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節 報恩

    在認識江露以前,我並不知道有個詞叫作「女漢婊」。

    江露,性別女,是我男朋友陳葳的好哥們兒。

    我聽陳葳提起過,他們認識十多年了。

    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我男朋友的女哥們兒,一定性格灑脫,跟我也能成為好朋友。

    直到第一次見面,江露不客氣地把腿搭到了陳葳身上。

    「走過來腿疼死了,快幫大哥揉揉。」

    說完,她才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後輕笑:

    「你就是陳葳女朋友啊?我跟他認識很久了,妹子不會介意吧?」

    我還沒開口,陳葳搶答:「她不會的。」

    語氣輕飄飄。

    彷彿吃準了我沒有脾氣似的。

    01.

    我跟陳葳是同一所學校的大四準畢業生。

    實習的緣故,我倆在外面租了一個房子。

    我很喜歡陳葳,他曾把我從黑暗的絕望中拯救出來,我始終堅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可江露的出現,讓我對這份執念產生了懷疑。

    江露跟我們一般大,原本在另一個城市上學,大四回北京實習,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頭一回見面時,我就發現她和陳葳的關係不一般。

    他們似乎過分親近了。

    陳葳跟我解釋,兄弟之間都是這樣的,只要把江露想象成男的,就不會覺得奇怪。

    我想,或許是我多慮了,他們可能真的只是關係鐵。

    直到兩天後,我跟陳葳打遊戲,江露也申請加入,我笑不出來了。

    陳葳暱稱叫「錯錯的草威君」,我一直以為「錯錯」是個形容詞。

    可是,江露的暱稱叫「高調的錯錯醬」。

    我看著他倆名字愣了,問陳葳:「情侶名?」

    「不是啊,」陳葳說,「最開始弄賬號的時候,她先取的這個名兒,讓我們一幫人都叫『錯錯的 xxx』。」

    「哪幫人?」

    「就你認識的,我兄弟他們。」

    「可他們現在不叫這個。」

    「噢,他們後來改了,我這不是忘了嗎?開始了開始了!」

    我無心遊戲,讓陳葳說清楚。

    陳葳有些不耐煩:「要是情侶名我出門被雷劈死好吧?你要不信可以問我那幫兄弟,其他的打完這局再說行不行?」

    我們的對話沒有開麥,當事人江露在內置語音裡叫我們:「愣著幹嗎啊?磨磨唧唧的,快來。」

    「錯錯的草威君」快速跑了過去。

    遊戲過程中,江露一直在跟陳葳說話。

    「狗東西!搶我藍?信不信爸爸揍你!」

    「哈,陳葳你不行啊~」

    我全程閉麥,聽得很不是滋味。

    直到又刷出了藍,陳葳趕忙叫我:「媳婦兒來我這兒拿藍。」

    我往那兒跑。

    隨機匹配的隊友開麥:「兄弟,要不要這麼虐單身狗啊?你媳婦兒不是就在你旁邊嗎?」

    我愣了。

    站在陳葳旁邊的,是「高調的錯錯醬」。

    隊友誤會了。

    江露就像沒聽到一樣,閉麥不語。

    陳葳解釋:「她才不是我媳婦兒,那個『穗穗平安』才是。」

    我沒有再繼續前進,我掉頭去了其他地方。

    陳葳問我:「你怎麼不來了?」

    「不去了,其他點也刷了。」

    「哦。」

    最後,那個藍還是被江露拿走了。

    我隱隱覺得,我平靜的生活就像那個藍,也即將被江露拿走。

    遊戲結束後,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陳葳改了暱稱。

    我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可後來我看到陳葳的微信。

    江露問:「你怎麼改名了?」

    陳葳:「媳婦兒讓改的。」

    江露:「驚訝.jpg,她不會介意我倆的名字吧?」

    陳葳:「是有點介意……」

    江露:「她生氣了?」

    陳葳:「嗯。」

    江露:「服了,我倆多少年的交情了,有什麼好氣的?莫名其妙……唉,所以說嘛,我只愛跟男生玩,不喜歡跟女生玩,女生事兒多。」

    陳葳沒有回覆,可能是沒看到,也可能是不想回。

    但無論如何,我已經氣炸了。

    02.

    陳葳洗完澡出來,我指著手機裡的對話,問他怎麼回事。

    「江露這人說話就這樣,你不要往心裡去。」陳葳解釋。

    「不要往心裡去?所以她跟我男朋友背後說我的壞話,我還不能生氣嗎?」

    「這不叫壞話,」陳葳皺眉,「她就是大大咧咧,心直口快。」

    「陳葳!心直口快和惡毒是兩個意思!」

    「你說江露惡毒?林穗,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多年的哥們兒?太過分了!」

    我看著陳葳,一時覺得有些陌生。

    他還是那張臉,我惦記了八年的臉,但我卻好像不認識他了。

    這天晚上,我背對著陳葳,一言不發。

    我很少跟陳葳生氣,他大概有些不習慣,從後面抱住我。

    「穗穗,別生氣啦,」他耐著性子哄我,「我以後不讓她這麼說就是了。」

    我不理不睬,陳葳就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我。

    「穗穗,你不願意理我了嗎?你以前說過,會接納我的全部。」

    我心臟顫了顫,一下子想到從前。

    陳葳的臉,彷彿又隔著一層水影,變得模糊起來。

    我前面說過,陳葳曾把我從黑暗的絕望中拯救出來,這句不是假話。

    我老家有一個湖濱公園,顧名思義,裡面有一個湖。

    以前那個湖周圍是沒有護欄的,大約八年前的暑假,有個倒黴蛋在那裡溺水,差點死掉,護欄才立了起來。

    沒錯,那個倒黴蛋就是我。

    那時候我上初中,和女同學在湖邊玩耍,岸邊土地溼滑,我一不小心跌入湖中。

    我不會游泳,按照本能拼命掙扎,四肢越來越重。

    那個湖挺深的,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離陸地越來越遠,我同學不會水,在岸邊急得尖叫。

    可是那天,公園人很少,湖邊更是一個人影都沒有,等同學跑去搬救兵回來,我肯定已經沒命了。

    水灌進肺裡,痛苦窒息。

    那是我目前二十多年人生中,最絕望的一刻。

    我與死神見面了,它說要帶走我。

    可有人突然拽住我,不讓死神如願,把我重新帶回人間。

    隔著影影綽綽的波光,那人的臉變得模糊,很年輕,男性,我只看了一眼,就失去意識。

    等我醒來時,已經在醫院了。

    我家裡人四處打聽「英雄」的信息,只知道他救完我就灑脫地走了,什麼都沒留下。

    最後幾經輾轉,終於從公園周邊老人口中聽說他的名字。

    陳葳,北京人,來旅遊的。

    就這三條。

    北京人流如大海,我們實在找不到更多信息了,只能將這份恩情默默放在心裡。

    出院以後,我的身體沒什麼大礙,但落下了一些心理問題。

    比如怕水,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噩夢裡一遍遍沉溺。

    可是,只要最後看到那張隔著水光的臉,所有的恐懼都煙消雲散。

    陳葳,他是我的神。

    高中三年,我拼了命學習,所有疲憊不堪的時候,我就在草稿本上寫他的名字,我將「陳葳」兩個字,練得比「林穗」還漂亮。

    也許是上天眷顧,我考入北京的美院後,驚喜地發現,學校裡有個男生,就叫陳葳。

    我想過,可能是重名,但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整顆心臟都要蹦出來了——

    他的臉,跟水光中那個模糊的樣子,有七分相似。

    而且他就是北京本地人。

    為了求證,我問他:「你去過蘇州沒?」

    他說:「去過的。」

    「八年前的暑假,你是不是在那救了一個溺水的女孩兒?」

    陳葳愣了一下,看著我。

    而後,他有些猶豫地說:「湖濱公園嗎?水面上有個紅色的人影……」

    那天我穿的就是紅色衣服。

    當時,我幾乎是顫抖著,跟他說:「是我,陳葳,我終於找到你了。」

    後來陳葳跟我表白,讓我做他的女朋友。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因為他是陳葳啊,我找了那麼久的陳葳。

    只不過,關於他救我一事,我仍然有些疑問。

    比如,他居然跟我同齡,可我印象中他力氣很大,看起來像個成年人。

    陳葳說,溺水的時候本就看不清楚,外加我心存感激,可能在內心將他高大化了。

    我覺得很有道理。

    畢竟名字、籍貫和那天穿的衣服都能對得上。

    還有這張絕對不會出錯的臉。

    談戀愛以後,我一心一意對待陳葳。

    我幾乎從來不跟他鬧脾氣,因為每次面對他這張臉,想到我欠他一條命,還有什麼理由鬧脾氣呢?

    久而久之,陳葳也篤定我一定離不開他,將我拿捏得死死的。

    在此以前,我們沒有什麼大矛盾。

    可江露出現後,我發現,我們之間的問題其實很多。

    我有點累,但我還是原諒陳葳了。

    因為他是陳葳。

    03.

    陳葳的生日到了,我們打算在家裡給他舉辦一個小型宴會,把他那幫哥們兒都叫來聚一聚。

    沒想到江露也來了,還穿著低胸裝。

    我問陳葳:「你什麼時候叫她的?」

    陳葳答:「兄弟們都來了,不叫她不合適,穗穗,你放心,我和她只是哥們。」

    人來都來了,總不能趕走吧?況且我也不想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陳葳沒面子,我什麼都沒說。

    可江露一來就大咧咧地勾著陳葳的肩膀:「今天你是壽星,我勉為其難叫你一聲哥,看我對你多好。」

    陳葳笑著應下。

    他倆這個動作,看著很不舒服。

    陳葳個子不低,稍微一低頭,就能看到江露胸前的「風景」。

    江露還偏偏勾著他的肩膀和脖子,生怕他不看似的。

    女人的直覺告訴我,這絕對不是無意之舉。

    我把陳葳拉過來,暗暗掐他一把,陳葳還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江露又跑去跟別的男生鬥嘴。

    「飛飛哥又帥啦!你女朋友呢?」

    「分就分了,我早說了,你那個對象太矯情,成天哭哭啼啼的,有點綠茶。」

    「女人就是麻煩……我?我不一樣啊,我女漢子,性情豪爽講義氣。」

    飛飛的前女友我認識。

    那個姑娘只是瘦一點,講話聲音小一點,但根本不是「綠茶」。

    怎麼會有人隨隨便便就把一個不熟悉的小姑娘說成綠茶?

    我看江露更煩了。

    隨後,有人過來給陳葳送禮物。

    江露回到我們這邊,主動替陳葳接下禮物:「我替葳哥謝謝你哈~」

    「放這兒,嗯,就這兒就行。」

    ——她表現得比我還像個女主人。

    我壓著心中不快,把堆放禮物的地方挪了挪。

    江露立刻道:「妹子,你換地方了一會兒葳哥找不到了。」

    我隱怒:「這是他家,怎麼就找不到了?」

    禮物還能飛出去不成??

    後來江露渴了,直接拿起桌上陳葳的水杯,不等我阻止,一飲而盡。

    我簡直看呆了,兩分鐘前,陳葳還用這個杯子喝水,我不信她沒看見。

    我提醒她:「你用的是陳葳的杯子。」

    「哦。」江露無所謂地一笑,再次說出那句讓人火大的話——

    「我們認識很久了,都是哥們兒,用一下杯子而已,你不會介意吧?」

    04.

    我把那個杯子扔了。

    陳葳很心疼,說那是限量版的杯子。

    什麼限量不限量,我只想用它敲敲陳葳的腦殼,讓他清醒一點。

    陳葳知道我生氣,到底沒再說什麼。

    他總是這樣——儘管允許了我的做法,卻始終一副不情願的態度,讓人火大。

    沒想到生日宴會過去沒多久,我們又因為江露吵了一架。

    起源是某一天,陳葳突然問我有沒有廢棄的畫稿。

    美院學習四年,廢棄畫稿數不勝數,但我不知道陳葳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他說:「有個朋友想借用一張廢稿。」

    我問:「用來做什麼?」

    「交作業吧。」他說得很含糊。

    我起了疑心。

    「哪個朋友啊?我怎麼不記得你還有學美術的——」

    話沒說完,我猛地想起,江露啊。

    江露也是學美術的,但她沒考上北京的學校,去了其他城市上學。

    聽說大學四年,她都是混過去的。

    果不其然,陳葳也不隱瞞了,直接告訴我,江露想借我一張廢棄畫稿,充當畢業作品,好讓自己順利拿到畢業證。

    我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可陳葳不停勸我。

    「穗穗,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幫幫忙吧。」

    「不就是一張廢稿嗎?你又用不到,扔了也是扔,不如借給她。」

    「好穗穗,江露她求我了,我再不幫這個忙就不合適了。」

    我始終沒有鬆口,直到他冷不丁地說:

    「還說要報恩呢,一張廢稿都不願意借。」

    我聽著很不舒服,總覺得他在用救我的事綁架我。

    但他說得有道理,我虧欠他。

    我最後挑挑選選,找了張主題為「擁抱海洋」的廢稿交給陳葳。

    我說:「只此一次,用完還我。」

    陳葳滿口答應。

    可連陳葳都沒想到的是,江露壓根沒拿我的圖去畢業。

    她用那張圖,參加比賽了。

    組委會公示入圍作品時,我才知道。

    我沒有江露的微信,回到家,我直接找陳葳對峙。

    陳葳也懵了,一個電話把江露叫過來,讓她解釋清楚。

    江露一反常態,委屈巴巴地說:「對不起啊,我以為這是你的廢稿,肯定不會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