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漩渦

    「當質子,不一定是苟且偷生;恨他,就好好恨著他;覺得他不行,就準備代替他。二皇子若是聰明人,自然能聽懂我的話。好了時候不早了,二皇子早點去歇息吧。」母親說罷,看都不看他一眼,招呼著我和碧狸離開。

    只留黑衣少年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自生辰後,隔了許久也沒有機會見到孃親。手邊的紙張一張張薄下去,墨臺溼了又幹,冬去秋來,皇宮裡的日子真是長得折磨人。

    轉眼間,又到了皇家圍獵的時間。

    一切都很平靜,這次圍獵,和上一次並沒有什麼不同。無論是意氣風發的皇室子弟,還是浩浩蕩蕩的隨行隊伍,甚至是我娘也和從前一般,拒絕和皇帝出行,又因皇帝半哄半迫而答應。

    圍獵的圍場,設置在在京城西北處。此處環山,有大片樹林包圍,中間被開闢成巨大的草場,供皇家駐紮落腳。為了保天子清淨,附近最遠的縣城離這裡也有五百里地。

    狩獵第一天的孃親,因為要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精神甚好。她並不算高挑,但少時的訓練讓她挺拔而利落,身著墨綠騎裝,揹著舅舅生前親手為她制的弓,優雅跨著匹白色母馬,在一眾女眷中絢麗奪目。

    美人英姿勃發,皇帝用狗眼放肆舔舐,正如多年前對孃親怦然心動的那天。

    圍獵開始,太監們放出提前備好的獵物,鹿和兔子脫籠的一刻,便向叢林跑去。

    皇室子弟們緊跟其後,這群紈絝的箭凌亂射出七八支,只有三四隻兔子被射中腿部,躺在地上一抽一抽。

    孃親嫌棄搖頭,縱馬,緊跟紈絝們身後,抽箭挽弓,只聽咻咻幾聲,周圍的兔子被正中頸脖,倒地斃命。

    「不愧是朕的柳昭儀。」皇帝驕傲地鼓掌。

    孃親頭也不回,跟著一隻最大的鹿竄入樹林。皇帝率著小眾侍衛緊隨其後。

    這片樹林茂密,盤根錯節,枝葉縱橫交錯,孃親馬術了得,輕而易舉躍過障礙,很快將男子們甩在身後。

    挽弓,射箭,咻的一聲,鹿的屁股被射中,在錐心刺痛下跑得更快,娘胯下馬亦是提速,隨後又給鹿的背射中一箭。

    」依依!射它的頭!射它的頭!「狗皇帝在遠遠的後方喊道。

    孃親置若罔聞,只朝它的屁股和背部射箭,又緊跟著它奔跑,眼看著將皇帝一行人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

    她回過頭估算一下,然後轉頭,手起箭發,鹿被正中喉嚨。

    「好樣的依依!」皇帝高聲讚歎。而孃親並沒有停下馬蹄,而是繼續向前奔跑。

    「依依!停下!」皇帝似乎覺察不對,揚起馬鞭,奮力追趕孃親。

    他的柳昭儀依然奮力前行,忽然俯身向旁邊的灌木叢一拉,一個嬌小的身影跳上她的馬匹。

    沒錯,正是本小姐,俞姒蕊。

    噢,這次秋獵唯一不一樣的,是隨行中混入個不該出現的人。

    宮女調度的管事,被我抓住向外偷售宮內物件的把柄,塞兩塊小金子過去,他便幫我安排到秋獵的侍奉宮女隊伍裡。

    緊緊抓住孃親,向後面看去。皇帝一行人跑到了鹿的屍體,忽然,他們的馬匹停止前向,俯身在鹿的屍體上蹭來蹭去,又發出詭異曖昧的啼叫,彼此蹭著彼此。

    我噗嗤一聲。

    沒有人想到柳昭儀娘娘,會叫女兒費勁心思收集母馬發情時的尿液,在秋獵前的凌晨把馬尿塗在待捕的鹿身上,刺激皇帝一行人所騎的公馬,為我們出逃留下更充足的時間。又規劃好路線,讓我拿著鹿愛吃的食物提前撒在林子裡,引誘它跑過來。

    屆時,我只需要躲在灌木裡,等待孃親前來接走。

    胯下的馬簡直是在低飛。它叫雪狐,是舅舅生前最後一匹坐騎,多年前舅舅戰場遇襲,就是雪狐把他在死人堆裡找出來,帶回營。狗皇帝心胸狹隘,之前不留餘力地去除孃親在爹爹身邊的痕跡,因此雪狐也被強行擄走。

    孃親特意要求秋獵要騎雪狐,說是以此追思去世的哥哥,其實是因為雪狐自小隻聽從顏家人的指令,又經歷過大場面,用它,能大大降低我們逃亡的風險。

    我看了看四周,快了,只需要這麼向前跑,穿過樹林再跑五里就有條河,爹爹的好友已經備好艘船在那等我們,上了船遊兩個時辰,再跑三天,就可以前往鄰國郊區,成功擺脫狗皇帝這個噩夢。

    我焦急而期待,祈禱雪狐能快點,再快點。

    忽然,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馬鳴。

    雪狐的腳步明顯亂了。

    」嗷————「馬鳴聲更淒厲了,而且不止一隻。這讓雪狐的腳步開始緩慢幾分。

    ??!我和孃親回頭望了望,遠處,似乎有兩個侍衛在用刀不斷捅向身下的馬。

    被捅的馬叫得淒厲痛苦,而隨著尖叫,雪狐的步子居然逐漸緩慢,無論孃親如何揚鞭,它也不似之前不顧一切的飛馳。

    我和孃親的呼吸都快停滯了。

    沒想到更絕望的還在後面,雪狐突然調頭向身後跑起來,孃親勒轉馬頭,它置之不理,孃親吹響顏家軍的口哨令,它躊躇兩步,前方馬鳴聽起來更痛苦幾分,它又堅定憤怒地衝起來。

    太陽穴突突地疼,身後被冷汗浸溼。

    」娘!要不跳馬?「

    「不!它跑得太快,周圍都是樹木,跳馬不死也殘,根本逃不掉!別輕舉妄動,留得青山在!」

    此刻,我和孃親成了案板的魚。

    這臭馬蹄子中風般飛向皇帝那,即將到他們面前時,猛一抬前蹄,把虐馬的兩名侍衛踢到地上。

    手一滑,我跌落在地,孃親的手死死地勒住韁繩,控制雪狐冷靜下來。

    我倒在地上,手腳冰涼不停打著冷戰。

    孃親顫抖下馬,扶起我。雪狐突然跪倒在我們面前,馬眼眼淚模糊,向孃親低下頭。

    「顏柳,你以為你很聰明麼。」狗皇帝沾沾自喜,無比噁心,「你說用雪狐,朕便留了心眼,把它都倆兒子帶上。你瞧,只是讓人割了它兒子幾刀,它就跑回來了!母愛可太偉大了,對吧依依?」

    此處血腥味尤其濃重,我和孃親抬頭,只見兩匹小白馬背上脖下皮開肉綻,血淋淋一片。其中一匹的耳朵,還被割去了小半。

    「嘔----」我忍不住,吐得翻江倒海。

    孃親忙給我順背,眼裡的刀刺向狗皇帝:「陛下,您能這麼利用兩個牲畜,可真夠陰毒,臣妾佩服,臣妾甘拜下風。」

    「哈哈哈哈,那沒辦法,要怪就怪你的馬軟肋被朕抓住了———至於你的軟肋,」他扭曲著臉望向我,「裕乾,把她給朕帶回營地去!」

    大皇子李裕乾下馬,道:「柳娘娘,俞小姐,對不住了。」然後直接提起我扔到他的馬背,我像個麻袋,被攔腰吊在大皇子馬上。

    狗皇帝:「俞姒蕊,裕乾帶著你,你敢對他下手企圖逃跑,就想想刺殺皇子會給你們俞氏九族帶來什麼後果。」

    我淚流滿面,想破口大罵,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孃親和我被帶回營地,途中,我看見孃親悄咪咪掏出一管小竹筒,趁人不備,打開,喝掉,又把小竹筒偷偷扔了。

    被掛在馬上,我腦子空空如也。

    他會殺了我嗎,會怎麼對待孃親,會對我俞氏一族下手嗎,會查到幫助我們出逃的人嗎。

    很快,到了營地。

    李裕乾把我攔腰提在肩上,跟著皇帝進了個帳篷,將我丟在地上。

    孃親淚流滿面,跪倒在皇帝面前,抱著他的腰哀求道:「皇上,皇上!這都是我一個人的計劃,我求求您放過她……我就她一個女兒……我求求您!看在我們兒時的情誼,放過我的女兒!這一次你讓她出宮讓她離我遠遠的,我答應你這輩子都不會見她!」

    「顏柳,你倒是願意提起以前的情誼?以前你可是說想起來就噁心的呢。」皇帝接過允福手裡的馬鞭,「沒有蠆盆,那就讓朕解解氣!」

    鞭子用麻、細鐵絲、荊條特製而成,同男子拇指般粗壯,上邊還有細小的倒刺。才挨兩鞭,衣服便破兩道口子。

    皇帝用力揮舞,似乎打算不打死我不罷休。

    「皇上!依依求求您!打幾下你洩了氣就把她丟出去好不好!」孃親拽著狗皇帝的袖子。

    「娘!別求他!您教我的!有些罪情願受著,也不能折了自己骨氣!」我痛得撕心裂肺,躺著地上像只垂死的魚。

    孃親不理,將二十幾年的驕傲自尊甩在身後,涕泗橫流,對著皇帝磕起頭:「皇上!瑄哥兒!瑄哥!你看在我爹的份上!我爹是你的老師啊!她是我爹唯一的外孫女!還有顏家!顏家!瑄哥,為了給你守江山顏家人都死了!她是顏家唯一的血脈了!我求求你,留她一條命!」

    皇帝踹開跪著的孃親,盯著我的臉:「俞姒蕊,你長得跟你爹還挺像?看到這張臉,朕就噁心!」說罷,揚起鞭子往我臉上甩。

    我嚇得閉起眼睛,這鞭子甩臉上,就算不傷著五官,估計也要破相成醜八怪了。

    「不!!!」孃親尖叫。

    「啪——」鞭子和皮肉碰撞聲響起,而我卻未感到錐心的疼痛,睜開眼,發現孃親撲倒在我的身上,剛剛那鞭甩在她背上。

    「顏柳,想給她擋苦吃?好!朕成全你!」皇帝已經瘋了,絲毫沒有減輕力氣,鞭子一下下抽在孃親身上。

    我哭得眩暈,手撐著孃親,想翻身替她擋住,可身上火辣辣的疼,絲毫沒有氣力。

    突然,我感到身上溼了大片。

    只聽允福「呀」地叫起來:「血!皇上!娘娘裙子下有血!」

    隨後李裕乾跪倒攔住皇帝:「父皇!柳娘娘身下出血了!父皇!快停手啊!」

    狗皇帝聽罷,手一顫,鞭子掉落。我立即翻過身抱著孃親,她陷入昏迷,雙唇煞白,面如土色。

    「娘!娘!」

    狗皇帝連忙衝上去,咿咿呀呀叫著「依依」,推開我摟住孃親————她的墨綠色衣裙早已溼答答一片腥紅。

    「依依!別嚇我!秦文!秦文!」狗皇帝橫抱起孃親,咆哮著太醫的名字,跌跌撞撞離開營帳。

    周圍亂成一團,眾人紛紛跟著皇帝的步伐離開。人人無暇顧及躺在地上,渾身傷口奄奄一息的俞姒蕊。

    我迷迷糊糊,呢喃著暈了過去。

    孃親……爹爹……爹爹……孃親……

    回憶是走馬燈,在眼前映起來。

    我變回六歲模樣,跟著爹孃搬進新侍郎府;

    院中桃花灼灼開放,孃親樹下玩劍,爹爹下朝,我笨拙地練琵琶,父親接過琵琶,孃親伴著絲絃聲聲,在花瓣舞劍。

    忽而,花瓣變成火苗,點燃琵琶,火蔓延起來,抬頭,爹爹燒起來,翩翩公子驟然變成白骨。我哭著去抱娘,孃親身後出現巨大的漩渦,將她吞噬。

    火焰包裹我,渾身火辣辣地疼痛,我哭嚷,而嗓子彷彿被撕裂。

    「……這姑娘萬一有個好歹,昭儀娘娘不敢跟皇上鬥氣,可說不準會難為二位……」

    我被外邊的聲音吵醒,頭痛得彷彿有幾百個錘子在鑿,背和腿火辣辣疼,而手腳冰涼。

    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扔進堆雜物的小帳篷裡,手腳被鐵鏈鎖上。可能是怕我凍死不好交代,周圍有個小火堆。

    「謝兩位嘞,一點心意,您二位就拿去喝點茶。」話音落下,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男子提了個小箱子,躡手躡腳走進來。

    我下意識往後縮。

    「小姐莫怕,我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不是壞人怎麼這麼猥瑣?

    我驚恐萬狀,他掏出個玉牌:「小姐看,我是顏老將軍以前的軍醫,秦文,現在擱宮裡當差。」

    玉牌刻著個篆體「顏」。

    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秦文打開箱子,掏出個小瓶子,把裡邊的藥倒進我嘴裡,又清理身上血淋淋的傷口。

    「作孽哦,好好的小姑娘被打成這個樣子。」

    「秦太醫……我娘……現……現在怎樣了……」

    「娘娘無礙,皇上也打算不追究了,小姐放心。就是——」秦文嘆了口氣,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就是,娘娘的孩子沒有了。」

    秦文三言兩語帶過的場景,一年後我才得知。

    秦文公佈孃親流產那刻,皇帝整條狗呆若木雞,半晌才冒出句:「你撒謊。」

    秦文搖搖頭:「其實娘娘已有三個月身孕,只是玉體太弱,之前把不出脈來……今日受刺激太大,又……捱了幾鞭……偏偏還……打到肚子上……」

    「不可能!你進去,把她治好,朕大人小孩都要!」

    屏風後面傳來孃親微弱的聲音:「皇上……」

    皇帝緊忙進去,坐在床榻旁,握住孃親的手:「依依……」

    孃親呢喃:「李瑄,孩子都沒了對嗎?我的女兒被打死了,肚裡的也被打掉了,李瑄,我以後再也沒有孩子了對嗎?」

    「對不起……對不起依依……」皇帝背過身去,身形依然威儀,而衣襟早已被淚水打溼。

    「李瑄,我們的孩子沒有了,我們的孩子被我作沒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有孩子……李瑄你說,如果我沒有衝上去護著蕊蕊,而是跪著求你,會不會,會不會它現在還在我的肚子裡好好的?」

    孃親泣不成聲,沒有辦法說句完整的話,念著什麼「罪孽深重這是懲罰」,渾身痙攣。

    忽然,娘從枕下掏出把匕首,說著「兩個孩子都沒了,不如下去做個好母親」就往身上刺,還好被皇帝攔住抱在懷裡。

    在場聞者,無一不被失去孩子的孃親感動落淚。

    狗皇帝愧疚不已,連忙發誓放過我,孃親這才鬆開匕首,躺倒在皇帝懷中哭泣。

    那晚秦文塞給我一張紙條,那是由孃親提前備好,讓他轉給我的:

    「蕊蕊,當你看到這張紙條,想必我們的出逃已經失敗。別怕,孃親早知道自己有身孕,但是孃親不會生下他的孩子。他是侮辱娘還害我們分離的罪人,孃親怎會為這樣的人渣生孩子呢?留著孽種這麼久,只是怕一朝事敗,還有翻盤的機會和底氣。

    蕊蕊放心,流產是因為娘回營時喝了秦太醫給的滑胎藥,不是真被他打的,孃親身體受傷不大。只有把苦肉計做到這個份上,才能讓他愧疚,放過你。」

    秦文拿過紙條,撕碎,扔進那個小火堆裡,摸摸我的頭:「小姐,好好調養身子,留得青山在。我會照顧好您的。」

    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我被丟在這裡,秦文每晚深夜會偷偷給我上藥,避免感染。狗皇帝因為親手打掉自己期待幾年的孩子愧疚不已,又滿心是恢復中的孃親,無暇顧及我。想起俞姒蕊半死不活地被扔在角落還沒死,只當我命大。

    回宮,皇帝下令把我扔進牢房,但怕我死了不好跟孃親交代,讓秦文來給我照顧我的病情。

    在牢房裡看著月滿,霜降,初雪,鞭傷也結痂脫落好轉。終於某日清晨,一個女官來到我的面前,帶我沐浴更衣,即將面見聖上。

    被帶到了皇宮最高的瞭望臺時,皇帝已經在那,抱著把琵琶,有一搭沒一搭撥動琴絃,俯瞰他的江山。

    宮女彙報我的到來,他沒有回頭,把琵琶塞到宮女手裡,指著東南方向開鑿的河床工地,道:「俞氏,看到它了嗎。」

    彼時初雪下過,京城萬里冰封,順著他的手望去,人工的河渠如銀色巨蟒,豪情萬丈地延伸向遠方。

    皇帝炫耀起來:「俞氏,這條定安渠連接了京城附近的數條河道,往南,這樣的渠道還有四條。待修好之日,京城與江南的水路便徹底打通。」

    「也就是因為這條河,我爹冬季忙於統籌勞役感染瘟疫而亡,我娘揹負上不顧民怨魅惑君王的罵名。」

    「俞氏,你知道,你娘究竟有什麼值得朕愛的地方嗎。」

    嗯?這我倒是沒想過?講道理,孃親雖貌美,但也沒有到傾國傾城的地步。

    皇帝似乎看穿我:「論容貌,這個宮裡比她年輕可人的多了去。但你娘和宮裡這些個,腦子爭著男人寵不寵愛不愛的女人可不一樣。就拿這修河來說,人人都在反對朕否認朕,整日唸叨我朝外戰持久需調養生息,只有你娘,能看穿江南發展和修河道的聯繫,理解朕的苦心孤詣。有時朕會想,若是她小時候能像男子一樣學習治國之道,這個江山會不會不一樣。」

    「但外頭罵她的話,也是真真刺耳。」

    「俞氏,你曾想過,你娘才是最不可能禍害朝廷的人。你忘了,你的外祖一家是為何離世麼?」

    自然記得,外公舅舅是為了抵禦外敵而亡,外婆在隨軍途中為引開追兵保護撤退的將士甘願赴死。顏家上下皆忠骨,孃親又怎麼魅亂朝綱呢?

    沉默著向遠處望去,千里冰封,封住了河床旁不堪苦役的勞工屍骨,萬里雪飄,飄著的哀鴻遍野,廟堂高處的帝王聽不到。

    是,水渠從長遠道利國利民,但只看當下,尋常百姓中精壯力都做了勞役,而家中的地卻無人耕種。加之巨大的工程消耗國庫,向下的賦稅過重······

    想起孃親同我閒聊時的分析,或許這就是她常噩夢,哭喊「爹爹對不起······」從床上滾下來的原因。

    」參加貴妃娘娘———「身後的宮女太監們請安,原是孃親聽到皇帝約見我的風聲,趕了過來。

    「皇上,您不是說要放過蕊——俞氏嗎?」

    我這才看清孃親,她風風火火趕來,珠釵略微有些鬆散,身著白色毛領披風,白色毛絨抹額下,臉被凍得略紅。

    「貴妃,你倒是緊張。」皇帝走過去,摸摸孃親的手,把自己的琺琅暖壺塞到她那,「這麼冷的天還出來,也不怕被風害了病。」

    孃親沒怎麼反應,嘴上嗯嗯啊啊應著,眼睛盯著我。我用嘴型告訴孃親:

    「放心,女兒沒事。」

    狗皇帝點點下巴,太監鄭允富心領神會,將我拽到一旁。他和孃親並肩站在眺望臺邊邊,我在後方,想跟碧狸打個面照,又被太監們攔住視線。

    孃親不時微微側目回頭,想多看我幾眼。狗皇帝料到她心中所想,伸手摟娘,將她的頭壓在自己肩膀上。

    好一幅帝王佳人共賞江山的美景,但此刻孃親已在心中將狗皇帝唾罵千千萬萬遍。

    「皇上,」孃親忍不住開口,「怎麼今天想著要見俞氏啊。」

    「閒來無事,朕計劃著給她尋門親事。」

    此言一出,我和孃親抖三抖。皇帝見狀,捏捏孃親鼻尖道:「逗你呢,她也配朕賜婚?」

    嘔……

    「朕知道你一直擔心她在宮裡危險,想著法讓她出宮,但宮外叛軍多起來,你又擔心她在外面過不好,對不對?」

    孃親不可置信,震驚於自己被狗皇帝摸得一清二楚,又害怕他會做出什麼鬼事情。

    「朕今日見她,是要看看她恢復如何。朕打算想遂了你的願,讓她到寒明寺裡待著。寒明寺乃皇家佛寺,又有支小隊護著,外面再怎麼鬧也不敢鬧到那去。就讓她做個帶發的姑子,給我們去世的孩子祈福罷。」

    不僅如此,寒明寺的住持是爹生前故友知音,我去了,他也能護我周全。孃親不禁喜笑顏開:「皇上對俞氏安置妥當體貼,臣妾感激不盡,謝過皇上!謝皇上隆恩。」

    皇帝見狀,將她拉到胸前,雙臂緊緊擁住孃親的身體。孃親不自在扭扭:「皇上,這樣不合規矩。」

    狗皇帝不理會:「依依,還記得兒時的日子嗎?也是這樣的雪天,你爹提前讓朕下課,同你在你家後院烤紅薯。你說全家爹孃你哥都彈得手好琵琶,就你怎麼學都只是皮毛。你哥嘲笑,你用紅薯燙他,說何必精通,長大了就嫁個同樣擅琵琶的郎君就行。」

    「……皇上,人這麼多,莫要揭人短處。」孃親發出尷尬的聲音,腳顫頻率之快,怕是能在城牆磚上摳出一套皇家別院。

    皇帝加重摟住的力度:「依依知道嗎,朕回宮後,背地裡偷偷練琵琶。結果人告訴先帝。先帝以為朕玩物喪志,砸了朕的琵琶……可是朕後面又撿起來修好繼續練。總想著有一天,能彈給你聽。」

    ??這皇帝怎麼回事啊今天,一暴君在這整什麼閨閣話本的痴情純愛書生呢?

    孃親一句話也沒回,她確實擁有了擅琵琶的佳公子,也有過圍著火爐聽他彈奏的回憶,不過———那人是我爹。

    真尷尬。

    孃親沉默著,望著遠方。

    皇帝嘆口氣,「依依,要怎麼樣,你才能像從前那般快樂明媚呢?」

    「皇上,近日邊境挑唆不斷,朝內亂黨頻出,內憂外患攪得百姓生活不得安寧,皇上莫要整日計較臣妾的喜樂為好。」

    「這麼多年了,你還不願意多愛朕幾分?」

    孃親轉過身,目光悲傷而堅定地迎向皇帝的雙眼:「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七日後,鄭允福親自到牢裡,丟給我一套低等宮女的衣服。

    我順從換上,跟著他來到那天跟皇帝見面的瞭望臺下。隔著遠遠,向高處探去,只見孃親裹了硃砂紅毛裘,俯視地面。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一輛馬車飛奔出城門,孃親的目光也隨著馬車移動。

    「聖上說了,那天在這,不過是演給貴妃娘娘的一場戲,令她放心斷了跟你脫逃的念想。怕你在宮外夥同叛黨作孽,聖上下旨令你這輩子都別離開這。

    今日起,俞家女兒到寒明寺做姑子,而你便只是皇宮裡最下賤的掃灑宮女。若你仍如從前那般不老實,這回挨的可就不僅是一頓打了。」

    早就料到,皇帝這狹隘心腸不會真放我走。

    沉默接受,望向孃親,朔風將她的毛裘吹起,露出她懷中的琵琶。馬車依然保持飛馳的速度,孃親就這麼望著,手指撥動起弦,隱隱約約,孃的聲音伴著琵琶曲傳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蕊珠,我背對了嗎?」小宮女甘棠揮動掃把,問我。

    「對啦!」我將地上的雪鏟起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我孃的名字就是這來的。這首詩講的是戰士邊外行軍,我娘出生時,外祖在打仗,便在這首詩裡擇字給我娘取名。」

    「你外祖可真厲害,我外祖也從過軍,可是他不認字。」甘棠幫著我剷雪,不經意瞥過高處的瞭望臺,「哎你看,貴妃娘娘今天又來了。」

    我只怕看了會流淚惹人懷疑,不敢抬頭。

    「一個月了,貴妃娘娘天天都來這——哎,好巧你也來一個月了吧!我聽說,貴妃娘娘以前嫁過人,她的女兒去寒明寺出家了,從這個門走的,所以她每天都來這······估計是想女兒的吧。」

    「哎,是吧?可能就是。」

    「可憐喏。」甘棠嘆息,同我將地上的雪堆清乾淨,拍拍手,「幹完啦!我把東西拿回去就行,你在這休息下再去拿這個月我們屋裡的炭火,省得回去太早,被掌事姑姑拼命使喚。」

    「這麼好的嗎我們甘棠姑姑?」

    「那還不準備著,晚上教甘棠姑姑認字?」甘棠麻溜收拾東西,推起車。

    我看著她走遠,從一條隱秘小路,拐到個隱秘的角落,隔得遠遠地窺視孃親。

    我真的好想她。

    她在想什麼呢?在思念爹和我嗎?在計劃新的出逃,還是已經放棄了嗎?在後悔兒時沒有對皇帝避而不見嗎?在為這片顏家用血與刃守護的土地,愈發動盪而失落嗎?

    沒有一個人知道。

    「貴妃娘娘,今日化雪冷得打緊,娘娘還是早日回去,莫要在這高處傷了風。」

    孃親施施然轉身:「大皇子今日得空?」

    煩死了,為什麼總有這些個閒得慌的皇子打擾我和娘!

    「裕乾敬佩貴妃娘娘的膽識氣魄。今日特意到此,希望能同娘娘訴說,解答多年來心中的疑問。」

    「大皇子……哦不對,太子殿下請。」

    李裕乾使了個眼神,他的隨行小廝退下,碧狸也在孃親的授意下退到一旁。

    「娘娘,裕乾兒時讀書,見妲己因蘇氏部落戰敗而被迫擄走,卻因此過上了萬人之上錦衣玉食的生活。那對於妲己而言,她痛苦嗎?」

    「部落戰敗家破人亡,必然會痛苦,但讓她痛不欲生的最大理由,其實是失去自由。自由面前,錦衣玉食亦是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