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三毒第十二 4

    一路上,兩人都是強打精神,步履沉重,彷彿身負千斤巨擔。

    江澄總是低頭,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電抵在心口附近,把這僅存的一樣親人遺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頻頻回望蓮花塢的方向,凝望著那個曾經是自己的家、如今淪為一個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彷彿永遠看不厭、永遠還留有最後那麼一點希望,可是,淚水也永遠會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們逃得匆忙,身上沒帶乾糧,從昨日到今日又體力消耗嚴重,走了半日後,都開始頭昏眼花。

    此刻已離開了人跡荒涼的野外,進入了一座小城。魏無羨看了看江澄,見他一副疲倦至極、不想動彈的模樣,道:“你坐著。我去弄點吃的。”

    江澄沒應,也沒點頭。走來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無羨說了幾個字。

    魏無羨再三叮囑他坐著不要動,這便離開了。他經常在身上各個角落塞些零錢,這個時候便派上了用場,不至於囊中羞澀。走了一圈,買了一堆吃食,還買了乾糧備長路上所用,花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迅速回到他們分開的地點。

    然而,江澄卻不見了。

    魏無羨提著一堆饅頭、麵餅、水果,心頭一慌,強自鎮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沒見到江澄。

    他徹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補鞋匠,道:“老伯,剛才這裡坐著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沒有看到他去哪兒了?”

    補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線頭,道:“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

    魏無羨道:“是啊!”

    補鞋匠道:“我手裡有活,沒怎麼看清。不過他一直盯著街上人發呆,後來我抬頭再看那個地方的時候,他突然就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吧。”

    魏無羨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蓮花塢去偷遺體了!

    瘋了一樣,魏無羨拔腿就跑,往來的方向跑。

    他手裡提著一堆剛買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後腿,奔了一陣他便將它們拋在身後。可是奔出一段路後,他就開始頭昏眼花,體力不支,再加上心頭髮慌,雙膝一軟,撲到了地上。

    這一撲,撲了他滿臉的灰泥,口裡嚐到了塵土的味道。

    他胸腔中湧上一股鋪天蓋地的無力和恨意,拳頭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聲,這才爬了起來。他折回去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饅頭,在胸口擦了擦,囫圇兩口便吞下一個,牙齒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嚥下喉嚨,哽得胸口隱隱作痛。再撿起幾個塞進懷裡,拿著一個饅頭邊吃邊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蓮花塢,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沒在路上見到江澄的人影。

    魏無羨遠遠望著燈火通明的蓮花塢,手撐著膝蓋不住喘氣,胸腔和喉嚨蔓延上一股長時間奔跑過後特有的血腥氣,滿嘴鐵鏽味,眼前陣陣發黑。

    他心道:“為什麼沒追上江澄?我吃了東西,尚且只能跑這麼快,他比我更累,打擊比我更大,難道還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蓮花塢來了嗎?可是不回來這裡,他還會去哪裡?不帶上我,一個人去眉山?”

    調息片刻,他還是決定先去蓮花塢確定一番,潛行而去。

    還是沿著那一段牆貼行,魏無羨心中祈禱:“這次千萬不要再有人在校場上談論江澄的屍體了。否則我……”

    否則?

    否則他能怎麼樣?

    怎麼樣都不能。他無能為力。蓮花塢已經毀了,江楓眠和虞夫人都沒了,江澄也不見了。他只有一個人,孤身一人,連一把劍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辦不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這樣渺小。在岐山溫氏這個龐然大物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

    魏無羨的眼眶熱得幾乎又要滾下淚來。他轉過一道牆彎,忽然,迎面走來一個身穿炎陽烈焰袍的人影。

    電光火石之間,魏無羨便將這個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鎖住這個人的雙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壓低聲音,用他能拿出來的最兇惡歹毒的語氣威脅道:“別出聲!否則我一下就能擰斷你的喉嚨!”

    這個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這是個少年的聲音。魏無羨一聽,第一反應是:“莫非是我認識的人,穿著溫家的袍子混在裡面臥底的?”這個念頭旋即被他推翻:“不對,這聲音完全耳生,有詐!”

    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別想搞鬼!”

    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可以看我的臉。”

    魏無羨心道:“看他的臉?莫非他在嘴裡藏了什麼東西準備噴出來?或是他有別的辦法,露臉就能害人?”

    他滿心戒備地擰著這人的臉轉了過來。只見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種青澀的俊逸,正是昨日他們往裡窺看時見到的那名小公子。

    魏無羨心中漠然道:“不認識!”

    他把這少年的臉轉回去,繼續掐著他的脖子,低聲喝道:“你是誰!”

    這少年似乎有點失望,道:“我……我是溫寧。”

    魏無羨皺眉道:“溫寧是誰?”心中卻想:“管他是誰,反正是個有品級的,抓在手裡說不定能換回人來!”

    溫寧訥訥道:“我……前幾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談盛會上,我……我……射箭……”

    聽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衝上魏無羨的心頭,他怒道:“你什麼你?!你結巴嗎?!”

    溫寧在他手裡嚇得一縮,似乎想抱頭蹲下,輕聲道:“是……是啊。”

    魏無羨:“……”

    看他這幅膽小可憐又磕磕巴巴的模樣,魏無羨卻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談盛會……百家清談盛會……射箭……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岐山百家清談盛會,也就是他、藍忘機、藍曦臣、金子軒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當日,那場射箭比賽還未開始之前,他一個人在不夜天城裡晃盪。

    晃著晃著,穿過一片小花園,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弓弦震顫之聲。

    他傳林拂葉而入,只見有個身穿白色輕衣的少年站在那裡,對著前方的一隻靶子拉弓,放弦。

    這少年的側顏很是清秀,拉弓姿勢標準且漂亮。那隻靶子上,一點紅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扎滿了羽箭。這一箭,也是命中紅心。

    竟是例無虛發。

    魏無羨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從背上箭筒裡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頭正欲搭弓,卻冷不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嚇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無羨從花圃之後走了出來,笑道:“你是溫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還從沒見過你們家的的射箭這麼……”

    話音未落,那少年已拋下弓箭跑的無影無蹤了。

    魏無羨一陣無語,心道:“我長得這麼英俊麼?英俊得把人嚇跑了?”

    他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就當看了個稀奇,回到廣場。比賽即將開始,溫家那邊一片吵鬧。魏無羨問江澄:“他們家辦個清談會怎麼這麼能折騰,天天都有戲。今天又怎麼回事?”

    江澄道:“還能怎麼回事,名額有限,在爭讓誰上場。”頓了頓,他輕蔑地道:“這群溫家……的箭法都爛成一個德性,誰上場不是一樣啊?爭來爭去有區別麼?”

    溫晁在那邊喝道:“再來個!再來個,還差一個!最後一個!”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才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裡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勁兒才舉起手。可他舉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樣叫嚷自己的名字,推推搡搡了一陣,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瓊林?你也想參賽?”

    那被叫做“瓊林”的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沒見過你拿過弓,參什麼賽啊!別浪費名額了。”

    溫瓊林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貪新鮮了,這是要計成績的,上去丟臉我可管不著。”

    魏無羨心道:“丟臉?要是你們溫家裡有一個人能給你們撿回點臉面,也就他了。”

    他揚聲道:“誰說他沒拿過弓?他拿過的,而且射得很好!”

    眾人都略微驚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溫瓊林的臉原本有些蒼白,因為眾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變得通紅,漆黑的眼珠使勁兒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負手走了過去,道:“你剛才在花園裡射得不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