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154、銀沙啄玉(十)

    話至此處,她頓了頓,聲裡挑起了一絲戲謔,“但不知廉恥的我反而還活著。你們想活?”

    說著頭一偏,掛淚的唇角牽一絲悽慘的笑。“還是想死?”

    人群啞了聲,不是被楊婉壓倒,而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個問題,在自由意識尚未萌芽,三綱五常為尊的大明朝,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楊婉曾經謹慎地認為,不該讓後世的文明過早介入。畢竟顛倒時代觀念 ,對過去的人來說相當於建立空中樓閣,沒有落地於當下的基礎,陡然爬上去的人,最後必然會被摔死。

    但此時,楊婉忍不住了,或者說,她有些想不開了。

    她把後世文明當中,對“人”的關照集成了一個“或者活,或者死”的問題,直截了當地擲了出來。所有人都能聽明白她在說什麼,人人都能感覺剮肉的刀在皮膚上刮過的冷感。人們本

    能地有些恐懼。

    將才領頭說話的老者退隱在了人群裡,原本激憤的人們也逐漸沉默下來。

    楊婉閉上眼睛,任憑眼淚奪眶而出。

    “是,我夫是死囚,我認,但我不認他和我一樣不知廉恥。”

    她說完再次朝那道御書看去。那一瞬之間,她忽然看清了,那個藏匿在文字背後的素衣人究竟是誰,不是尚且年幼的易琅,而是那個一直不肯對著世人開口的鄧瑛。

    文人堪留絕命詞,將一生思想和命運統述在一起,供後人悼念。

    而他則寫《百罪錄》,親手斬斷他身為奴婢的這一生,從此不需憑弔,不受香火。鄧瑛這個溫和了一輩子的人,事實上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狠,都要‘清冷’。

    “君子死節,也是鑄刀跪呈,讓世人殺他。”

    楊婉終於將這一句話說出了口,隨即含淚彎下腰,朝著面前的人群深作一揖,“我替我夫拜謝諸位。”

    說完直起身,背對人群而去。

    至此之後,宋雲輕再也沒有看楊婉哭過。

    靖和初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一些,雨水多,清波館內四處發潮,但卻滋養了芭蕉樹,越發冷翠,即便入秋,也依舊精神。

    楊婉將自己鎖在清波館內,沉默地謄譯那冊筆記。與此同時,她開始以清波館和寬勤堂的名義,從京城和附近的幾個縣採購印墨紙張。掌櫃對楊姁和宋雲輕說,“我們清波館從前一直在做考市的生意,積存的印墨不少,原本想著寬勤堂的話本有市,準備多多刊刻,但東家都叫停了,如今拿出那些錢去購紙張,又不在我們平時採買的時候,價錢貴不說,逢著雨多貨也不見得好,哎……”

    他說著嘆了一聲,“我們都知道,廠臣判了凌遲,東家心裡難受。所以也不敢說,只能跟姑娘們說說,別的就算了,好歹勸東家保重身子。”

    宋雲輕對楊姁道:“這最後一句話到真,我見她這幾日忙亂,連藥都接不上了。”

    楊姁拍了拍宋雲輕的手,“生意上的事,你們照著她的意思做吧,至於她的身子,我來照顧。”

    宋雲輕和掌櫃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楊姁綁起袖子,走進廚房照

    看楊婉的藥,趁著看火的間隙,下了一碗陽春麵,和湯藥一起,用托盤端著走進楊婉的居室。

    居室內點著燈,楊婉披著衣坐在燈下,正停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