃過的警報燈,你明明知道那預兆著危險,卻會不由自主地向它注目。

    我忽然想起了程玉琅方才的話,怎麼說的來著,「太過挺拔,太過英俊」?

    唔。

    他安靜不發瘋的時候,皮囊確實足夠迷人。

    聽見有人聲,他抬起頭看過來。

    然後,他向我伸出一隻手,摟在了我的腰上,將我攬向他的胸膛。

    另一隻手,將菸蒂按熄在鐵皮上。

    「聊什麼,聊這麼久,嗯?」他問。

    我笑著抱著他肩膀,仗著比他高一個臺階的優勢,勉強與他目光齊平。

    「阿熠,我有沒有說過,你只穿一件襯衣的時候,真的很讓人有撕碎它的衝動。」

    他側過臉,一口咬住我耳垂,把珍珠也銜進舌尖。

    「那我有沒有說過,我不喜歡你離開我視線太久。」

    我沒說話,他懲罰似的重重咬了我,我吃痛地向後仰,硬生生忍住快溢出喉嚨的痛呼。

    藉著這一個動作,我往上看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程玉琅和賀峻已經不在樓道上了。

    他們去了哪裡?

    21

    昏暗的樓道里,梁熠橫在我腰間的手臂突然用力。

    「卿卿,你在走神,」他說,「你最近越來越不乖了。」

    我嚥下一句「乖你媽」,像波斯貓一樣蹭蹭他臉頰,「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你讓我想起以前了。」

    他鬆開桎梏,手掌在我腰際摩挲。

    我能明顯感覺到,在我這句話之後,他的氣場不再那麼暴躁了。

    我趕緊繼續追憶似水年華:「那時候你明明比我小一歲,卻比我高了一個頭。戲園子裡進進出出那些人總問我,卿卿啊,那個是你哥哥嗎?」

    梁熠低聲說:「然後你答,不是的,這個是我的小情郎。」

    我明明是有意說這些話讓梁熠心軟,但不知怎麼的,這些往事都一一浮現在我眼前。

    那樣鮮活,那樣閃亮。

    那時候我多快樂啊。

    戲園子外面有一條路,路兩邊種滿了銀杏。

    秋天會飄下泛黃的扇葉,偶爾我撿起一片,去遮梁熠的眼睛,他就會笑著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進他溫暖的懷抱。

    那時候的他多好啊。

    我再怎麼耍賴撒嬌,他都照單全收。

    而且那個時候,他雖然也倔,可眼底總是帶著深深的笑意的。

    ……

    算了。

    再想下去,我就又要覺得是我虧欠了他的。

    音樂響到了高潮,就在滿堂震耳欲聾的樂聲裡,梁熠靠近我,低聲說:「今天帶你去醫院。」

    我想到揭開紗布上藥的痛苦,立刻條件反射說:「怎麼了,傷口已經好全了,我不去。」

    他說:「你已經兩個月沒來月事了。」

    我愣住,下意識低頭看向小腹。

    影影綽綽的燈光偶爾會照到樓梯,他的臉龐也忽明忽暗,喜怒難辨。

    我攥緊他的衣角,輕聲問:「如果我真的懷孕了,你會願意讓我生下他嗎?」

    眾所周知,梁熠有十八房姨太太,但至今沒有做過父親。

    我對他後院的事情並不好奇,畢竟他滿街紅妝將我迎進門之前,就已經另闢了一個府邸。

    他那十七房姨太太都住在另一個宅子裡,我一個都沒見過面。

    我似乎聽見誰說了一嘴,說不是梁熠不行,而是他不許那些女人有他的孩子。

    挺無情的,提上褲子就不認人的狗東西。

    我暗自腹誹,又好奇他到底是在給哪個女人留嫡子的尊榮。

    梁熠沉默了片刻,說:「願意。」

    我僵住。

    原來是給我留的。

    舞曲聲音漸低,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黑色汽車停在樹影裡,淡紫的丁香伸出一簇來,嬌嬌弱弱地攔在車窗一旁。

    梁熠拂開花枝,拉開車門讓我進去。

    我心裡猶在忐忑驚異,暈乎乎地坐上了車。

    汽車平穩地啟動。

    梁熠閉目養神。

    他最近挺忙的,書房的燈常常燃到半夜才熄滅。

    趙副官有時候暗示我可以給他送點夜宵,我表示我要睡美容覺。

    老孃沒空。

    主要是,我怕入戲太深,我就出不來了。

    愛本來就藏在細節裡,一個細節疊一個細節,織就一張細密難逃的情網。

    網住他就行了,不必網住我。

    我伸手到他太陽穴,一邊揉,一邊裝作不經意道:「戰事都歇了,做什麼還把自己搞的那麼累?」

    趙副官在前面開車,裝聾作啞的一把好手。

    梁熠說:「三分格局是定了,但西北還有變數,何況……」

    他睜開眼看我,似笑非笑:「你覺得一個華東就夠了嗎?」

    我脫口而出:「你想要北方?」

    他沒說話。

    我又自行否決:「不對,賀峻好色庸碌,北方指日可待,你想要的,其實是西南?」

    窗外景色飛一般地後退,融成色彩模糊的線條。

    我就望著這樣快速變化的景物,輕輕問:「你想要西南,那你為什麼不娶程玉琅?」

    梁熠伸手摸摸我的發頂,說:「卿卿,你變聰明瞭。我想要北方,也想要西南,而我最想要的,是一箭雙鵰。」

    這句話簡單,信息量卻太大。

    我一時無法言語,沉默地望著前方。

    梁熠將我的腦袋按在他肩膀上,他的呼吸就響在我頭頂。

    我是真的困了。

    早晨起得太早,跟程玉琅打機鋒又太麻煩。

    舞臺歌聲喧譁吵鬧,以及,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在梁熠身邊,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我半夢半醒間,忽然聽見梁熠的聲音,忽遠又忽近,彷彿是我的夢境。

    他說:「卿卿,我希望你聰明,明白自己應該始終站在我的身旁;我又希望你不要太聰明,太聰明的女人心思多,活不久。」

    22

    醫院確認我懷孕兩個月的時候,我正在安排劇場在西南地區的演出。

    趙副官觀察著我的神色,我自然表現得喜上眉梢。

    然而我心裡清楚,這個孩子不能留。

    梁熠以為給了我資源和人脈,我就得對他感激不盡,心甘情願做他的金絲雀。

    簡直是笑話。

    我手指無意識地捏緊,卻帶著溫柔的笑意問趙副官:「督軍知道這個消息了嗎?」

    趙副官說:「還沒呢,想讓您親自告訴他。」

    自鳴鐘響過十一聲,梁熠才回了家。

    他帶了個小男孩回來。

    小男孩有一雙彎月似的眼睛,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裹緊外套,倚在門邊笑吟吟問他:「怎麼,你的私生子?」

    梁熠鬆了鬆衣領,似笑非笑,話裡有話,「比我的私生子還重要。」

    疏星幾點,夜幕低垂。

    他的墨色軍裝,比星夜還深沉。

    只我們三人站在院裡,若是旁人來看,大約像一家三口。

    我問:「那比你的親兒子,誰更重要?」

    梁熠眼神亮了一瞬,大步向我走來,低頭問我:「結果出來了嗎?」

    我笑著挽起他的手,輕輕撫摸他臉頰,「阿熠,我們要有孩子了。」

    一連幾月,梁府上下都沉浸在要有小主人了的喜悅氛圍裡。

    就在我懷孕三個多月了的時候,程玉琅出事的消息傳來。

    外界只知道從前在交際場活躍的程小姐突然閉門不出,卻不知道箇中緣由。

    但梁熠告訴我,賀峻強佔了程玉琅。

    「他也太荒唐了。」我喃喃。

    梁熠目光陰沉,「他荒唐?沒人比他更精明。」

    我立刻反應了過來。賀峻未必那麼好色無恥,他非得強迫程玉琅,無非是想借女孩子的名聲逼迫程鴻光把玉琅嫁給他。

    畢竟,程鴻光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

    「他的算盤珠子打得太響了。」

    梁熠推開窗,望著窗外噼裡啪啦的大雨。

    時不時有紫色閃電劃破天穹,轟隆隆的雷聲裡,梁熠慢慢開口:「可惜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雪亮的閃電照得他臉龐狠厲,我感到一絲心悸。

    事態的發展,似乎出乎了我的預料。

    梁熠雷霆之勢,親自去了一趟西南,把那天帶回家的小男孩送去了程家。

    一同帶去的,還有親緣鑑定書。

    我才知道,原來小男孩是程鴻光流落在外的骨血。

    程鴻光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過一個兒子,這麼大的一個把柄卻被梁熠攥在了手心。

    聽說,他養了這個小男孩好幾年,一直不為人所知。

    這是如何的心思深沉。

    他臨走前對我說:「卿卿,我拿北方,給你做聘禮,好不好?」

    我說好。

    他又說:「你的仇,我替你報了,好不好?」

    我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愣在了原地。

    徹骨的涼意從腳底一直漫上心口,我站在初夏溫熱的空氣裡,卻覺得置身曠古的冰原。

    他知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梁熠整整衣領,轉過身來撫摸我的發頂,低聲說:「卿卿,你該學著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會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就像你從前的家那樣。」

    他小心避開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伸手環住我肩膀,將我抱進他溫暖的懷抱。

    「卿卿,你信我。」

    我的手指頓了又頓,半晌,才攀上他勁瘦的腰。

    我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咚,響在我耳邊。

    我該信他嗎,我問自己。

    23

    我懷孕第四個月,正值酷夏,程鴻光邀我和梁熠去西南避暑。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達成了什麼交易,但我知道,有一支來自西南的軍隊,悄無聲息進了華東與北方的邊界。

    賀峻走了一步險棋。

    這一步棋,走得好了,是無上的權柄。但他沒有料到,梁熠珠玉在前,程玉琅不願意委身於他。

    退一萬步說,即便程玉琅願意嫁賀峻,但程鴻光也絕不會同意。程鴻光是個名震西南的主兒,有手腕也有城府,一定會為自己的女兒籌謀。

    主帥不可輕易移地。

    梁熠再去西南,只怕又要達成什麼圖謀。

    蘇城酷熱,蟬鳴都沙啞黯淡。

    而云城很涼爽,雲朵低垂,在青綠的山原上投下明暗不齊的陰影。

    我孕吐挺嚴重的,這時不必再假裝嬌氣,是實實在在的金貴了。

    梁熠為我戒了煙,把蘇城的廚子帶來了雲城,我們住在雲城小院的時候,他每天監督廚子少放油星。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會放下公文蹲在我面前,伸手摸摸我臉頰。

    他的關心如此真切,時常讓我恍惚,從前惡語相向的他,是我記錯了嗎?

    「阿熠,」我按住他想擦拭我嘴角的手,抬眼看他,「你從前說,只想讓我做你的姨太太。」

    梁熠的動作頓住。

    然後他慢慢站起身,把手帕疊成方方正正的小塊。

    他站在門前,陽光太亮了,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過了好久,梁熠說:「沒有姨太太。」

    什麼意思?

    我問:「什麼叫做沒有姨太太?」

    梁熠說:「蘇城郊外的宅子,住的是別人塞給我的女人。十七房是個虛指,我需要一個花心的名聲,好擋住那些要給我牽紅線的人。」

    我愣住了。

    只是短短几息,我已經想了很多很多。

    以至於我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些哽咽,「你這些話,我不問,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會說?」

    我用力錘他胸口,眼圈都發燙,「你明明只娶了我一個人,卻偏偏要說是讓我做姨太太,是要羞辱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

    他扣住我手腕,力度卻溫柔。

    「你不是也一樣嗎?」他說,「你心裡裝著一個必須要報的仇,卻從來不聲不響。要不是我順著蔣老闆的線發現了你的佈置,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

    我不想哭的,眼淚無濟於事,只會讓人變得脆弱。

    雲卿的眼淚只能是武器,用來攻心,用來做交易。

    但是,但是,為什麼在他面前,我會這樣輕易地丟盔棄甲。

    我背過身去,慌亂地找手帕想擦眼淚。

    梁熠從身後抱住了我,手帕輕柔揩過我眼睛。

    「卿卿,我錯過了你十年,我不會再放手了。」

    24

    程鴻光在家中設宴,邀我們用晚餐。

    他正兒八經的家在山上,有條專門的盤山公路修到了他家。

    汽車在林蔭邊停下,副官領我們進去。

    久不露面的程玉琅出現在了席上。

    她穿著一身蕭瑟的白裙,彷彿被雨水吹打過的白花。

    她消瘦了些,昔日瑩潤的臉頰黯淡了下去,彎月般的笑眼也裝滿了鬱結。

    菜上齊了,沒人動筷子。

    做客人的禮儀,是要等主人家先夾菜的。

    程鴻光嘆了口氣,剛拿起來的筷子又放下了,說:「我家遭了樁禍事,想來你們也知道。」

    暖黃的吊燈光照在他發頂,照出了幾縷藏不住的白髮。

    我抿抿唇,沒說話。

    程鴻光鄭重地看向我們,表情凝重,「那個畜生說自己一時酒醉,又說心悅玉琅,求我把玉琅下嫁給他。你們說,我應該答應他嗎?」

    空氣一時沉默。

    半晌,梁熠慢慢開口:「您應當問問玉琅的意思。」

    程玉琅紅了眼圈,聲音帶著哭腔,「我不願意,他就是個魔鬼!」

    程鴻光看向我們,臉上每一道溝壑都寫著傷感,「賀峻勢大力大,我不答應他,又怕他日後對玉琅不測。」

    多可憐的姑娘啊。

    多痛心疾首的父親啊。

    我靜靜望著他們,眼裡卻寫滿嘲諷。

    這種私密之事,若非對我二人有所圖謀,何必說給我們這些外人聽?

    他們父女有備而來,一唱一和,不過演戲而已。

    我語氣寡淡,「您是西南之王,完全能讓玉琅不嫁人也過得逍遙自在。」

    程鴻光定定看向我,搖了搖頭:「這一次,不是結親,便是結怨。我已經快七十了,還能護玉琅十年二十年,但等我死了,誰來保護她?」

    程玉琅猶自啜泣,淚痕一道又一道。

    我快氣笑了。

    賀峻勢大力大,但普天之下,比賀峻勢力更大的、足以保護玉琅的,還有誰?

    他步步緊逼,無非是打梁熠的主意。

    我快把嘴唇咬出血來,扭頭看向梁熠。

    暖黃的燈光下,他垂下眼睫,幽黑的眼仁彷彿玻璃珠一樣沁著冷光。

    全場靜謐,只有羊肉火鍋咕嚕嚕煮沸的聲響。

    程鴻光幽幽道:「梁督軍,我們也相識四五年了,今天不妨跟你交個心。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但凡玉琅的兄弟能接手西南,我都不必這樣焦心。但我兒子還小,女兒又這樣可憐,我實在放心不下。如果你願意娶玉琅做你的妻子,西南勢力,我即刻交到你手上。」

    梁熠安靜了許久。

    在這許久許久裡,我忽然想到,昨天,還是前天,他剛剛告訴我,沒有其他十七房姨太太,他只有我,只有我。

    我還記得,他對我說,讓我信他,他要給我一個家。

    他的笑多溫柔,他的關心多細膩。

    我看向梁熠。

    這樣溫柔,這樣細膩的你,許下這樣懇切承諾的你,到底為什麼還在猶豫,為什麼還不跟他說,你只要我,只要我?

    三雙眼睛都注視著梁熠,他慢慢皺起了眉。

    「程老,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議。」

    程鴻光卻說:「梁督軍,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豁出去臉皮不要了。你不能再拖延我,必須給出一個答覆。」

    梁熠不理他,側臉看向我。

    他目光幽深,眼珠比寒夜還黑。

    我從他的沉默裡讀出了某種預感。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臉色是不是煞白得像紙。

    在他沒開口之前,我按住了他的手,「我肚子疼,我想回家。」

    我說話都語無倫次了,聲音有點顫抖。

    多好笑啊,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在這種時刻,我的靈魂彷彿升到了包廂上空,俯視我坐在梁熠身側,孤立無援的樣子。

    那個聲音在喋喋不休。

    多可憐啊,雲卿,你別做一份徒勞的掙扎。

    你再掙扎,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意。

    他野心勃勃,你只不過是他偶然感興趣的獵物。

    你憑什麼,憑什麼和家國天下去爭。

    你爭不過,又何必央求他?

    不要放低姿態,不要這樣可憐。

    我握住梁熠的手臂,搖了又搖。

    梁熠看著我,卻仍沒說任何話。

    沒有安慰,也沒有從前溫柔的目光。

    我想我是明白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居然笑了一笑,鬆開握住他小臂的手,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刺耳的嘎吱聲響起,是椅腿摩擦地面的聲響。

    我努力平穩著呼吸,帶著笑,聲音卻是剋制不住的尖利帶顫:「程老這番說辭,有真情有利益,我都要被您說動了,何況梁熠?但您冠冕堂皇,實際自私惡毒。您可憐女兒遭遇禍事,為什麼不考慮我有孕在身?您逼迫梁熠棄我娶程玉琅,又和賀峻逼迫程玉琅有什麼兩樣?」

    程鴻光臉色陰沉。

    我又笑了,「啊,是我沒想清楚,您今天這些話,可謂考慮周密。若能說動梁熠娶程玉琅是最好;若不能,氣得我大動胎氣也是功德一件。我若小產,梁熠便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歡歡喜喜娶程玉琅進門。」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我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您如意算盤打得真好,看來您過去幾十年害的人命,不僅沒教會您積德行善,反而讓您愈加猖狂,無所顧忌。」

    梁熠寒聲喊我名字,「卿卿!」

    是警告的意思。

    我正在氣頭上,順勢扭頭看他,笑:「梁熠,梁督軍,您還在等什麼?偌大的西南,根基深厚的勢力,他要拱手相讓,你為什麼不立刻接受?莫非你還有那麼絲人性,在猶豫要怎麼彌補我?」

    滿堂吊燈華彩裡,我臉色煞白,唇上丹朱嫣紅,彷彿怨鬼,「你讓我做你的姨太太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不是嗎?你不是要羞辱我嗎?很好,你的目的達到了!我不怨程鴻光,也不怨程玉琅,我要謝謝他們,謝謝他們讓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我打開門,摔門而去。

    梁熠衝出來追我,腳步急切。

    程鴻光在身後,是冷冽憤怒的一聲:「梁熠!」

    腳步聲停住了。

    我沒有回頭,卻已經淚流滿面。

    他說過的,他說他錯過了我十年,說他不會再放手。

    可他,終究還是放手了啊。

    25

    我要司機送我下山。

    西南的夜涼得像能沁出水,我跌跌撞撞下車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離開得太氣勢洶洶,忘記帶上我的披肩。

    我來之前,還特意裝扮,一身曼妙旗袍,大朵大朵豔麗牡丹,比西南風情更熱烈。

    回來的時候,我神氣全無,像只鬥敗的公雞。這一身斑斕鮮豔的旗袍,是灰溜溜的尾羽,彷彿一個明亮刺眼的笑話。

    我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沒有點燈,也忘記了關門。

    那一刻的崩潰尖銳,耗盡了我的力氣,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索任何事情。

    月光透過窗臺照了進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孤長。

    我覺得冷,這種冷,是從心口漫上來的。

    就好像茫茫四野,只有我煢煢孑立。

    彷彿感受到我的孤單沮喪,寶寶在我肚子裡,不輕不重地踢了我一腳。

    我突然驚醒。

    我站起身,打開電燈,穿上針織外套。

    明亮的燈光流瀉一地,針織外套溫暖的觸感彷彿母親的懷抱。

    我喝下一杯熱水,周身彷彿回了些力氣。

    我握著水杯,慢慢把思緒從情緒的泥沼裡抽離出來。

    我意識到,這一次鴻門宴,於情感上,自然是我的失敗;但對我的復仇計劃來說,卻指向了另一條可能的道路。

    這確是一個局,我卻未必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誠如我質問程鴻光那樣,他要的是挑撥離間,而他也的確做到了。

    但我真實的憤怒和悲傷,卻同樣可以成為一種迷惑人心的假象。

    程鴻光以為我和梁熠徹底翻臉,一定喜不自勝。

    那麼,一個自以為勝券在握的人,有多少情緒漏洞可以讓我鑽呢?

    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於梁熠。

    一想到梁熠,我的心口就開始疼。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許沉溺兒女情長的傷感。

    是,他不愛我了,他覺得江山比我更重要。

    但,只要他對我還存有一絲愧疚和憐惜之情,我就仍然可以利用他,完成我的復仇計劃。

    他曾經說過,他來幫我報仇。

    可是,他大約不會對丈人下狠手了,那麼,這個計劃就讓我來完成。

    淙淙的水聲裡,我躺在浴缸中,由溫熱的水流沖刷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我閉上眼睛,在濛濛的霧氣裡思索,我該在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形象,說出什麼臺詞,求得一擊即殺。

    對了,我還得有槍,我還得留在西南。

    門被推開,寒氣闖了進來。

    梁熠穿著墨色軍裝,定定地看著我,喜怒難辨。

    我只微微轉頭看他,不帶什麼情緒,「你把門關上,冷。」

    梁熠帶上門,蹲在浴缸前看我。

    他眼珠幽黑,透出某種鋼鐵般的冷感。

    我跟他目光對上,開口的時候就掉下了眼淚。

    「你今天……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低著頭啜泣,眼淚滴進泡沫裡,轉瞬就消逝。

    我的眼淚,出自假裝,出自利用,唯獨不出自真心。

    梁熠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紅著眼眶凝視他,淚水順著眼角滑下。

    我怎麼想的?我當然想你去死了。

    然後我開口,聲音哽咽,「我想,你娶程玉琅,是權宜之計。你先娶她,將我安置在別處,等到北方與西南盡收,你就會接我回家。」

    梁熠眼睛亮了一亮,那種凝滯肅殺的氣息,一下子變得柔軟。

    我想,我大約是給了他一個天衣無縫的藉口。他大概非常高興,我是這樣的「懂事」。

    梁熠撫摸我的臉頰,低聲說:「卿卿,我就知道你懂我。」

    我笑了,依戀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頸。

    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笑意全無。

    阿熠,阿熠,我曾那麼愛你,可你為什麼敷衍我,糊弄我,一次次玩弄我的真心?

    十年歡場相交,我見過多少傻女人守著男人「等我娶你」的謊言,生生等得年華耗盡、早生白髮。

    我怎麼可能讓自己再重蹈覆轍?

    我垂下眼睫,光裸的手臂環住他脖頸,與他臉頰相貼,氣息相近,喃喃,「我等你,多久都等你,我會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等他爸爸帶我們回家。」

    梁熠緊緊抱住我。

    我望著落地鏡,透過朦朧的暗影,看見自己扭曲的表情,彷彿厲鬼。

    我在他耳廓邊呵氣,「阿熠,我想要一把槍。」

    他將我推開了一掌距離,皺著眉頭看我,是審視,話語裡滿是懷疑,「你要槍做什麼?」

    我泫然欲泣,「今天我對程鴻光出言不遜,他一定想殺了我。這裡是西南,是他的地盤,他想製造出個把意外,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他凜眉,不假思索道:「我會保護你。」

    我露出了哀傷的笑,「阿熠,你需要離我遠遠的。為了你的宏圖大業,你得製造出與我一刀兩斷的假象。這樣,程家父女才會徹底放心。」

    梁熠思索片刻,又搖頭:「我會派趙副官保護你,一定寸步不離。」

    我心下焦急,臉上卻不顯出分毫,緩慢地轉過身去,把肩胛處的醜陋傷疤展示給他,語氣慼慼然,「阿熠,你身邊有多少護衛,可仍然遭遇了槍擊。如果我逢殺身之禍,最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

    梁熠沉默了下來,好久,他說:「明天我把配槍留給你,但,卿卿,我的槍是用來保護你的,不是用來給你做傻事的。」

    我心頭一跳,隨即不閃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那是自然的,我會做什麼傻事呢?我還……在等我們的孩子出世呢。」

    梁熠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隨即他鬆了鬆領口,想要離開。

    我拉住他的手腕,大半個身子探出浴缸,光潔的肌膚裸露在薄霧瀰漫的浴室裡,我微微掀起眼簾,無辜地撒嬌:「你好久都沒有抱著我睡了,我很想你,它……也很想你。」

    梁熠喉結上下一滾,聲音有點兒啞:「卿卿……」

    我閉上眼,柔軟地縮進他的懷抱。

    看上去,我依然這樣渴望他的身體。

    而我的理智在瘋狂叫囂,來吧,沉淪吧,纏綿吧。

    我要讓每一次相擁,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到達極致的歡愉,都成為你日後不敢回想的噩夢!

    梁熠,請你和我一起,下地獄!

    26

    那天我想盡了辦法勾引梁熠,試圖讓他情動而失去理智,方便我將流產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然而梁熠十分克制,從力度到姿勢,都小心避開了我的小腹。

    第二天醒來,我身上一點青紫也無。

    我面無表情地關掉浴室的燈,趿拉著拖鞋回床上,靠著床出神,想此路不通該走哪條路。

    梁熠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抱住我的腰,「卿卿,怎麼不睡了。」

    我順勢躺下去,伸手撫摸他稜角分明的五官。

    擦刮我手心的,有點細密的癢的,是睫毛。

    挺直光潔的,彷彿山脊直下的,是鼻樑。

    柔軟溫熱的,反客為主親吻我手心的,是嘴唇。

    梁熠反握住我的手,親吻我額頭。

    窗外還是暗著的,偶然幾星天光從窗簾底下照進來,伴著稀疏的兩聲鳥叫,將室內襯得寂靜。

    鐘錶一秒一秒地走動,現在是,凌晨四點半。

    梁熠撫摸著我的背脊,彷彿摸一隻貓咪,我舒服地快要睡去。

    然後他突然開口,聲音挺輕,在我耳中卻有如驚雷:「卿卿,你昨晚說夢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