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節 白刃

    老鴇叉腰罵我:「你是院裡唯一的賠錢貨!」

    話音沒落,下人連滾帶爬地撞進了門,大喊:「媽媽,梁督軍帶著滿街聘禮來娶小彤雲了!」

    我失手打碎了茶杯。

    再抬頭,看見梁熠一身墨色軍裝,眉目深邃,目光莫測。

    1

    我在梨園唱戲十年,好不容易唱成了一個角兒。

    然而戰火四起,戲班子被一把火燒了。

    我不得不輾轉各地謀生,可事與願違,所有戲班子都避我如蛇蠍,最後,我竟然淪落到在妓院賣唱為生。

    老鴇罵我是傻叉,「都到妓院了,你裝什麼高貴啊?還說賣藝不賣身,你看看你的藝值幾個錢?」

    然後我就用滿街的聘禮向她證明了我的藝其實很值錢。

    那天梁熠從天而降,救我於水火之中。

    老鴇以為我從此麻雀變鳳凰了,正要上來跟我攀關係。

    梁熠卻當著眾人的面,宣佈他只是想娶我做他的第十八房姨太太罷了。

    而且他將我娶回家後,一眼也沒看過我。

    他肯定還恨著我。

    紅燭兀自燃燒,我深吸了口氣,一把揭下蓋頭,把一壺交杯酒全喝乾淨了。

    梁熠,你不尊重我,也別怪我不尊重你。

    有人扒窗偷看我,我翹翹蘭花指,掐嗓子柔婉:「誰啊,進來說說話吧。」

    小影子走了進來,是個瘦弱的孩子。

    眼睛倒大,烏溜溜像會說話。

    我撐著下巴問她:「叫什麼名兒啊,做什麼偷看我?」

    她膽子挺大,不閃不避,看著我笑:「我叫么么,他們都說新來的姨太太人美又心善,讓我來看看。」

    我一把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頭看我,「可看清楚了?我這人,凶神惡煞,不是好人。」

    小女孩固執地重複一遍:「你是好人。」

    我好煩別人說我是好人。

    是好人就不會眼睜睜看著父母被仇敵陷害而死了。

    我扯亂她衣領,埋頭咬一口鎖骨。

    她眼睛瞬間溼潤髮紅,我覺得很滿意,很解氣。

    這時門口有人鼓了鼓掌。

    我抬頭去看。

    一身的墨色軍服,身形悍利,肩背挺拔。

    「原來你好這一口。」梁熠說。

    我鬆開傻了眼的么么,好整以暇地看他:「我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好我這一口。」

    梁熠笑了一聲,一步跨進來,看也沒看么么,漫不經心地說了聲:「出去。」

    可憐小么么衣領都亂著,就縮成一團想出去。

    被我握住了手腕。

    梁熠終於正眼看了么么,視線凝在我們交錯的手腕上。

    眼神很鋒利。

    我懶得理他,幫么么把領口的盤扣繫上,然後撫了撫她顫抖的肩膀。

    「去吧。」

    么么像是快哭了,一溜煙就跑路了。

    臨走前還記得把房門帶上,是個小狗腿子的材料。

    我感慨萬千。

    梁熠坐在了我面前,鬆了鬆軍裝領口。

    他這個人一向正人君子的模樣,衣服紐扣要從最下一顆扣到最上一顆。

    我為什麼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吧。

    不過以前我沒那麼落魄,他也沒那麼位高權重。

    「我還以為雲家的千金能混得多好,沒想到瘦成了一把骨頭。」

    他看著我,眼皮稍抬,一個嘲諷的眼神。

    「你看著倒是不愁吃穿的樣子,大概不記得從前為一口肉喊我好姐姐的事情了。」

    我笑盈盈,反唇相譏。

    他站起身來。

    軍靴包裹著的腿部線條,明晃晃地落在我視線範圍裡。

    印象裡他受不得激,我猜他要拂袖而去了。

    沒想到他俯下身,在我耳朵邊上輕聲:「你要是想聽,我現在還能喊,要幾聲有幾聲。」

    鼻息溫熱,撒在我耳廓。

    我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霍然起身,視線與他平齊。

    「你喊啊,」我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解他制式外套的紐扣,「你喊幾聲,我解幾顆。」

    他沒說話,眼睛裡像燃著一簇火。

    2

    我就這麼一路暢通無阻地扒下他的外套,在伸手解開他白襯衫第一顆紐扣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彎了一彎。

    我琢磨著,興許他巴不得我脫光他衣服把他按在床上呢。

    不能讓他如意。

    我便停了手,將他紐扣繫上,順帶撫平衣領褶皺。

    姓梁的驟然握住我手腕反剪到我身後,像一個擁抱的姿態,卻折得我胳膊生疼。

    「你是要我死麼?」我從齒縫裡迸出幾個字來。

    他卻吻在我額頭,聲音有點兒喑啞:「我怎麼捨得讓你死……你死了,我上哪兒找更合適的床伴去?」

    床伴……我重重閉上眼睛。

    他是最熟悉我的人,知道從哪裡下刀,我會痛得比較厲害。

    我被他一把推進柔軟床榻上,將整個後背毫無防備地暴露給他。

    下一秒,我感覺身上可笑的大紅禮裙被粗暴撕開,脖頸乃至小腿都泛起了涼意。

    梁熠的手指在我身體上打轉,算不上很溫柔,滿是急迫的征服欲。

    感到疼痛的那一瞬間,我將嘴唇都咬出血腥味來。

    梁熠將我臉頰掰過去,拇指擦過我唇上血珠,眼神晦暗不明。

    「跟我睡,你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冷哼一聲,「但誰不知道,海城的小彤雲在成角兒之前,是交際場的常客……聽說你每次去,都牽著不同貴客的手呢。」

    他捏著我胳膊,越來越用力,就著這彷彿能將我手臂捏斷的力氣慢慢吐出幾字:「床笫之間,小彤雲左手換右手,一樁資源置換大洋的買賣就談成了?」

    他抬起我下巴,逼迫我抬頭看他。

    我看清了他深沉如冰海的眼睛裡,滿是冷酷與嘲弄,「雲卿,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能耐呢?」

    唱了幾年戲,上了幾年名利場,我鮮少再這樣憤怒過。怒火從心口一直燒向天靈蓋,我已經脫口而出:「跟誰不是睡,非得跟你才算高貴?梁熠,梁督軍,你從前也不過是我家的奴僕,跟我裝什麼蒜?」

    時間往前推個十年,那時我是西南雲家的千金,還沒家破人亡。

    我父親母親挺有手段,搭上了北方政府,成了西南銀行的主事人。

    我的叔伯姨舅靠著我家的資源做生意,但凡稍有點能耐的,都賺得盆滿缽滿。

    彼時的雲家,說上一聲掌握西南地區經濟命脈也不為過。

    就連三大軍閥裡實力最強的一個、現在控制西南地區的程鴻光程老,昔日也要對我父母陪著笑臉。

    我家有許多奴僕,多到我認不全。

    梁熠的父親,就是專司後院花草的園丁。

    後來……算了,誰欠了誰的,已經算不清楚了。

    一疊聲的質問裡,梁熠的眼神一瞬間變得狠絕。

    他一拳揮了過來,我下意識偏了偏頭。

    然而沒有痛感,指骨擦著我的臉頰落到了別處。

    白色實木的床頭被他砸出一個凹痕。

    梁熠從我身上離開,揉了揉手背,垂下眼睫,語氣變得平靜:「你在激怒我。」

    我翻了個身,將被子拉到胸口,說:「你不也是。」

    梁熠繫上皮帶,襯衣也不穿,隨便拉了個椅子過來坐下。

    他在軍隊裡浸淫久了,連坐姿也有著鐵血鋒利的氣息。

    我一直知道他長得好看,是很受姑娘們喜歡的長相。

    寬肩窄腰,挺拔英武。

    然而他赤裸的胸膛上有些陳舊的傷痕,挺可怖的。

    我不由得心軟,說:「其實我們沒必要這樣。」

    梁熠沒說話,起身倒水喝,我盯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離譜地發了會兒呆。

    等他放下杯子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了,我才沒話找話地說:「幾點了?」

    梁熠抬頭看了一眼自鳴鐘,答:「一點了。」

    是凌晨一點。

    他拎起制式外套搭在肩上,撂下一句:「你早點睡。」

    我問:「你去哪?」

    梁熠答:「我有十八房姨太太,你還怕我沒地方去?」

    他這時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地看我,語氣曖昧不明:「還是你想繼續?」

    我躺了下去,將被子掖好,並不中他圈套,「快滾吧。」

    梁熠帶上了門。

    3

    我一夜無夢。

    翌日起來,幾個貌美婢女伺候我梳洗,帶來了一匣子的珠寶首飾,說是督軍送的。

    珠光寶氣,明晃晃到了讓我皺眉的地步。

    我能想象到梁熠送珠寶的目的,無非是嘲弄,嘲我昔日滿身珠寶的千金,竟然淪落到在妓院唱戲謀生的地步。

    於是我不再多看珠寶一眼,只換上樸素白裙,兀自出門吊嗓子練功。

    我不可能做一輩子的姨太太,總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到戲臺上。

    練完功又是一身汗,我梳洗完畢,準備出門。

    趙副官將我攔住。

    「雲夫人這是要往那兒去?」

    我冷笑著反問:「怎麼著,你家督軍下了死命令不許我出門?」

    這話帶了幾分火氣,姓趙的不自覺賠笑:「那倒沒有,督軍對您還是非常好的。您看他還特意吩咐要給您送上最好的珠玉供您裝飾呢。」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就轉身走了回去,「那就好,瞧我這記性,忘記把督軍送我的珠寶帶上了。」

    庭院有人在灑掃,我正好瞥見了昨夜的小么么。

    趙副官趕緊說:「還不快問雲夫人好?」

    么么乖覺地喊了聲雲夫人好,我想了想,點名將她帶上。

    我問趙副官:「車安排了嗎?」

    他立刻說:「這就安排。」

    我笑著睨他一眼:「以後別讓我催。」

    -

    車停了,沒停在飯店,停在了金玉堂。

    一間當鋪。

    我拎著么么下車,將匣子裡的東西換成了大洋。

    我又帶她去銀行,將大洋換成了黃金。

    么么捧著一匣子黃金,眼睛都直了。

    「雲夫人……」

    我打斷她:「以後叫我雲小姐,懂?」

    她乖巧換詞兒:「雲小姐,好多金子啊。」

    我帶她去福門樓點了一桌子好菜,等著貴客上門。

    油燜蝦、醬蹄膀、蔥燒海參、燉乳鴿……一道道菜擺上桌,正冒著熱氣。

    么么直咽口水,小聲問我:「什麼時候能吃啊?」

    我說:「等人來。」

    她又問:「等誰?」

    我將瓜子塞她手心,笑:「等一個能讓你頓頓吃肉的人來。」

    4

    背後不說人,一說人準來。

    劇場的蔣老闆風塵僕僕,尚未落座,已經先自罰三杯。

    他拉開椅子坐下,問我:「小彤雲什麼時候來的蘇城,怎麼沒聽見音信?」

    這就對了!

    我從海城流落到蘇城,敲過許多戲班子的門,所有人都拒我於門外。

    有人含糊不清地告訴我,是某個來頭很大的權貴打了招呼,要將我封殺。

    所有路都被堵死,只這蔣老闆先前在北方打拼,近幾日才來了蘇城。

    我暗中託人邀他共進晚餐,他果然沒有像我從前的「朋友」那樣拒絕我,而是客氣依舊。

    大概,要封殺我的人百密一疏。

    我示意服務生把酒溫上,順著他的話頭往下接,假話信手拈來,「蘇城是我故鄉,人在外漂泊久了,還是想回家的。」

    蔣老闆點點頭,又說:「你的信我看過了,這樣,你若肯答應帶著戲班子常駐劇場,除我之外不去他家,賬面利潤,我分你二成。」

    我將一匣子黃金推過去,只推開小縫隙給他看,慢慢說:「蔣老闆是實在人,我也不跟您繞圈子。我看重您誠義為本,日後必定能將劇場經營得風生水起。這些金子加上我的名氣,注資入股,利潤您能算我幾成?」

    蔣老闆悶頭吃完了一隻醉蝦,放下筷子,兩隻手掂了掂黃金的重量。

    他沉默片刻,說:「四六開,我得佔大頭。」

    我笑著將匣子收起來,取個酒杯和他碰一碰。

    「月底您帶著合同來,我帶著戲班子和黃金一同與您簽約。」

    這一場宴席,誠如梁熠諷刺我的那樣,左手換右手,資源換大洋。雙方擺好條件,做生意,你情我願的事情,我一向理直氣壯。

    然而當梁熠沉著臉踹開包間大門時,我竟然有一絲心驚肉跳。

    他穿著制式軍裝,將袖口一絲不苟地疊著挽到了手肘下方,露出一截利落的小臂線條來。

    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的樣子,臉頰比往常更白。

    我知道他,他是那種越喝越看不出醉相的人。往往要等他喝到發瘋了,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

    而他一發瘋……我的眼前浮現出雲家三樓臥室裡的片段,那些翻滾的沸騰的彷彿一觸即燃的片段,他的手指擦過我身上每一寸皮膚,汗水與嗚咽交織成回憶裡不堪的底色。

    我彷彿還能看見他喚我「卿卿」時的樣子。

    頰上是紅暈,鼻尖有汗珠,眼睛透出琥珀般溫柔的質地。

    ……

    我不能再想了。

    蔣老闆並沒喝醉, 因此他一眼就認出了堵在門口的人是誰,立刻站起了身笑著說:「怎麼梁督軍大駕光臨?也在福門樓有約嗎?」

    他以為梁熠喝多了進錯了包間。

    但我很清楚,梁熠是專程來拿我的。

    儘管我並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掌握了我的行蹤。

    他大步走進來,壓根沒理會蔣老闆的客套,指著我身後漏了一絲金光的匣子,冷冰冰地問我:「這是他送給你的?你這麼愛財,為什麼不問我要?你對他開口,比對我開口容易?」

    我一臉問號地看他。

    他猝然靠近,手指掐在我脖頸,酒氣浮動。

    多奇怪,他撲過來的一瞬間是兇狠的,然而落指又是輕柔的。

    就彷彿哪怕他醉了酒,依然知道該對誰溫柔。

    「梁熠,」我輕聲念他的名字,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眼睛笑,「你是不是在爭風吃醋?」

    他烏黑的眼珠緊緊盯住我,一言不發。

    5

    蔣老闆已經識趣地帶著么么撤到包間一角,而我就著這個對峙的姿勢,將梁熠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最後,悉數握在我手心。

    我拽著他,令他看清匣子上的梁府徽印。

    「可惜吃醋吃到了自己頭上,是個笨蛋。」

    梁熠還在喘氣,額頭髮了汗,睫毛似乎都被潤溼。他偏過頭瞪我一眼,剛才的焦躁好像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我確認他不會發瘋了,就對驚呆了的蔣老闆和么么客氣一笑:「見笑了。」

    蔣老闆並不知道我和梁熠的舊事,但他生意場上闖蕩慣了,多少開天闢地的情事都見識過,當下就接話說:「哪裡哪裡,督軍,咳,一時酒醉也是有的。」

    梁熠垂著眼睫,並不說話,卻煩躁地解開外套上的第一粒紐扣。

    我當即道:「蔣老闆,今兒這頓我請了,是我照顧不周,您見諒。」

    蔣老闆立刻笑著往門口走,「好嘞,咱們月底再續攤兒。」

    門噶吱一聲關上了。

    我無聲吐口氣。

    老實說,我還挺怕梁熠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不動,雙手撐著膝蓋,手臂肌肉繃緊,像憋著一口氣。

    我問他:「你喝了多少酒?」

    他並不答。

    直到門外傳來急促慌亂的腳步聲,門被小心翼翼推開。

    「請問有看見——梁督軍!」

    前幾個字還是委婉客氣的,喊起梁督軍來就又驚又喜。

    是個穿白色洋裝長卷發的女孩子。

    梁熠掀起眼皮看向門外。

    局面陡然變得有意思起來。

    原本梁熠氣勢洶洶,是要「捉姦」。

    然而蔣老闆走了,女孩子來了,我和梁熠的角色便掉了個個兒。

    他成了網中魚,我成了收網的垂釣客。

    我笑吟吟看了他倆一會兒,親切地對女孩子說一聲:「是你的梁督軍,快領回去吧。」

    女孩子並不理我,含羞帶怯地望一眼梁熠,說:「久不見你回,我就出來尋你。」

    梁熠這人也好笑,不回答姑娘的羞澀,反而先看向我。

    生怕我會跑了似的。

    我懶得搭理他們的糊塗賬,兀自坐下舀燕窩喝。

    梁熠沉著臉說:「你先回去。」

    女孩子臉色變了,挺沮喪地要帶上門。

    然而我先她一步極其自然地道:「我這就回去。」

    女孩子錯愕地看向我。

    我衝她眨眨眼,說:「梁督軍是個萬中無一的好男兒,你好好把握。」

    她眼睛彎成了月牙。

    最清澈淡雅的那種月牙。

    那雙笑眼,依稀有我從前的影子。

    我心下嘆息。

    我正要與她擦肩而過,梁熠卻騰然起身,緊緊拽住我手腕。

    「你不許走。」

    女孩子的眼睛都快瞪得掉出來了。

    「你們……」她遲疑著開口。

    我抖摟出一個蒼白難看的笑,回她:「他興許是把我當成了你。」

    為免梁熠說出什麼該死的屁話讓我收不了場,我趕忙說:「姑娘,要麼你先回去,我一會兒把督軍送回家。麻煩你等會兒跟大家說一聲,就說梁督軍酒醉,遇到個朋友,聊得正盡興。」

    她點點頭要走,我又想起來——「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她眼睛彎彎,有如新月,「我是西南的程玉琅。」

    我的手指一瞬間冰涼。

    敢以西南為名自報家門的程家,只有與梁熠齊名的程鴻光家族。

    程玉琅,是程鴻光的獨女。

    而程鴻光跟我,有著單方面的血海深仇。

    之所以說單方面,是因為他登到了如今的位置,手上血債累累,腳下屍骨無數。他並不記得自己害了我的父母,也並不認得我。

    這場仇恨,是我單方面隱忍記掛多年。

    我攥緊手指,指骨都發痛。

    程玉琅衝我友善地一點頭,帶上門走了。

    小皮鞋踩木地板噠噠的聲音走遠了。

    梁熠明明醉得厲害了,卻能在這時準確無誤地抱住我。

    他的懷抱很溫暖,溫熱的吐息灑在我脖頸,大半重量壓在我肩膀上。

    就這樣,他令我有了踩到實地的質感,我從濃霧一般的痛苦回憶中解放出來,被他帶回到了現實。

    不是悽悽惶惶受盡冷眼的從前,而是我能通過自己的能力撐起一片天的現實。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猶豫了一下,伸手也抱住他。

    他立刻將我抱得更緊,甚至低頭,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並不帶任何情慾的,極其溫柔的一吻。

    我整個人僵住了。

    這是清醒的他絕不會做的舉動。

    他醒著的時候,表情總是譏笑、嘲諷,說話夾槍帶棒,好像非要我把從前不諳世事的雲卿還給他才行。

    梁熠,梁熠。

    我在心裡嘆息。

    你到底是把我當成豢養的金絲雀、情場最榮耀的戰利品,還是……真心待我呢?

    自詡情場浮沉看穿萬物的我,此刻真的有點看不透了。

    6

    我明顯感覺他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肩膀上了。

    「喂,你……」

    我推了推他,回應我的是他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

    真睡著了?

    就這麼信任我嗎?

    你以前酒量也沒這麼差啊……

    腹誹歸腹誹,總不能讓他睡在飯店裡。

    我帶梁熠回了家,點名兩個貌美婢女幫他洗澡。

    浴室裡,我拿了把椅子放在浴缸邊上,抱著胸翹著腳欣賞睡裸男。

    水汽氤氳,婢女們臉頰紅紅。

    梁熠這個人平時兇歸兇,安靜不說話的樣子還挺好看。

    他的睫毛長而密,不緊不慢掀開眼皮盯人的時候,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他眉骨挺飽滿,是算命先生會誇聲好命的長相。偏偏他習慣性皺眉,眉峰平白添了些威儀。

    他嘴唇不厚,又終年抿起,是薄情寡性的樣子。

    這些,都是一眼就能看見的。

    而他不常被人看見的蝴蝶骨下方,曾經有抓痕反覆出現又癒合。

    他白皙的耳垂,動情時會泛起類似滴血的嫣紅。

    他一貫沒什麼感情的眼睛,認真注視著人的時候,會呈現出類似琥珀映日的溫暖色調。

    這些,是我曾經得到,又懦弱遺棄的。

    我望著浴缸裡的人出神,沒留意他什麼時候從浴缸中睜開的眼。

    大概是酒勁過了,剛看清身處的環境,他就冷了臉。

    隨即毫不憐香惜玉地推開了婢女柔情脈脈的手臂。

    「滾出去。」他說。

    7

    浴室裡只剩下我們倆。

    他皺眉看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哼了一聲,不答反問,「說說吧,怎麼喝得這麼多?」

    梁熠伸手捏了捏鼻樑骨,聲音有點啞,看向我的目光也有點沉,「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行。

    您是老大,您說了算。

    「你在福門樓喝多了,闖進我的包廂,非要抱著我發酒瘋,所以我把你送回來了。」我打量著他的神色,笑著補一句,「懂了?所以能透露透露為什麼發酒瘋嗎?」

    他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盯著我道:「程鴻光想嫁女。」

    我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多年察言觀色歡場斡旋,我已然練就了一套變臉的本事。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帶上了禮貌疏離的笑,聲音也柔和,「原來是兩大軍閥要結親家,確實是值得痛飲的喜事。」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是無懈可擊的。

    梁熠的表情一剎那變得陰沉,他從浴缸裡起身,水飛濺了我一身。

    我慌忙站起來往後躲,卻被他一把拽住摁在了流理臺上。

    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堅硬的大理石臺面,疼痛從腰上向全身蔓延。

    我咬牙切齒地迸出髒話,「我操了,梁熠你想幹什麼?!」

    梁熠渾身赤裸著,卻毫不在意地靠近我,將我摟得緊緊的。

    「你問我想幹什麼?」他伸手扯開我的領口,又一路順著往下摸索。

    黑色紐扣斷了線,四散著掉在浴室地面上。

    我用力推他,卻推不開他有力的桎梏。

    梁熠一口咬在我的肩頭。

    我疼得快要掉眼淚,聲音都變了調:「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梁熠舌尖掠過唇角,黝黑的眼珠毫無感情地盯著我,看上去比我還生氣。

    「程鴻光要我娶他女兒,你就這麼開心?」

    我愣住了。

    他在為這個而生氣?

    我停下推搡他的動作,靠著流理臺,試圖讓自己的姿勢舒服點兒。

    8

    然後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浴缸裡還沒消散的香波泡沫,說:「兩姓交好,看的是旗鼓相當、門第相配,並不在乎第三人的看法。我的情緒,有那麼重要嗎?」

    梁熠沒說話,神色冰封般冷酷嚴厲。

    我嘆了口氣,繼續說:「你們是軍閥,是一方霸主,跺一跺腳華東和西南都要震一震的主兒。而我,只不過是梨園唱戲的。大家捧著我的時候,喚我一聲角兒;踩我的時候,又說我不過是個戲子。梁熠,你問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在意我?」

    梁熠的表情登時變得陰鷙,他緩緩笑了,彷彿覺得我很可笑。

    「雲卿,照照鏡子吧,從前的雲家千金或許還值得我付出真心,但今天的你,你配嗎?」

    他粗暴地捏著我的下巴,迫使我轉向背後的鏡子。

    我看見了自己的衣衫被梁熠身上的水珠浸溼,一塊塊貼在身上。

    我的嘴唇過於蒼白,臉頰又因為憤怒燒得通紅,看上去像一個迴光返照的病人。

    最令我難堪的,是我的眼睛。

    視眼識人,是相術法則。我憑藉著三腳貓的相術,在交際場上浮沉周旋,無往而不利。

    然而,然而,我未曾認真打量過自己的雙眼。

    我不知道,這一雙清澈乾淨的眼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如今的圓滑輕佻。

    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還是我飛蛾撲火的自絕?

    梁熠的手指緊緊地箍住我下巴,使我動彈不得。

    「看見了嗎,你把自己毀了,」他帶著辛辣怒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從前你母親趕走我的時候,用的是什麼理由?哦,她宣稱從我房間搜出了她丟失了的珍珠項鍊,當著一家上下蓋章我是個卑劣的賊。我一無所有地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你尊貴的母親告訴我,你單純天真,我處心積慮地勾引你,試圖藉機一步登天,是在痴心妄想。」

    鏡中照出兩個人影,失魂落魄的那個是我,氣到顫抖的是他。

    他暴怒地逼著我看向鏡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在我耳邊繼續:「但是,你母親費盡心思想要保護的單純天真的小女兒,去哪裡了?」

    他很生氣,我能看得出來。

    但我卻看不出來,他究竟是為了年少受辱而生氣,還是為我不復昔日而生氣。

    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因為自他提起那段陳年舊事開始,我就彷彿被冷水澆了個徹底。

    我從不知道,我和梁熠的那段少年往事,竟然還有另外一番結尾。

    我十七歲那年,和梁熠的事情被母親發現。

    母親心臟病發,在病床上哀求我和梁熠分手。

    十幾歲時我是個懦弱無能的廢物,衣食住行全部仰賴父母,毫無自主自立可言。

    母親捂著心口掉著眼淚,求我讓她多活幾年。

    從醫院出來,我跟梁熠提了分手,他沉默了許久許久,也看了我許久許久。

    我知道我是個沒擔當的混蛋,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眼淚和白頭髮。

    家人和梁熠之間,我選擇了傷害他。

    我心虛地不敢看他,甚至聲音都哆嗦,理由都編不圓滿。

    但梁熠平靜地接受了我漏洞百出的說辭,甚至連多的話也沒說。

    就彷彿,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早就接受了他會被放棄的事實。

    後來我照常去梨園唱戲,某一天回到家中,不見了梁熠。

    大家的說辭都很一致——梁熠出去闖蕩了。

    彼時梁熠父親已經病逝,他並非池中物,不再子承父業做園丁,要去闖蕩一番事業,似乎也合情合理。

    那時的我並沒有多想。

    但我並不知道,「梁熠出去闖蕩了」的背後,隱藏著我母親對他徹頭徹尾的羞辱。

    9

    我想說抱歉,也想說後悔,但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抖得像風中的篩子。

    梁熠鬆開了掐在我下巴上的手,拿毛巾仔細擦乾淨手指。

    就彷彿我很髒似的。

    一下又一下,他用毛巾揩拭手掌,似乎也在藉此排遣怒氣。

    他將毛巾一丟,坐在椅子裡,整個人也不似方才暴怒,好整以暇地看我,「今天在福門樓,你是要送金子給蔣昌海?」

    我下意識說了實話:「是入股,不是贈送。蔣昌海要辦劇院,我要做半個老闆。」

    我覺出哪裡不對來,他竟然還記得福門樓的事情?

    原來他並沒有醉到不省人事,那麼,他溫暖的懷抱、輕柔的額前吻,並非酒醉胡來?

    我開始困惑。

    心懷怨恨憎我厭我的他,和珍我重我極盡呵護的他,到底哪一個是他的真心?

    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吧。

    恩恩怨怨纏繞在一起,早已經成了同生花,既不是純粹的黑,也不是純粹的白。

    糾葛,是詩人筆下難涼的血,是有情人哭嚎的錘問,是千百年來無人能解的謎。

    我擰開水龍頭,用涼水衝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水珠順著我眉骨蜿蜒而下,滴進我衣領,凍得我一激靈。

    在這冰涼水珠的刺激下,我找回了一點神志。

    我聽見自己問:「梁熠,你恨我嗎?」

    他緩緩抬起頭看我,「從你像丟垃圾一樣拋棄我的那刻起,你就應該知道答案。」

    「那你為什麼要讓我進梁府?」

    他慢慢笑開,「當然是為了羞辱你了,看不出來嗎?姨太太。」

    他的睫毛與眼尾連成一道鋒利的弧線,他稍微掀開一點眼皮看我,是冷漠,是睥睨,或是居高臨下。

    這樣的眼神彷彿是一把鈍刀,在我胃裡慢絞。

    白刃不見血,卻刀刀要人命。

    我抬起頭,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這個人,是我年少時的唯一鍾情,也是我漂泊十年後以為可以寄託的浮木。

    然後現在,他用最惡意的口吻喊我姨太太。

    我看見了鏡中的自己,蒼白消瘦,像不堪風雨的白色紙花。

    我笑了,笑自己走入圈套,也笑他終於露出了馬腳。

    我用滿不在乎的腔調道:「想讓我做姨太太的人海了去了,你算老幾?」

    梁熠微微變了神色。

    「如你所說,我的鵝絨被子裡睡過多少男人,來來往往,一句姨太太就能羞辱我?梁熠,你在玩過家家嗎?」

    我知道激怒他對我來說沒有好處。

    但我只想要他生氣,要他煩躁,要他跟我一樣痛苦。

    ——無論,他是為我的墮落而痛苦,還是為他的失敗而痛苦。

    梁熠摔門而去。

    10

    這個夜晚,好像格外漫長。

    長到我有時間將天幕上的星辰一顆一顆地數清楚。

    夜色濃郁而陰冷,彷彿一團深黑冰冷的陰影,從四面八方向我擠來。

    我吸了吸鼻子。

    多可笑啊。

    不久之前我還在想,梁熠醉後溫柔的擁抱與親吻,也許是他真實的心跡。

    然而事實證明,我只不過是一再自以為是,一再試圖往臉上貼金。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對我徹底的羞辱,斬斷了我可笑的綺念。

    我用了十年建立起來的可以自食其力的信心,在遇上樑熠時軟弱地崩塌了。

    是的,我不能欺騙自己。

    在梁熠宣佈要娶我的時候,在他說出那些酸溜溜的話語的時候,在他小心翼翼親吻我額頭的時候。在那些他有意無意讓我誤會的曖昧瞬間裡,我曾發自內心地想要依賴他。

    是我送上門由他宰割的。

    我用力搓了把臉,抹掉眼角一星淚水。

    不許哭了,雲卿,不許再哭了。

    我們以後,只靠自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個打算也被梁熠無情毀滅。

    翌日清晨,我一碗粥還沒喝完,蘇霜就匆匆進來遞給我一封信。

    是蔣老闆寫的,語焉不詳,大意是有人出了更高價入股,來人權勢很大,他不好拒絕,只能委屈我下次再談合作。

    生意人的「下次」,只不過是空頭支票。

    而那個逼迫蔣昌海對我說「下次」的人,用腳指頭都想得到是誰。

    我想我大概知道,從前要封殺我的人是誰了。

    我將信燒成灰,感覺氣都透不過來,重重錘在桌子上,將灰燼錘得四飛。

    梁熠,你行,你真他媽行。

    我一腳踹開梁熠的書房。

    梁熠正站在國境地圖前,聞聲轉過來看我。

    他穿著墨色軍裝,背脊挺拔得像一支竹。

    見我盯著他,他挑了挑眉,語氣稀鬆平常:「有事?」

    如果目光有實質,我的眼睛裡一定燃著熊熊怒火。

    玉石俱焚的烈焰。

    「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梁熠若無其事地避開我的目光,說:「拋頭露面,強顏歡笑,那算什麼好事。」

    我一巴掌拍在他書桌上,聲音都惱怒得變調:「之前在海城封殺我的人,是你吧?」

    梁熠在地圖上畫下幾筆,將鋼筆丟回筆筒,走到我面前。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臉頰,聲音彷彿還帶著笑:「我想把你留在身邊啊。」

    他不發瘋的時候,真是容易給人深情款款的錯覺。

    我偏頭躲開他帶著一層薄繭的手指,說:「你把美嬌娘娶回家,做你的大軍閥。放我出去做生意、登臺唱戲,我絕不會干涉你半分。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梁熠笑了,捏住我下巴逼近我,用那種聽了一個笑話的語氣說:「你要對我不客氣?我倒很期待,大小姐要怎麼對我不客氣呢。」

    11

    怎麼不客氣,我還能怎麼不客氣?

    我打也打不過他,罵倒是罵得過他。

    可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每次跟他吵完我都心率加快,氣得頭暈眼花。

    連續五天,我天天去梁熠書房痛斥他毀人前程的醜惡嘴臉。

    梁熠是誰啊,能讓我嗎?

    我拿出唱「海島冰輪初轉騰」的勁兒跟他對罵,罵到後來,梁熠居然笑了,說要派人給我煮菊花茶潤嗓。

    我把菊花茶潑他一臉。

    他抹了把水珠,看上去想打死我。

    「雲卿,你真是給臉不要臉。」

    我外強中乾地吼他:「是,你要臉,要臉的人能做出這麼下作的事情?」

    他臉色剎那變得陰鬱,一下子就衝了過來。

    我以為他真的要打我了,很沒出息地閉上了眼睛。

    結果他只是暴躁地關上了門。

    驚雷般的一聲。

    我心說這人大概對我還有點心軟,他就沉著臉逼近我。

    「你幹嘛你幹嘛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靠!你別撕我衣服!很貴的!!!」

    督軍議事的重地裡,擺滿機密文件的書桌上,他將我摁在書桌上,動作利索地撕開了我的緞面旗袍。

    大朵大朵富麗雍容的牡丹成了碎片,彷彿落花,在黑色實木桌子上凋謝。

    他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我的手臂立刻浮現出了幾道紅痕。

    我意識到事情不對,哭喊著要他放過我,而他始終一言不發。

    我背後是冰涼的桌面,腰下還壓著他的私章,硌得我生疼。

    而我胸前是他炙熱的懷抱,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霸道又不容拒絕。

    冰與火,純黑與白皙。

    是一場判不了對錯的恩怨。

    「梁熠,」我忍不住哽咽,「我會被你玩壞的。」

    他悶哼一聲,抬指撥開我額前被汗水濡溼的髮絲。

    「你不會的,」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拇指輕輕揩掉我的淚水,「哪怕我死了,你也不會死。」

    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麼他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樣珍寶。

    12

    我再也不去書房。

    我無法直視那些被我汗水揉皺的文件,更無法猜測守在門外一臉正氣的衛兵是否聽過我高高低低的聲音。

    我將一切都怪到梁熠頭上,但他並不理會我的怒氣,甚至在不久之後的某天興致勃勃地說要帶我去赴宴。

    他毫不臉紅地看著我試裙子,目光彷彿能吃人。

    我沒有他臉皮那麼厚,背過身去不讓他看。

    他說:「別換了,那條白裙子好看。」

    我偏將白裙子扔在地上,伸手拿了寶藍的洋裝。

    撫平了最後一絲褶皺,我才與試衣鏡中映出的他對視,笑意促狹而冰冷:「是白裙子好看,還是那位穿白裙子的程小姐好看?」

    他不急不惱,反而露出一個我看不懂的笑:「雲卿,你錯了。是白裙子好看,她才愛穿白裙子。」

    我換鞋的動作有片刻的凝滯。

    年少時,我的衣櫃裡掛著各式各樣的白裙。難道梁熠的意思是……

    我拿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許自作多情。

    雲卿,你已經輸過一次,這次絕不可以被他故作曖昧的話再失了分寸!

    我穩穩當當地踩在高跟鞋裡,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今天要帶我去哪裡?」

    他觀察著我的神色,慢慢說:「去見程鴻光和程玉琅。」

    我緊緊掐住掌心,勉強使自己的表情不要變得兇狠。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想殺了程鴻光。

    梁熠將我的表情收入眼底,卻只是輕笑一聲。

    有一瞬間,我以為他知道我與程鴻光的舊時恩怨。

    但很快我就否決了這個猜測。

    我家敗落的時候,梁熠早已離開了西南,在華東闖蕩。

    且,程鴻光做事隱秘,其中真相還是我歷時頗舊、多方打聽才探知到的。

    梁熠絕不可能知道。

    「走吧,」他拎起我的手包,將臂彎呈給我,「我的雲夫人,也該走到臺前讓大家看看。」

    13

    蘇城飯店是本市最負盛名的飯店,來往皆是達官顯貴。

    我和梁熠姍姍來遲,蘇城飯店最大的那個包間裡,已經坐了四個人。

    程鴻光與程玉琅,賀峻和他的女伴。

    等到包間門被服務生輕巧帶上時,三大軍閥勢力已然聚齊。

    賀峻掌握北方勢力,梁熠主導華東派系,程鴻光手握西南軍隊。

    明面上看,三人旗鼓相當。然而細細看來,又大有門道可言。

    賀峻佔北方,是子承父業。幾十年前,中央政府捧退位皇帝做立憲君主,靠著百姓對天子的認可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獲勝。

    而賀峻的父親,正是中央政府的一名實權大員。

    等到賀峻承襲父親的勢力時,皇帝日漸病重,中央政府有名無實,北方勢力也日漸衰微。

    但賀峻這個人做慣了老大,即便境遇不如從前,仍然處處都要逞威風。而且……賀峻有個貪圖美色的毛病,不知吃過幾多虧,卻一直改不了。

    相比之下,程鴻光年紀最大,最是深藏不露、謹慎小心。

    他深耕西南幾十載,起初搭上我父母的線,做菸草起家。後來他攀上了中央政府的交情,踩著我父母上位,一舉拿下了西南的經濟命脈。

    此後,他將暗中運作的軍火生意搬到明面上,進而擴軍擴戰,實力深不可測。他看似和善低調,實際步步喋血,腳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屍骨。

    或許是殺業造得太多,程鴻光年過六十,膝下只得一女。

    而梁熠……如果坊間傳聞沒錯的話,梁熠的發跡還有些疑點。

    他隻身從西南來到華東闖蕩,得到彼時華東督軍楚嘯的賞識。楚嘯重用他,力排眾議將他提到自己身邊。後來楚嘯作戰,中槍重傷。一貫會攜帶諸多親信在身邊的他臨死之前,居然只有梁熠在場。

    華東勢力內部不是沒有異議,梁熠雷霆手段,將反對者殘酷鎮壓。一連把 11 位副將革職後,軍中再無反對聲音。至此,梁熠坐穩了督軍寶座,以 27 歲的年紀,成為軍閥勢力最年輕的掌權者。

    這三個人上位方式各不相同,卻憑藉著一樣的狠辣,登上了督軍寶座。

    按理來說,他們三個,應當是王不見王的。

    今天這場宴席,只怕是宴無好宴。

    只是不知道,梁熠要扮演什麼角色,喊我過來,又是要唱哪門子戲。

    程鴻光滿頭銀髮,位於首座,見我伴在梁熠身邊,表情分毫不變,還能和藹同我們打聲招呼:「來了啊,坐。」

    程玉琅的城府顯然比不過她父親,一看見梁熠還帶了女伴赴宴,登時就顯得有幾分詫異,「怎麼是你?」

    我還沒說話,賀峻已經撫掌而笑,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幾遭,毫不顧忌梁熠越來越沉的表情,「是啊梁督軍,你金屋藏著的美人裡,可沒有哪一個比得上這一位國色天香。說吧,又是從哪裡蒐羅來的嬌嬌人兒?」

    程玉琅的臉色頓時變得很不好看。

    梁熠斂去陰沉神色,說:「這是我新娶的姨太太,人你們沒見過,但小彤雲的名字,你們也許聽過。」

    程鴻光感興趣地問道:「是唱京劇的那位小彤雲麼?」

    我攥緊了手指,笑著答一聲是。

    程鴻光點點頭笑:「我老頭子這幾年也成了半個戲友,有機會,還請小彤雲來府上做客。」

    他神情和善慈祥,對待我的態度就像對待尋常晚輩那樣親切。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掀起了洶湧冰冷的海浪,快要將我淹沒到窒息。

    我的內心在瘋狂叫囂——他不認得我!他不記得我!他完全不知道,他曾將我害得家破人亡!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受害者戰戰兢兢,而加害者卻一無所知!

    巨大的情緒席捲而來,我快要控制不住表情,梁熠卻握住了我的手腕,替我答道:「老爺子抬舉她了,您想聽什麼,隨時讓她給您唱。」

    14

    程鴻光呵呵笑道:「你的屋裡人,我可不能呼來喝去的。」

    說話間,菜已經上齊了。

    我多夾了幾次醉蝦,賀峻數次轉盤,都將醉蝦穩穩當當地轉到我面前。

    我抬頭看他,他滿面春風地衝我一點頭,示意我快吃。

    梁熠神色沒什麼變化,桌子底下,卻快將我的腿掐到淤青。

    我吃痛地瞪他,毫不手軟地拿細高鞋跟狠狠踩在他腳上。

    拿我撒氣,算什麼本事?

    在賀峻第四次把醉蝦轉到我面前時,我擱下筷子,向著神色各異的席上諸人說一句:「我去上個洗手間。」

    我正打洗手液呢,就看見鏡子裡出現了賀峻的身影。

    我不緊不慢地搓出泡沫,等著他開口。

    他站到我旁邊,擰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水聲裡偏頭衝我一笑:「對待美人兒,怎麼能呼來喝去的呢?梁熠是個粗人,不懂得憐惜。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證把你放在心尖兒上寵。」

    泡沫衝乾淨了,我再抬頭看他時,一綹鬢髮從耳後鬆鬆墜下。

    賀峻話音頓了頓,居然伸手過來想替我挽發。

    我稍微側過臉躲開他,與他拉開兩步距離,手指攏起髮絲,豔麗丹朱塗抹過的嘴唇彎起一個似有如無的笑。

    「賀督軍風流名聲在外,何苦招惹我。」

    賀峻剛要開口,就有旁的客人走了進來。我藉機抬步走人,高跟鞋踩得搖曳生姿。

    是的,我在勾引賀峻。

    我要讓他為我心癢卻又得不到我,我要讓他願意與我做交換——不用替我殺了程鴻光,我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小幫助就行。

    我剛走到包間門口,就從沒關嚴的門縫裡聽見程鴻光正在說話。

    「玉琅這孩子,前幾年我送她去歐洲讀書,就是想讓她多交交朋友。但她情書收了一大堆,卻一個約會也沒赴。跟我說什麼不喜歡讀書人,嫌他們沒有男子氣概。呵呵,年輕人的想法,我老頭子是讀不懂嘍!」

    我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卻遲遲按不下去。

    程鴻光的話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普天之下,有哪一種男兒比軍營男兒更有氣概呢?

    而成千上萬軍營男兒中,又有哪一個比梁督軍更有氣概呢?

    我冷笑不止。

    賀峻不知什麼時候走來的,大概也是聽見了這一番話外之音,輕佻地衝我耳廓吹一口氣,道:「聽見了麼小彤雲,若程玉琅嫁進梁家,你覺得你還有立足之地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他。

    他笑得志在必得,「若你想另棲良木,賀府隨時為你敞開大門。」

    我推開了門,賀峻跟著我進來。

    包間裡,程玉琅滿面嬌羞,程鴻光正紆尊降貴為梁熠倒一杯酒。

    我落座在梁熠身邊。

    我還沒拿起筷子,就看見梁熠拿手擋住了酒杯,聲音客氣卻不容拒絕:「老爺子,我今天真不能喝了。前幾日喝多了回家發酒瘋,被雲卿一陣數落,再不敢了。」

    包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微妙。

    賀峻摟著女伴看熱鬧,大概是想看我如何下臺。

    程玉琅猛地抬頭看我,少女姣好的容顏上,藏著一絲怨恨與嫉妒。

    程鴻光不緊不慢地將酒壺放下,打量我片刻,隨後呵呵笑道:「姬妾而已,哪裡就將你治得這麼厲害了?」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我定了性。

    梁熠只笑著喝茶,並不答話。

    程鴻光也不急,夾一筷子菜慢慢吃完了,笑著開口:「你啊,需要娶個正房太太,替你肅一肅內院風氣。」

    賀峻接話道:「我看玉琅就很合適,長得漂亮還留過洋,保準能把你那十八房姨太太管得服服帖帖。」

    程鴻光笑道:「玉琅出閣,我是要拿整個西南做陪嫁的。我老頭子也沒多少年好活了,拼來拼去,最後還不是盼著兒孫好。」

    賀峻的臉色陡然一變,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原來是這樣。能娶到玉琅的,那可真是有福了。」

    程玉琅臉頰緋紅,喊一聲:「賀大哥!不許拿我打趣了!」

    以西南為嫁妝的豪氣,只怕是梁熠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該不該說出拒絕的話。

    我隱晦地看向他。

    差不多得了!裝逼也要有個度!再欲擒故縱人家就跑路了!

    梁熠看見了我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怎麼解讀的,居然輕飄飄地衝我一笑。

    在一派其樂融融的氛圍裡,他不輕不重地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說:「託大地說,我算是看著玉琅長大的。在我心裡,她就是我的親妹子,我也盼望她能嫁個好人家。」

    啪嗒一聲。

    程玉琅手裡的酒杯摔到桌上,酒液四濺。

    眾人都向她矚目。

    女孩兒紅了眼圈,手忙腳亂地找紙巾,又手忙腳亂地擦拭濺到白裙子上的紅酒。

    但不知怎麼擦的,汙漬越漫越多,她仍在不住地持續著動作,好像這樣就能不去看梁熠周到卻疏離的神色似的。

    程鴻光低沉地喊一聲:「玉琅。」

    女孩子抬起頭來,月亮般澄澈明淨的眼睛浸滿淚水。

    程鴻光說:「別擦了。白裙子不適合你,以後都別穿了。」

    程玉琅紅著眼圈,朝梁熠看一眼,而後者正在穿外套,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梁熠穿好了外套,拿紙巾擦擦嘴角,彷彿沒感受到僵硬的氛圍,持著微笑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他拉著我要起身,程鴻光擱下酒盞,沉聲:「梁督軍,你為了一碟野菜放棄佛跳牆,這樣就走了,以後可別後悔!」

    梁熠緊緊拽住我,迫使我依偎在他身邊。

    然後他從容自若地說:「我做事從不靠女人,以前是,以後也是。玉琅,有得罪的地方,見諒。」

    然後他衝怔忪的程玉琅一點頭,看也不看程鴻光的神色,挾著我徑直出了包間。

    15

    「你拿我做擋箭牌,有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一出飯店,我就甩開梁熠的手臂,壓低聲音質問他,「說的冠冕堂皇,不靠女人,呵,那你唱獨角戲去啊,憑什麼拉著我當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