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154、銀沙啄玉(十)

    《明實錄》中完整地收錄了這一篇御書。

    楊婉曾經可以成篇默誦。對於昭示罪行的文書而言, 這篇御書寫得並不算太犀利。執筆者似乎藏藏匿在規範冷靜的文字後面,薄衫素衣,靜坐一隅。安靜地承受著百官萬民的審視。

    開篇第一道罪名——謀害宗親。

    這是所有罪名當中最重的一個罪, 但也是最單薄的一條。

    沒有展開詳敘,直接把那個人送上了三千刀的刑臺。

    《明史》記載, 皇次子朱易珏死於貞寧末年, 事實上卻是病亡于靖和初年。

    前者在歷史上抹殺掉了易琅登基前的‘假詔案’, 後者卻用一個是是而非的罪名,為靖和初年的這場清算劃上句點。

    不論是紙上的歷史, 還是眼前的現實,都沒有違背歷史的規律, 只有人心是造成錯漏的根源。

    然而即便如此, 也不必過分地議論個的得失。

    從宏觀上看, 歷史在進步,社會的各種制(和諧)度在不斷地完善, 經歷這一場清算靖和朝,是大明歷史上難得的政治清期——宦官的貪腐案急劇減少,楊倫的新賦政在南方暢通推行, 後來的司禮監官員,無不謹慎自危, 與司禮監合力,在一段時間之內, 助力政令暢通。

    楊婉研究鄧瑛, 也不得不正視這場清算的歷史意義。

    如果不是身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如果不是陪著鄧瑛走過這不算長四年,她也許不會為鄧瑛哀傷。就好像在刑房外第一次見到鄧瑛那個人時一樣。明知他被千刀萬剮的結局,卻對此沒有絲毫的畏懼, 沒有一點點心痛,反而對他慘烈的人生充滿著某種‘期待’。

    然而此時,望著申明亭上的一篇御書,她終於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楊婉,走吧!”

    宋雲輕牽起楊婉發冷的手。

    申明亭前的人群已經向她擁了過來。

    宋雲輕試拉楊婉走,不想卻被她掙開了。

    “楊婉……”

    宋雲輕的手落空,回頭卻見她獨自一個人,正朝申明亭前走去。

    周遭嘈雜,不乏汙言穢語,但卻聽不清楚。

    楊婉站定腳步,抬起道:“你們想說什麼,大聲一些。我聽著。

    ”

    “委身閹人,不知廉恥!”

    一個上了些年紀的老者提聲喝道,聲音穿破了嘈雜,引得人群隨即附和,“對,不知廉恥!不知廉恥啊!”

    惡言如刀朝她臉上劈來,楊婉立在人群對面靜靜地聽著,直到聲浪逐漸落下,才忍淚平聲道:“還有呢?”

    還有……

    申明亭前的人一怔。

    楊婉抬頭朝那道御書看去,“幾年前,我就已經聽過這句話了。”

    她說著重複了一遍,“委身閹人,不知廉恥嘛,我聽得多了,我自己都信了。今日不如我反問一句,“廉恥”二字究竟有何意義?能救人性命嗎?”

    “救人……”

    “能殺人嗎?”

    她赫然提高了聲音,朝人群又走近了一步。“你們想用‘廉恥’殺我嗎?”

    說著抹了一把眼淚,噙笑道:“你們殺不了我,因為正如你們所說,我楊婉委身侍奉閹人,我楊婉不知廉恥!”

    說完抬手指向申明亭上,“但我請你們好好看看。這個地方,招貼過很多處決人犯的告示。鄧瑛的老師張展春,桐嘉書院的院生們,御史黃然,都曾在這裡被呈罪。如今朝廷為他們平反,建廟祭祀,優待他們的後裔。你們都知道,這些人皆知廉恥。然而他們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