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漩渦

    「不管我是誰,屬於誰,相貌是否標誌,那天身著何物,以什麼樣的姿勢站在御花園裡,都改變不了你李瑄是奪人清白的事實。就算你是天子,面對我,你永遠是一個小人!」

    皇上喜歡我孃親。

    對此,我娘只發表了一個看法:

    「呸,操他媽的,司馬玩意臭種豬離老孃遠點。」

    但娘憤怒的小火苗只燃燒了一首歌的時間。她重重地嘆口氣,讓楨姨準備進宮面聖的禮服。

    沒有辦法,皇帝的劍還架在爹爹的脖子上。

    「孃親,我還能見到孃親嗎?」

    我坐在門口翹首盼著孃親跟爹爹回來。

    早上,爹爹到了下早朝的時間還沒回家,在禮部的尚叔叔倒是來了,送來爹爹被皇上關進天牢的消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內位想弄明兄,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找不到。」

    孃親兩眼一黑,摔到椅子上。

    楨姨把孃親扶起來,一道聖旨又進了家門:「宣俞夫人入宮面聖。」

    孃親兩眼又一黑,摔在地上,罵罵咧咧。

    但她還是迅速平息怒火,強撐著準備入宮的裝扮,還帶上外公和舅舅生前留下的兩塊血玉牌,匆匆趕往皇宮。

    我坐在門外臺階上發呆,風將路旁榕樹的葉子颳走,又捲起摔下,本地上覓食的麻雀忽然被驚起,四散。我預感到,原本平靜和諧的生活,捲起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旋渦。

    等到月亮都升到院子中間,孃親和爹爹才互相攙扶踏進家門。

    我飛奔過去,一頭紮緊爹孃的懷裡。娘抱著我哭泣:「蕊蕊,以後聽楨兒的話,還要照顧好爹爹。」

    我懵掉了:「孃親要去哪?」

    「孃親……孃親要到皇宮裡住……不能……不能跟蕊蕊爹爹一起生活啦。」

    爹爹用力地把我們娘倆摟緊,我聞到一股血腥味。他把嘴唇咬破了,爹爹把血嚥進去,目眥盡裂:

    「依依,都怨我,那天不該帶你進宮。」

    那天的事情,我是蹲在爹孃房門前聽到的。

    三個月前,皇帝生辰,朝臣攜家眷入宮與天子同慶。那天孃親被楨姨調笑:「小姐稍加打扮就美得這樣,姑爺待會小心點別讓其他人惦記。」

    爹爹抱著我笑盈盈:「那可不,若非皇上要求家眷也得去,我可捨不得讓你家小姐出門。」

    晚上,爹孃回府,我衝上去跟娘要抱抱,發現孃的髮髻有點凌亂,妝容也不似早上那般精緻。

    爹爹臉色鐵青,讓下人把我弄走,同娘回屋。

    慌,我是真的慌,慌得躲過陪睡的丫鬟,溜到爹孃屋門口偷聽。

    好像楨姨也在,伴隨擦洗的水聲,爹爹問:「依依,今日的委屈,統統都告訴我。」

    只聽孃親道:「我和其他夫人陪太后在御花園裡說話,裙帶鉤住花朵,就停下來弄。弄完了,周圍不知為何只剩我一個,我就去找人群。找著找著,撞到皇上。然後,他就捂著我的嘴,我反抗了,沒用,他力氣太大了。然後------」

    然後怎麼了呢?作為七歲的小屁孩,我沒搞懂。

    楨姨壓著聲音哭起來:「都怪奴婢今天烏鴉嘴亂說話,都是奴婢的烏鴉嘴——」

    「夠了楨兒,」孃親打斷楨姨的自責,「強暴我是他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縱使單純,我也猜到孃的遭遇。

    爹爹咬牙切齒:「枉為人君!」

    娘已經冷靜下來:「俞明深,你可以休我,但是你不能怪我不守婦道勾引他人。我顏柳沒有做錯任何事,更沒有對不起你。」

    「我知道我知道!」爹爹似乎也哭了,「你是我的妻子,你受辱,我恨不得一刀——」

    「他的命不是誰都能要的,忍著吧俞明深,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孃親一語成讖。

    三個月後,皇帝判了爹爹個莫須有的文字獄,以此逼著孃親進宮換爹爹一條性命。

    我跟著被降職到京城周邊當縣衙的爹爹,離開天子腳下。

    每個夜裡,爹爹都在院子裡喝酒,彈琵琶,擦拭刻顏家軍紋飾的劍,放聲悲鳴。

    我坐在旁邊掉眼淚。

    想娘,想聽孃親罵爹爹,想孃親跟我搶楨姨做的糕點。

    再次見到孃親,已經是冬天了。

    狗皇帝把我召進宮,理由是孃親寢食難安病怏怏,需要一點精神支柱。

    收拾行囊,入宮。經過一天的奔波,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母親。

    她躺在貴妃椅上,懨懨地望著窗戶,和從前明媚燦爛的那個嬌俏小婦人大相徑庭。

    「娘——」見面前囤了一肚子的話,真正見到了,我只喊出了一句,就嗚咽起來。

    孃親聽到聲響,從貴妃榻翻下來,衝向我。她的淚可能流乾了,只是抱住我,用力地喘著氣。

    在孃親的懷裡,我抽噎著掏出脖子上的平安鎖,一摁下小機關打開鎖,取出爹爹的紙條。

    「狗皇帝要好多人搜了女兒的東西,生怕有爹爹給娘寫的書信,還好女兒藏在了平安鎖裡,誰也找不到。」

    「蕊蕊真聰明!」孃親拍拍我的腦袋,取過爹爹的信:

    「妾當作磐石,君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孃親看罷,把紙條小心地疊好。塞進床頭邊上的小雕花箱子。正巧,皇帝來了。

    「依依——依依——」未見其人,先聞他亂吠我孃的閨閣小字。

    孃親小聲地呸了一口:「煩死了,天天來天天來,不把我噁心死他不安生是吧。」

    皇帝一進門,發現我坐在床榻邊,陰沉著臉,三步做兩步走向我:「顏柳,你挺大膽的啊,敢讓朕看到俞明深的女兒。」

    我成了只小貓,被皇帝抓著衣服拎到半空中,懸著腳四處亂蹬:「是我跟娘再說話的時候你進來的!關我和娘什麼事!」

    孃親慌了,撲過來手抱住我的身子,另一隻手用力扯開皇帝:「李瑄,你答應要讓蕊蕊今天進宮見我,你不宣告一聲突如其然地來,在我這看到她不是情理之中嗎?!」

    狗皇帝猛地鬆手,我摔一屁股蹲,還好孃親殿裡的地毯夠厚夠軟,否則我俞姒蕊下半輩子的安康體健必然不保。

    「見也見了,」皇帝居高臨下,瞥著摔在地上的我,用「把這個垃圾丟去出」那般口吻,喚來隨行太監,「允福,把她送回去吧。」

    孃親隔了大半年才見到我,話都沒說上幾句,可捨不得我匆匆離開。她軟下身子,摟住皇帝的胳膊,露出難得的討好神態:「皇上慷慨,臣妾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蕊蕊,就讓我們母女多說點話吧。」

    「顏柳,別太放肆,」狗皇帝冷笑,「俞家的女兒,不適合跟朕的后妃呆太久。」

    狗皇帝的話極盡侮辱之能,侮辱了孃親作為女人的清白,侮辱了爹爹作為男人的尊嚴,聽得我氣急敗壞,尖叫到:

    「我娘是我爹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的后妃!你的侍妾!」

    那一刻,屋子裡詭異的安靜。狗皇帝愣了一下,直接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順勢摁在地上。

    「你爹的妻子!笑話!是朕先!是朕先遇見的你娘!是朕!先和你娘定的終身!是朕!同你娘青梅竹馬!」

    我被掐得臉紅喘不上氣,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耳朵接收他的話,腦子卻沒有辦法思考他的意思。

    只感受到,孃親哭嚷著掰開他的手指,用自己的性命威脅狗皇帝放我生路。

    皇帝猛不丁撒開手,我被嗆得咳嗽連連,孃親連忙給我順氣。

    「皇上,多年前童言無忌,您莫要記得。當時的臣妾才十歲,真的不知道您口中的陪您一輩子,就是嫁給您的意思。」孃親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鎮靜,開始懇求他的釋放。

    「更何況,您當初並沒有真的來將軍府提親,臣妾及笄跟俞家訂婚時,您也早已娶了王妃兩年。至於兩小無猜……皇上,當年您在臣妾家中同父親學習武術兵法,和臣妾來往,於禮是君臣,於情算是兄妹……那句花園裡玩耍時說的私定終身,就不過是玩笑話罷。」

    我呆呆地聽完孃親的話,之前只知爹爹和孃親「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還不知孃親跟天子有這等故事。

    或許是孃親的話刺傷皇帝的心,他難以置信地抓著孃親的兩臂,聲音帶著哭腔,顛三倒四:

    「依依,你騙我的對不對,你是不是生氣了才這麼說。對不起依依,可是當年我不能娶你,我要娶鎮國公的女兒,才能得到他的支持順利坐上皇位,才能得到天下讓你榮華富貴。原諒我依依,皇后逝世一年,朕的江山坐穩了,太后也管不了朕!你現在也成了朕的女人,朕馬上下詔書,彌補你讓你做皇后,你就原諒當年朕的辜負,好不好?」

    孃親重重喘口氣,似乎強迫自己忍耐什麼,然後看著皇帝紅著的雙眼:「不是的皇上,您沒有辜負過依依,依依的良人也並非皇上。您與我已經各自成親,臣妾的孩兒也大了,木已成舟,求求皇上,就放臣妾回家與夫君團聚吧。」

    「你閉嘴!」皇帝暴怒,毫無九五至尊的器宇軒昂,鄉野村夫般指著孃親破口大罵,「朕是天子!朕想要誰就要誰!就算放你回家,你以為俞明深還會要你嗎?不會了!你已經被朕睡過了!你是朕的!貞潔不在,俞明深不會要你這個在龍榻婉轉承歡的妻子!只有朕,只有朕才會不嫌棄你跟別的男人成親生子!」

    我聽著皇帝的辱罵,氣得再次想衝上去撕碎這個道貌岸然的禽獸。孃親眼疾手快把我抓住,攔在身後。

    「李瑄,我沒有不守貞潔!我至始至終都是被你強迫的,無論是那天的御花園裡,還是在這半年來與你的每一次同寢,我都是被你強迫的,你休想給我扣上蕩婦的罪名!」

    「呵呵,」皇帝笑了,笑得面目猙獰,「顏柳,你真挺有意思。那天在御花園,明知道那是朕回寢殿的必經之路,你還是一個人衣衫不整躲在假山後面整理衣裙,不是為了邂逅朕引誘朕?怪朕嗎顏柳,你怎麼不怪自己太美了呢?」

    「夠了李瑄!」孃親怒不可揭,一字一句吐出她的心聲,「不管我是誰,屬於誰,相貌是否標誌,那天身著何物,以什麼樣的姿勢站在御花園裡,都改變不了你李瑄奪人清白的事實。就算你是天子,面對我,你永遠是一個品行卑劣的小人。」

    「啊————」此刻的狗皇帝早已失去理智,「允福!把柳貴人宮裡這個小野種丟出去!」

    孃親這次沒能護著我,她被狗皇帝抱起來扔到榻上,重重地壓上去。隨行的太監一把將我拎起,任憑掙扎,直接拖著我走出孃的寢宮。最後留在記憶裡的,只有孃親的哭泣、唾罵、尖叫,伴隨著衣物撕碎的聲音。

    馬蹄重重地踏著月光,躍出宮門,疾風掃起兩鬢散落的髮絲,被涕淚糊到臉上。手掠起秀髮時,淚早已乾透,捲起簾子,見到的便是濃重夜色下,憔悴而焦急的爹爹。

    七八歲的小女娃被父親從車上抱回屋去,沒等他問起,我就將今日在宮中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她身體康健就好,我只求她康健就好。」爹爹哀嘆。

    「女兒想爹爹一句話,」我忘不了被帶走前狗皇帝的汙言穢語,「爹爹,如果娘能安然回來,您會嫌棄她已經被皇帝凌辱,身體不潔嗎?」

    「俞姒蕊?!你這是人話嗎?!」爹爹的怒火被點燃,噼啪一下炸了。見我泫淚欲滴,又溫柔下去,語重心長:

    「蕊蕊,爹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情,一個女人的貞操,並不是簡單地憑藉她是否跟丈夫以外的人有肌膚之親,就能評價。你孃親是被脅迫的,她的內心依然是愛著爹爹忠於爹爹,那麼她依然是個純潔乾淨值得放在心中守護的女子。蕊蕊,以後不要在問這樣的問題,知道了嗎?」

    想著狗皇帝那番話,又聽罷爹爹的肺腑之言,我伸手讓爹爹抱住我:「父親大人,無論付出怎麼樣的代價,我們一定要把娘救出來,一定要讓娘回到我們的身邊!」

    爹爹拍拍我的頭:「好,爹爹答應你,一定要救回娘,保護娘。」

    我伏在爹爹肩,目光穿過窗戶,娘留下的劍擱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劍柄殘留著爹爹的溫度,幽幽映著冷光。風掃過石竹,竹葉沙話沙話,像在密謀什麼。嬋娟高懸,泛出潮溼的黃暈,望久了,目光將月色模糊成一團光斑。

    再定睛一瞧,月還是那輪明月,而石凳上的劍已經徹底冰冷,蓋了層薄薄灰,石竹更添幾分蒼勁,葉子的輪廓凌厲起來,而看月亮的人,也年長了四歲。

    四年裡,發生件噩夢般的事情。

    狗皇帝下令要求人工開鑿一條從京城通往江南的大運河,近年來不斷向民間徵收勞工加大稅收。今年冬季寒冷,瘟疫肆虐,爹爹身為縣長奔波於抗寒抗疫,又要處理徭役賦稅等事務,操勞之下久病不起,在對孃親綿綿不盡的思念中,與世長辭。

    爹爹離去的消息,很快通過監視我們的皇帝爪牙傳到皇宮裡。

    據說孃親得知後,沒有人們想象中那般痛哭不已,除了要求皇帝將爹爹屍身火化且不許視奸爹爹的葬禮,只把自己鎖在寢宮裡,與外界再無任何交流。不吃不喝,時而不言不語,時而瘋魔了般呢喃著什麼「磐石蘆葦」的。白日不醒夜不能寐,抱著酒罈子痴笑流淚。後來,又抱著家裡帶來的琵琶哭泣,聲嘶力竭。皇帝無奈,要求我即今日起,進宮陪同孃親。

    娘寢宮依然和四年前一般,椒泥香氣嫋嫋。我站殿外,只聽皇帝的聲音傳來:」依依,你的女兒今日便來看你了。你好歹,起床吃點東西洗漱一下,好不好。「

    我隨領路的太監走進去,伸著頭瞧,孃親橫臥床榻,蓬頭垢面神情呆滯,皇帝蹲坐在地上,握著她的手。

    那太監溫聲細語:「皇上,俞家小姐來了。」

    皇帝瞥我一眼,對孃親溫柔道:「依依,你看誰來了。」

    面前的母親形如枯槁,被套在素色寬大的絲綢宮衣裡,我心頭一緊,欲語淚先流,費勁從嗓子裡擠出一句:「娘·····」

    孃親已上千個日夜沒有見到我,聽到聲音,難以置信地把頭轉過來,眉頭微蹙地盯著看,隨即起身將我扯到身後,抱住我,隨手抓起床邊的孔雀藍冰裂紋茶壺,向皇帝狠狠擲去:「你讓我沒了丈夫,還想害我女兒嗎,你給我走!我不想看到你!」

    「好好好,我走,走!」皇帝衣襟溼了一片,掛著討好的笑,轉身離開。

    孃親略帶神經質地護著我,直到所有人踏出房門,她才捨得鬆開懷抱,仔仔細細望著熟悉而陌生的女兒臉龐,繼而緊緊將我摟在懷中。隨即,這座囚籠的柳昭儀娘娘撕心裂肺叫了一聲,痛苦的哀嚎,穿透重重紅牆,悽婉迴盪在如血夕陽下。

    「啊————」

    為了孃親安然無恙,皇帝大赦般特許我和孃親同吃同住。

    孃親舞著刀劍長大,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小意溫柔,但從前也是個溫和端莊、優雅大氣的將門虎女。而如今,她的脾氣愈加暴躁,不會對下人發作,但會將瓷器首飾砸向桌櫃傢俱,有時甚至要強忍著喘下幾口氣,才能心平氣和地同他人講話。

    不過對我,卻比從前要溫柔和藹好幾百倍。

    離開我和爹爹的日子,孃親真的很不幸福。

    有了女兒的陪伴,孃親的臉龐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眼睛裡也重新燃起了彩色的花火。

    狗皇帝見狀,下令讓我離開皇宮,恢復以往在娘這過夜的習慣。

    孃親不依,在打碎三套茶具四個花瓶後,同皇帝討價還價:「蕊蕊才十一二歲,俞家、我的孃家無人能收留照扶。這兩年外邊不太平,出了宮,她怎麼在這世上立足,跑到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那寄人籬下?還是獨自住舊府邸裡,等著哪日夜黑風高被流氓混子先欺辱後拐賣?」

    皇帝暗笑:「依依,她住在朕的後宮裡,也是寄人籬下。」

    「那不一樣,」孃親咂了口茶,在天子底線跳起皮筋瘋狂試探,「你安排個小差事,繡房武庫都可以,偌大個皇宮,難道多個小宮女都不行?」

    「呵呵,」皇帝冷笑,撫摸孃親的下巴,狠狠一捏,「顏柳,你是真不怕我弄死俞明深的女兒。」

    「聖上虛懷若谷,怎麼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弄死一個舉目無親的小女孩。」

    「求我,叫我瑄哥兒。」

    「求你,瑄哥兒。」

    孃親放低姿態,用一夜巫山雲雨的屈辱為我換來在御書樓翻新謄寫舊書的差事。

    「依依,你願意好好跟朕過,朕大發慈悲就不殺俞家女兒,讓她在這宮裡住下。但是給朕記住,若不想她被丟進蠆盆喂五毒,就別私底下跟你見面。」

    我的孃親,一個擅長用皇帝底線跳繩鍛鍊的女子,會真的聽話嗎?

    在御書樓整理舊書的第二個月,孃親的貼身宮女碧狸,給我遞來一張紙條。

    「小雪夜,蓬萊園,巳時一刻,不見便散。」

    今年小雪,是狗皇帝夜宴鄰國使臣的日子,亦是我的生辰。

    在期待與不安中度過了七天,我終於等來小雪那日。御書樓女當差只有我一人,獨自住在最角落的伙房,省了不少事。當夜,我只需用碧狸給的迷藥暈當值的,把提前備好的太監服飾換上,便暢通無礙悄咪咪溜到與孃親約定的地點。

    蓬萊園位於御書樓、皇子所之間,遠離孃親所住的盛坤殿。該處仿照江南園林所造,樹木繁密假山頗多,千峰萬嶂,藏匿其中隱蔽得不得了。

    在寒風中哆嗦了一首小曲的時間,我見到了身著底層宮女服飾的孃親,身後跟著的碧狸提了個包袱。

    「娘!孃親!」壓著聲音揮動小手。孃親走過來,我的眼眶紅了。

    「嘖,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孃親嫌棄。

    碧狸忍俊不禁:「娘娘,小姐嬌滴滴的閨中少女,哪是什麼男子漢。」

    「身為女子更要堅韌剛強,才不會被欺負了去。」孃親擺擺手。

    「孃親,今日是女兒生日,在外人面前給點女兒點面子好不好?」我撅起嘴撒嬌。

    「碧狸不是外人,碧狸是自己人。」孃親拍拍碧狸肩膀。只見碧狸微笑不語,將包裹取下打開,裡面裝了一個小壽桃,五個稀罕的吐蕃果子,以及一小盤專在生辰日吃的精緻的點心。

    「小姐,壽桃和點心都是奴婢偷偷做的,小姐莫要嫌棄,祝小姐平安喜樂,永世無憂。」

    「謝謝碧狸,」我笑道,然後掏出偷偷謄寫的文人史書,塞給她,「記得你偶然提過想看些歷史傳記,我偷偷抄的,送與你看。」

    「謝謝小姐!」碧狸喜出望外,她識得些字,愛極了讀史學文。投其所好送她御書樓藏書手抄本,自然能籠絡她心,使其更忠於孃親。

    碧狸抱著書退到一旁望風。母女相見難得,並肩靠在山石旁看星辰,衣食住行問了遍,細緻到連我的洗頭皂好不好都要關切。

    忽然,我的頸脖處一陣疼痛,立即抓住襲擊我的雙手。我護身的拳腳功夫還不錯,但對方勝在出手突然力氣大,又是背對著我,輕而易舉扣我的咽喉。

    孃親起身,波瀾不驚看向脅迫我的人。

    那人開口威脅道:「柳娘娘好大膽子,不怕父皇得知你在這私會女兒嗎?」

    「你的父皇現在醉倒在鄰國貢女的溫柔鄉,可沒空管我。」

    「顏柳,你人盡可夫,魅亂君王,騙父皇開鑿運河,害得多少勞工被迫妻離子散死在河床上,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殺了你女兒,再了結你。」說罷,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刺向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躲在一旁的碧狸趁那人掏匕首的空檔,將剛剛我給的書擲向他的肩膀,襲擊者吃痛,扣著我咽喉的手鬆了松,孃親見狀直接一腳踢向他的手肘關節,那人匕首落地,我反應迅速將武器踢遠。孃親見我安全,再踢到他的腹部,手做刀狀砍向他的脊背,兩三下就將其撂倒在地。

    嘖嘖,我娘不虧是外公生前親自調教過,這武力值誰見了不說一句牛的。

    月亮撥開烏雲,亮光照在襲擊者的身上,是個與我年齡相仿的黑衣少年。

    孃親拍拍手:「二皇子功夫這樣差,怎麼替天行道?」

    原來是狗皇帝的第二個兒子,難怪跟狗皇帝一樣有病。

    二皇子李裕昭站起來,瞪著我同孃親。雖年輕狼狽,但難掩一股陰鷙沉篤之氣:「顏柳,我明日就將你們母女私會的事情告訴父皇,就等著看你女兒進蠆盆吧。」

    「哦?你怎麼知道你還能活到明天,我可是魅惑君王的妖妃,歹毒得很,沒準就把你殺了扔湖裡,反正你也不受寵沒靠山。」孃親接過碧狸撿起的匕首,自顧自地玩起來。

    李裕昭面目懼色,向後退幾步,發現自己四面山石,假山擋住去路。

    「噗嗤,就這?」孃親一甩手,「撲通」一聲,匕首被扔進湖裡,「好了,說說吧,為什麼恨我,我有得罪你嗎?」

    「我說了,你害得我朝民不聊生,殺你,是為了替天行道。」

    「放你的狗臭屁!你父親殘暴,為什麼要賴在我母親身上。」我啐了李裕昭一口。

    「蕊蕊,女孩子家家不要說髒話,優雅點。」孃親看向二皇子,「你想殺我就想殺我,不要整什麼天下道義有的沒的哈,虛偽了。」

    李裕昭一時語塞,又強撐著氣勢,說:「顏柳,我的母親正是因為你,她這才淒涼死去。」

    「天地良心二皇子,你母親哪位啊,我認都不認識,何曾害過?」

    李裕昭悽然:「我母親原是低等掃灑宮女,等著到了歲數出宮和家人團聚,卻因為長得像你,被父皇酒後當成你,強行佔有生了我,好在父皇待她極好,寵冠六宮。後來你進了宮,我娘發現自己不過是你的替身,和父皇爭吵,被他叱責賤人還捱了耳光。我母親悲憤下選擇自縊。而我也被父皇厭棄,不管不顧四五年,三日後還被送去鄰國質子,在異國他鄉苟且偷生。」

    狗皇帝真是人渣,怎麼老用強的。

    「那你該恨你父皇,關我什麼事。」

    「你進宮後,父皇不嫌棄你是二嫁之身,把你放在心尖上疼。而你作天作地鬧著出宮不算,這幾年又躥騰父皇鑿運河,只為能方便下江南遊玩,鬧得國家財匱力盡,哀鴻遍野。你就是禍國殃民的妖妃禍水!」

    神經病,這皇家人都是神經病。

    孃親翻翻白眼:「不嫌棄我二嫁之身?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你生在將軍貴胄之家,嬌生慣養,進宮前有俞侍郎這樣的君子深愛,進宮后帝王椒房專寵。比起我娘這樣庶人女子,半生為奴半生做替身玩物,你的命也太好了。」

    我跟碧狸相視,達成共識:這傻子是真的沾點腦疾。

    「我的命很好嗎?」孃親一笑,自嘲起來:

    「我自小騎射兵法不遜男子,卻因身為女人不能實現抱負。長大了,父母兄長為守護江山死在敵人的刀下,留我孤身一人在世上,受盡委屈時無人撐腰。嫁人了,我夫君家室平平但郎豔才絕,愛我敬我,舒心日子沒過幾天,卻因你好父皇莫名其妙的愛被關進宮裡!鬧得家破人亡!我忍辱偷生,被世人唾罵人盡可夫!而你們!像你這樣的俗人!卻以為我皇恩浩蕩?呸!」

    孃親說著說著,氣上心頭,一耳光抽到二皇子臉上,提起他的領子直視他的雙眼:"這!就是你口中的好命!你娘求而不得的好命!你娘,她為著一點鏡花水月的情愛尋死覓活,拋棄兒子自殺丟了性命,那是她賤!」

    「你以為修造運河真的是為了我嗎?二皇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母親,腦子裡就那點男女破事。江南繁華,無論農產或是商業皆為國內首屈一指。但江南和京城遙遠,交通不便,中央難以把控。日子久了必成大患,所以,開鑿運河是你父皇深思熟慮的決定。我,只是一個藉口,便我玩耍,只是他假裝深情哄我的把戲,懂了嗎?傻子!」

    李裕昭被孃親一番話鎮住,瞠目結舌,無語凝噎。良久,問道:「當真麼?」

    「當不當真隨你,愛信不信。」孃親看著面前的男孩,露出朽木不一定可雕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