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月色撩人

    「元淇兄,本宮可是從來沒有鴿過皇姐,都是為了你,你一定得爭氣啊!」

    「本宮看的出來,皇姐對你不一樣,她一定對你有什麼想法!」

    見薛元淇在門口盯著腳尖轉圈圈,臉上表情變幻莫測,我有些疑惑地開口道:「薛大人?」

    薛元淇像是被驚了一下,猛地抬頭看向我:「六......六殿下,你也在這?」

    我打量了下他,總覺得這人今天怪怪的:「原本約了璟弈一起去明華寺祈福,結果只剩下我了。」我笑著說道。

    看見薛元淇有些紅的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我便明白了,感情這高璟弈是在給自己找姐夫呢,這死小孩。

    「正巧元淇也要去明華寺祈福,不若一起?」薛元淇有些緊張得看著我,「六......姑娘一人也不太安全。」

    之前到了酒樓的時候,送我來的侍衛便退下了,瞧著此刻同樣孤身一人的薛元淇,在心裡罵道:這小崽子套路還挺深。

    孤男寡女,山路漫漫,晚上是不是還要賞個燈?

    既已遇見,又是同路,瞧著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好當眾駁了薛元淇的面子。我笑著說道:「好啊。」

    同薛元淇出酒樓時,便聽見人群中的竊竊私語:「哎呀,那不是新科狀元郎薛大人嗎?」

    「是呀是呀,他旁邊的女子是誰啊?」

    一人插進了話:「那人好像是六公主,我曾在前些日子薛府設宴時有幸遠遠見過一眼,那般風姿......」

    「你別說,薛大人和我們六殿下走一起還挺搭的!」

    又是一人斷了那人的話:「那我們太傅大人怎麼辦!」

    「我站六殿下和太傅大人,那麼多年的喜歡,哪能被半路殺出來的狐狸精被搶了!」

    「竹馬不敵天降啊,兄弟你落伍了吧!」

    ......

    哎喲喂,各位大哥,正主還沒走遠呢,你們能安分點不?還有啊,那位兄弟,你是不是要回去請教你的夫子什麼叫「青梅竹馬」啊?!

    我瞧了瞧我身旁的「狐狸精」,見他臉上紅的厲害,遂開口道:「都是些無心的話,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薛元淇忙應道:「元淇並未多想,只是......」他頓了頓,然後格外認真的看著我,「只是殿下真的不介意嗎?這畢竟......關乎女子清譽啊。」

    竹林從山腳蔓延而上,昨晚落了雨,當下雖日懸中空,空氣中仍有雨水與竹葉混合的清冽香氣。林間時不時傳來三兩聲蟲鳴與鳥叫,我從路邊拾了一枝被風雨掛落的竹枝,隨手在空中劃了兩招,朝薛元淇反問道:「你見我像是尋常女子?」

    「清譽不傍身啊。」

    更何況,七嫁七敗的皇室公主,還有何名聲而言。

    薛元淇聞言愣了片刻,看見女子拿著一根竹枝往前走的背影,抬步匆匆追了上去。

    他匆匆的聲音也似他匆匆追上來的步伐,在竹林中越來越遠:「公主通透,元淇自愧不如。」

    15

    明華寺是皇家投資建成的,整座寺廟以紅木為根基,端得是古樸大氣,低調奢華。在一整座山的翡翠竹林中,顯得格外惹眼,卻又異常的和諧。

    沉悶而轟動人心的鐘聲響徹山林,我和薛元淇拜過了大殿的佛祖,將高璟弈的祈福詞一張一張燒給神佛。起身正準備離開時,就見一個小沙彌朝我們走過來,行了一禮之後,用他平靜地毫無波瀾的語氣虔誠的說了一堆。

    大致意思就是我們十分心誠,還自己寫了那麼大一堆祈福詞,佛祖一定會被我們的誠心所感動而實現我們的願望。並且後院還有一棵古樹,可以直接上達天聽,十分靈,希望我們可以去給我們的心願再加一層保險。

    我看向了薛元淇,用眼神問他去嗎?

    「常聽人說,明華寺的古樹十分靈驗,不妨我們去看看?」薛元淇說道。我應了聲好,便同他一起去了後院。

    那是一棵巨大、巨黑,並且掛滿了紅色祈願帶的樹!薛元淇從一旁拿了紅色祈願帶:「試試?」

    在一旁寫了心願之後,站在樹下抬頭仰望著這棵巨大的古樹,我在心裡說道:按著一般話本的套路,是不是丟得越高願望越容易實現?

    我後退了幾步,發現這樹真的完全看不見頭!

    薛元淇將祈願帶在手上轉了兩圈,然後丟了上去,還挺高。他偏頭看我,語氣裡眼裡都是少年氣:「元淇幫你?」

    我挑了挑眉,笑著說:「瞧不起人?」

    將祈願帶絞了絞,然後丟了上去,丟在了薛元淇下面一點點。

    見狀,薛元淇笑了起來。

    見左右無人,薛元淇站我旁邊,笑著問道:「公主那上面,寫了什麼?」

    我看了他一眼:「國泰民安。」復又說道,「薛大人可有什麼願望?」

    薛元淇看著上面的帶子,眼神異常堅定:「忠君之志,矢志報國。」

    有些紅色祈願帶上面掛了金色的鈴鐺,風輕輕刮過,絲帶飛揚,鈴鐺聲在空曠的院子裡鈴鈴作響。古樹太老太沉重,還在絲帶輕盈而惹眼。

    聞他言,許久我才像是反應過來,眼睛裡大概也蒙上了一層細細碎碎的笑意:「晨鐘暮鼓。」

    16

    走到一旁放祈願帶的桌子,將手中的筆端端正正地放下,在心裡掙扎了幾番,我還是說道:「薛大人,我生辰宴那日酒醉做了些荒唐事,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我轉過頭,看見薛元淇臉有些紅:「宮中朝中皆知六公主明事理,元淇相信您是不會做什麼荒唐事的,更何況,聖人也會犯錯,即使是......公主若真做了什麼荒唐事,也,自由彌補的法子。公主不必自擾。」

    「只是,元淇不明白,公主為何說欠元淇一句抱歉?」

    望著薛元淇疑惑卻堅定的眼神,我心裡有些咋舌:咋得,那晚他也喝醉了?他也不記得了?那我......怎麼說?

    「我......」就在我出聲的同時,門口卻傳來一句我異常熟悉的聲音。

    「六殿下!」

    我同薛元淇齊齊朝門口望去,就見遲墨站在門口,一雙眸子又黑又沉,在我與薛元淇身上逡巡了兩圈,然後落在我身上。

    就在他抬步朝我走來時,身後匆匆跑來一個青衣小廝,在薛元淇耳邊匆匆說了些什麼,薛元淇便朝我和遲墨告了聲罪,說是家中有事便匆匆離開了。

    待遲墨走近了,我才發現他一貫整潔的衣服有些褶皺,幾絲頭髮有些亂地落到前面來。

    鬼使神差的,我朝他那幾絲頭髮伸出了手,卻被他截在了半空。他未言一字,只是微低著頭直直地看著我,呼吸有些沉。

    我又像是溺在了一汪深潭裡。他鬆開了抓住我的手,我輕輕將落在他身前的發理到肩後,然後拿起一張紅色的祈願帶,眨了眨眼:「太傅,許願嗎?」

    遲墨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紅帶子,一縷衣袖,提筆便蘸墨。

    我微微退開一步,見遲墨下筆略重,嘴角緊抿。這是遲太傅生氣的表現啊。

    遲墨很快寫完之後,便將紅帶一裹,走到樹下就是乾淨利落地一丟,然後轉頭看著我,聲音還有些冷硬未散:「六殿下袖中的紅帶,不丟上去嗎?」

    啊這,今天太傅火氣有一丟丟大吖。

    高璟弈都幹啥了都!

    我有些略微尷尬地從袖中拿出了一根紅帶,當時寫了兩根,本想著把薛元淇支開再丟上去的。我笑著打哈哈:「太傅怎麼知道我這兒還有一根?」

    遲墨沒應話,只是移開了目光。

    我走到樹下,將那根紅帶裹了裹,丟了上去。誰知這次竟然沒丟中,紅帶順著樹枝掉下來,好死不死掉在遲墨面前,一些字跡也攤開了躺平了。

    遲墨低頭看了一眼,像是被什麼字吸引了,彎腰拾了起來,我連聲阻止,也是來不及了。算了算了,也沒啥不能看的。

    「願父皇健康,璟弈平安,太傅順意。」

    遲墨眼裡的黑沉散開了來,看著我說道:「臣竟不知,在殿下心裡,微臣已經能與陛下和太子殿下一同出現在這祈願帶上。」

    「詩書禮義,騎射樂數。藺梓所學,大半都是太傅所授,太傅自是重要。」我笑著說道。

    遲墨看了我一眼便轉過了頭:「臣幫殿下丟上去吧。」

    走出明華寺大門,才見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馬被束在一棵樹上。

    「雲間月?」我快步走過去順了順雲間月的毛,扭頭問道:「太傅你騎馬來的?」

    「恩。」遲墨應道,「臣送殿下回去吧,不知殿下騎術還記得多少?」

    「時常練著呢。」我笑著說,翻身利落地上了馬,「我騎馬,太傅你呢?」

    遲墨見我穩穩得坐著,走到前面拉住了繩子,抬頭說道:「我牽著。」

    太陽漸漸開始往山下跑,晚霞一點點地鋪滿了整個明華山,霓虹色的光四散開來,讓我想起了在薛府洗梅室的那個黃昏,而原本坐在窗下撥弄琴絃的那個人,此刻正牽著馬,同我慢慢悠悠地走著下山的路。

    「從藺梓 8 歲時初見太傅,現在已經 13 年了吧。」

    他在前面低低地應了一句:「恩。」

    看著天邊的一輪紅日,我笑著說道:「八歲那年看見太傅,我就在心裡想,怎麼會有生得那麼好看的人啊。之後就喜歡同太傅待在一處,我記得還找各種理由勸父皇讓我出宮。」

    遲墨沒有回頭,倒是語氣裡帶了點笑意:「是啊,六殿下那時候,纏人得緊。」

    遲墨清冷,但對我卻是極好的。小時候課業沒完成,犯了錯了,總是悄悄跑去找遲墨,到後面直接演變成了樂理知識、禮儀仁義等等不是遲墨教授就不學了,直到他真真正正成了授課太傅。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得自己纏人,從課上纏到課下,一哭二鬧,撒嬌賣萌,不符合公主儀態的事兒,在遲墨面前倒是沒有少做。

    「那時候,倒是給太傅添了很多麻煩。」我摸了摸鼻子,有些歉意。

    遲墨慢悠悠地走著,淡淡地說:「還好。」

    「是什麼時候變得疏離了呢,」兩側的竹林一棵一棵後移,回憶也在一點點清晰,「十四歲。」念及此,我耳朵有些燙。

    那天我又偷溜出宮去太傅府尋遲墨,四處尋不著人,偶見浴池有動靜,便也未多想推門就進,正巧便看見了剛出浴的遲墨。震驚之餘驚叫出聲,遲墨匆匆扯了塊什麼遮住身體便來捂我的嘴,結果還是招來了管家和幾個小廝。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皇責罰,還被教訓了大半宿,那時才懵懵懂懂明白了身為一個公主,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感嘆道。

    只是那次之後,太傅似也在刻意避著我。

    見遲墨不語,我笑著岔開了話題:「方才太傅瞧了我祈願帶上寫的心願,公平起見,藺梓是不是也能知曉太傅寫得是什麼?」

    遲墨微微偏過頭,餘暉灑在他密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樑上,晚霞在他眼底映出星星點點的光。

    他抬著頭望向我,眼底帶著些許笑意:「希望六殿下,八嫁得良人。」

    被他晃了眼,心裡直道老天爺真是不公平,有人文學武功均是出挑,卻偏生還生了一副頂好的皮囊,一顰一笑,均是勾人的刀。

    有些慌亂得移開眼:「太傅慣會打趣我。」

    17

    還未進城,遠遠便被點亮的長燈所吸引。夜幕低沉,連綿的燈火燒紅了半邊天際,就像是在呼喚遠行的遊子,她揚著最溫柔的笑意,敞開最溫暖的懷抱,輕輕地喚著你。

    我下了馬,同遲墨並肩走進城裡。

    四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入眼皆是千種形態的燈,耳畔全是嘻嘻哈哈的打鬧聲。

    我走過人群,穿過燈火,只有轉頭看見身旁牽著白馬的遲墨時,才覺得我還在人間。

    燈火給遲墨過白的臉上添上了幾抹暖色,見我望向他,他開了口,透黑的眸子裡倒映的全是我和身後的燈火:「怎麼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裙襬被扯了幾下,低頭一看,是一個拎著燈的小男孩。

    小男孩拉著我的裙角,眼裡一片童真:「六公主,買個燈吧!這個燈是月老爺爺的,保姻緣的!」

    我看了一眼,那盞月老的燈是個球型,外面用紅繩一圈一圈地纏著,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紅繩照出來,格外得暖人心扉。

    笑著蹲下去,給小男孩了一個碎銀子:「好啊,這燈我買了。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麼覺得我是六公主呢?」

    小男孩笑嘻嘻那銀子放進口袋裡,指了指我身旁的遲墨:「因為他是人超好的太傅哥哥呀,而且大家都知道,宮中的六公主喜歡太傅哥哥,所以太傅哥哥身邊的肯定是六公主!」

    我:......

    「而且剛才太傅哥哥看你的眼神,就像是我爹爹看我娘時的一樣!六公主你要加油哦,這次一定能成功的!」

    看著眼前信誓旦旦滿眼鼓勵的小孩子,我屈指就彈了他腦門,失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小男孩捂著頭衝我做了個鬼臉就跑了。

    我拎著燈起身,笑著對遲墨說道:「童言無忌。」

    遲墨笑了笑沒應我的話,而是問我餓了沒,說是前面有一家不錯的酒樓可以試試。這一說,我才覺得是真的餓了。

    進了酒樓,才知道遲墨人氣有多高,可以說一路都有人笑著給他打招呼,他淡淡地點頭示意,尋了靠窗處便坐下了。

    小二樂呵呵地上來,道了句「太傅好。」,眼神在我和遲墨身上轉了兩轉,然後又樂呵呵地拿著菜單去傳菜了。

    「太傅呼聲很好嘛。」我支著頭,看著遲墨說道。

    遲墨抬手給我倒了杯茶:「常去學堂幫忙罷了。」

    菜很快便上齊了,看著滿桌全是我喜歡的菜色,而且味道還格外對我胃口,我不禁有些咋舌。

    直到小二拿了名酒「千絲雪」上來,我才挑眉看向遲墨。

    誰知他只是揮退了小二,還起身給我斟了一杯酒,笑著說:「喝吧。」

    我是宮中備受寵愛的六公主,一言一行都必須符合公主儀態,不能丟了皇家臉面。可偏偏,我愛酒;尤其愛民間名酒「千絲雪」。傳聞「千絲雪」是一女子為情郎所棄後釀出的酒,取有「千縷青絲悲成雪」之意。

    只可惜,皇家公主不宜嗜酒,更不能嗜這民間上不的檯面的情愛。

    我瞧著眼前的遲墨,只覺得像是回到了七年前的日子,他不是人人口中那個清冷至極的遲太傅,他只是整日被我纏得心煩,卻又暗中護著我的遲墨哥哥。

    我執起酒杯,抬眼看著他,有一瞬間的晃神:「遲墨......哥哥?」

    遲墨眼底有流光閃動,同我碰了碰酒杯,是一句極輕、極輕的「嗯」。

    酒足飯飽,扭頭看繁華街市,燈火閃爍,同遲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在滿耳的歡聲笑語中,有一聲格外不同的笑聲從窗外闖了進來。

    「別鬧,你們快出去!」

    「哎呀,嫂子害羞了哈哈哈哈哈哈!」

    千燈節也是成親的好時候,街對面的那家便是趁了今日的勢,眼下月上中天,倒像是到了鬧洞房的時候。

    順著二樓窗沿,倒剛好把那院落裡的景象看了個全面。大開的新房門,穿著嫁衣的新郎新娘,一旁嬉鬧的親友們,桂圓蓮子花生紅棗混著笑聲,連街道都攔不住他們的樂。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很久,直到親友們被趕了出來,那門關上了,才收回了目光。

    我不知道我當時是什麼表情,但看遲墨看向我的神情,那大概不怎麼得體。伸手給自己倒了酒,遲墨像是想阻止我,卻不知怎麼的,還是放任了我。

    直到我看見遲墨已經有了五六七八個重影,遲墨才伸手止了我伸向酒壺的手:「酒多傷身。」

    他按著我的手透著恰到好處的暖意,在漸涼的夜裡,比酒更醉人。

    「殿下心中有結,可同臣說說。」他眼神一瞬不眨地看著我。

    「若不介意的話,小殿下心有不快,不如同我說說?」眼前突然浮現出了七年前的遲墨,那時他的輪廓,還透著少年氣,不及現在的成熟。

    所以說,回憶是個奇怪的東西,你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了,卻在某一個時刻,因為一句突然的話、或者是突然的人,又跑回你的腦子裡。說到底,有些東西只要它存在過,就不會被遺忘,只不過是回憶有些長。

    我笑了笑,腦子混沌一片:「想看滿城,游龍長燈。」

    「只是這樓,」我指了指窗口,渾身上下都是委屈,「太矮了!」

    18

    耳邊還有遲墨低低地笑聲在徘徊,不知怎麼的,就到了望星塔下。遲墨說要抱我上去,我死活不要,非要自己走上去。遲墨無奈,只有半樓半抱著把我弄上這座京城裡最高的樓。

    就憑我路都走不穩的六親不認的步伐,上樓途中沒少折騰遲墨,也沒放過上下樓的路人。

    到了塔頂被冷風一吹,我一片漿糊的腦子算是清醒了一點點,瞧著額頭略有薄汗的遲墨,我有些吐詞不清地說道:「公主儀態都被你丟大發了!」

    遲墨輕笑出聲:「沒人認識公主殿下。」

    看著遲墨那張臉,我皺了皺鼻子:「但是他們認識你,滿城都認識你,而且......而且滿城都知道六公主喜歡遲太傅,太傅身邊人是六公主。」

    遲墨走到我身邊,倚著欄杆笑著問我:「哦?那六公主喜歡遲太傅嗎?」

    被他笑晃了眼,我轉過頭,沉默了片刻才道:「他曾經是六公主的夫子,是太傅。太傅說,要尊師重道。」

    遲墨像是被梗了一下,復接了話:「三年前便不是了。」

    六公主十八歲出學堂,便再也不是他遲墨的學生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

    「殿下,慎言。」

    我皺了皺鼻子,嘟囔道:「我又沒跟別人說。」轉眸望下去,禁不住感嘆出聲,「好美啊~」

    立於高處,入眼是整座京城,千種形態的燈泛著五顏六色的光,連成線,又鋪開成面,似游龍,似雛鳳。

    今夜的月也格外捧場,夜幕中沒有一絲烏雲,月光皎潔,月色溫柔。給這雄偉壯麗的游龍長燈柔化了稜角。

    今日城中結親的人家多,站得如此之高,卻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殿下在看什麼?」

    眼前盛景如斯,除了身為公主應該感受到的自豪與欣慰之外,還有幾分與夜色同涼的悲愴。

    「冠蓋滿京華。」我聽我自己說道。

    斯人獨憔悴。

    遲墨解了外衫搭在我肩頭:「夜裡風涼。」

    我看著肩上的外衫,感受著不屬於自己的溫熱體溫,轉頭笑著看向遲墨。遲墨抿了抿唇,將視線放在了長燈上。

    奇怪,怎麼身邊有個人,就突然忘了那句詩的下一句了。

    回憶與現實交織,夜色下的望星塔流光溢彩,塔頂卻安靜異常。

    「母后仙去那年,我六歲,高璟弈只有一歲,」我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緩緩開口,「那場大火,只有我和璟弈活了下來,那天,高璟弈緊緊抓著一塊八珍糕,怎麼都不鬆手。」

    「父皇說,太子重情。」

    遲墨看向我,正了神色,靜靜地聽著。

    「十四歲那年,父皇給我講了很多,我知道了父皇欲立高璟弈為太子,彼時前朝後宮都會盯著他,我是他親姐,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會拉他入地獄;我知道了六歲那年的大火,是母后替璟弈擋了災;我知道了何為一國公主。」

    我頓了頓,語氣無悲無喜,眼神卻漸漸沒有了焦點:「後宮是父皇的後宮,我不能替母后報仇;江山是高家人的江山,我的人生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所有愛憎,皆是萬劫不復的軟肋。」

    輕輕笑了笑:「太傅曾在學堂上說,我們都是人中龍鳳,享著尋常人家沒有的殊榮,自要擔起他人沒有的擔子,這叫責任。」

    「當時不懂,後來懂了。」

    遲墨眼底泛起的全是心疼,那張薄唇動了動:「殿下......」

    「噓......」我伸出食指壓住他剛剛開啟的唇,他睫毛動了動,「我不需要安慰。」

    「現在也挺好,七次出嫁落了個天煞孤星的名號,倒也清淨了。」自嘲的話語吐出來,卻扎進了遲墨的心裡。

    你要說我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否願意嫁人,堂堂一國公主七嫁七敗,這要是換個尋常女子,遭自殺了。我雖慣會自我安慰,可我還是個女子啊。

    遲墨將我伸在他唇上的手指抓了下來,卻沒有鬆開我的手,他低低地說道:「對不起。」

    我皺了皺眉:「太傅何故道歉啊?」

    「會好的。」遲墨看著我的眼睛裡倒映的全是我的影子,臉頰被酒燻得通紅,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離。

    我和遲墨互盯了一會兒,突然上前一步,遲墨條件反射地微微後退了一點,撞在了欄杆上。我身形不穩,晃了兩晃,他摟住了我的腰,將我帶向了他。

    鼻尖幾乎快撞上了鼻尖,遲墨呼吸明顯一窒,眼神暗了暗。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和有些輕顫的睫毛,帶著醉意說道:「遲墨,你眼裡是盛滿了酒嗎?怎麼比『千絲雪』還醉人啊......」

    19

    我好像聽見有人用極低極沉的聲音在喚我「皎皎」。

    皎皎是母后給我取的小字,極少人知道。說是取自《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腦海中盡是那人低沉而帶磁的聲音,一聲一聲,喚得人心尖直顫。

    當我再一次忍著宿醉的頭疼從床上爬起來時,便頓感大事不妙。

    綠豆糕笑得一臉春光燦爛,端著手裡的醒酒湯就給我:「公主,這可是昨晚遲太傅特地交代的,等您醒了,就喝一碗。」

    「看那樣子,遲太傅可心疼公主了呢,公主好事將近啊~」

    我端著瓷碗的手一抖,昨晚?遲墨?昨日我同高璟弈去祈福,結果他放我鴿子,然後遇見了薛元淇,之後遇見了遲墨,接著去逛燈會,吃飯。

    還喝了酒!然後呢?我腦子裡開始覆盤昨天都幹了啥,這該死的,一喝醉就斷片!

    好像去了一個塔,我幹了什麼,怎麼腦子裡全是遲墨那雙好看的眼睛......

    腦子嗡嗡地響,隱隱約約聽見綠豆糕在那嘀嘀咕咕:「您昨兒可是吐了遲太傅一身呢。」

    我從碗中幽幽抬起了頭,看向綠豆糕。

    「哎呀,殿下別擔心,人遲太傅什麼都沒說。」

    綠豆糕還在叭叭叭,我趕緊打斷她,麻溜地下床穿衣服:「去備份禮物,本宮要出宮!」

    「什麼禮物啊,殿下您這還頭疼著,出宮作甚?」桂花糕拎了件衣服。

    「去太傅府賠罪啊!」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面傳來了高璟弈的聲音。

    「皇姐把太傅怎麼了?」

    瞧著進來的高璟弈,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高璟弈笑得乖巧:「皇姐我這裡備了你最愛吃的紫晶丸子......」

    我十分明顯地磨著後槽牙。

    高璟弈訕訕地放下食盒,滿眼都是「我錯了我悔過」:「皇姐我錯了,昨兒太傅已經教訓過我了,我回去仔細想了想,的確是我會錯了意,而且我覺得太傅說得在理,皇姐你和薛兄確實不合適,我確實不應該把你們湊一起。」

    我:???

    高璟弈繼續自言自語:「而且皇弟我認真地琢磨了琢磨,覺得還是遲太傅適合皇姐,雖然年長皇姐些年歲,可也剛好能照顧皇姐啊......」

    「高璟弈,你看話本看魔怔了吧!」

    20

    在太傅府門口下了馬車,抬頭便撞見了管家陳伯。上次見他,還是七年前在裡面的浴池裡。

    我儘量讓自己不那麼尷尬,揚起一抹得體的笑:「陳伯。」

    「六殿下?!」不知怎的,看見我的陳伯似乎特別高興,「殿下可好多年沒來這太傅府了!」

    我笑著答了聲「是」,問道:「遲太傅可在?」

    「在的在的。」陳伯笑得臉上的皺紋格外顯眼,「老奴引殿下進去!」

    隨陳伯踏進這七年前常來的門,才發覺這裡似乎什麼都沒有變,門還是月牙門,迴廊還是垂著綠色的藤蔓,屋簷下的風鈴還是七年前自己送給遲墨的那個。只是院中的池子,被填平了。

    「本宮記得,這裡原先是蓮池吧。」我問道。

    陳伯看了一眼,笑得慈祥:「殿下沒記錯,殿下十歲那年落進池子裡,公子便圍了蓮池,七年前便找人填了。」

    我「啊」了一聲,笑著說:「本宮記得,就落水那事,還被父皇罰了。」

    「是啊,殿下都被罰了,公子也是難辭其咎。」陳伯語重心長道。

    我有些疑惑得看著陳伯,陳伯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公子在朝中孤身一人,不結派不近高官,那時被誣陷謀害皇嗣,陛下雖氣,卻還是保下了公子。」

    「只是生生受了兩百鞭,去了半條命。」

    陳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是公子瞞著,誰也不讓說。」

    聊著聊著,便到了大廳。我推說自己去找遲墨,讓陳伯去忙自己的事情。看著陳伯離開,耳畔還是他語氣有些沉得話。

    怪不得,怪不得那段時間遲墨沒有來學堂,也怪不得那段時間我去找他,他都不見我。

    提起手上親手做的糕點就朝後院走,一草一木,都是記憶中的樣子。

    遲墨房間緊閉,出於經驗,我敲了敲門,還喚了幾聲,見裡面一直沒動靜,便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沒人?

    莫非是在書房?

    就在我準備轉道書房時,卻被餘光掃到的一個熟悉的物件止住了腳步。

    朝床榻走去,離近了才發現遲墨枕邊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件披風,正是我去尋洛九華那日,落雨之後遲墨送我回華鷺宮,我給他的那件。

    看著那件披風被疊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躺在遲墨枕邊,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快到破殼而出,我隱隱約約期待著它,卻又明明顯現害怕著它。

    腳步有些慌亂地走出遲墨的房間,還沒走幾步,便發現在院角多了一個很小的池塘,幾個小廝正在忙著換水,不過從池塘裡流出來的水盡是濃黑的墨色。

    我走過去:「你們在幹什麼?」

    那幾個專心工作的小廝被驚了一下,轉過來看著我,大概是不認識,遂什麼也沒說,就背過去繼續引水。

    倒是一個小青年笑著說:「姑娘,我們在換水。」

    「換水?」我指了指那黑得徹底的水,」這水怎麼會這個顏色?」

    「唉,姑娘你有所不知,」一個年長的小廝轉過來衝我說道,「我們太傅大人什麼都好,就是近些年多了個怪癖。」

    「把外面那麼大的池塘給填了,結果卻在這裡修了個小的,還喜歡把墨倒池子裡,把裡面清透的水給染成這個顏色,」那人指了指引出來的黑水,「有時候在這裡一坐就是一晚上,大晚上的,就盯著黑水發呆。」

    「哎......」另一個小廝加進了話題,「有一次太傅喝醉了,我好像聽見他看著池裡的月亮,唸叨著什麼『池中月皎皎』。」

    那些小廝說著說著,便有認真地去換水了。見他們嫻熟的動作,這活計怎麼都不是新手。

    見池中的水又恢復了清明,映著天上的白雲,我心裡一團亂麻,步履匆匆直接就衝出了太傅府。

    枕邊疊的整整齊齊地披風、夜色中倒映在池中墨水裡的明月、明華寺中騎馬而來的遲墨、東宮裡我同薛元淇打鬧時遲墨的臉色、高璟弈早晨在我腦子裡的話......

    池中月皎皎,誰是池?誰又是月?這一切的一切連起來,我再不懂我就是傻子。

    ----------

    遲墨拎著食盒匆匆從房中出來,恰好撞見了陳伯:「六殿下來過了?」

    陳伯見遲墨有些白的臉色,語氣急促,應道:「是啊,這府裡六殿下熟,老奴以為殿下自己來找公子了,怎麼了?」

    遲墨攥著食盒的手骨節發白,路過的一個小廝像是聽見這裡的對話,接口道:「大人是說上午提著食盒來的那個藍衣姑娘嗎?」

    「對,六殿下今天穿的藍衣,六殿下人呢?」陳伯急道。

    小廝驚了一下,利索地說道:「從太傅大人房裡出來後,同換水的小廝聊了幾句,就匆匆走了。」

    聞言,遲墨看向了一旁的小池子,池水清澈見底,他的臉色卻白的嚇人。

    陳伯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事,你們下去吧。」遲墨語氣裡是深深的無力。

    陳伯看著遲墨一步步朝那個小池子走去,無力、後悔、無邊孤單和寂寥,眼裡是滿滿的心疼。

    他幾乎是陪著遲墨長大的,這麼多年,他的公子始終孤身一人。遲墨慣會隱藏心思情緒,所以別人不知道,但他陳伯心裡清楚,遲墨喜歡六公主,很多年前就喜歡。

    只是他剋制、他隱忍,只有那方小池子,是他這些年來所有感情的宣洩口,只有在個別深夜裡,才能在這個池邊見到真正的遲墨。

    21

    從太傅府出來,我小半個月沒有出華鷺宮的大門,在此期間,《痴情公主冷情郎》出了第五部,不同於前面四本,這一次講了「千絲雪」的故事,只是故事的結局不是坊間流傳的各自天涯,而是兩人一同跨過了世俗的眼光與阻礙,白頭偕老。

    書裡說,「千絲雪」真正的含義是「與君共白頭」。

    故事很感人,也很勵志。然後我現在看著床頭整整齊齊地五本書,心裡卻是狐疑:這究竟真是洛九華隨手寫的,還是與遲墨有關?

    那日之後,我慌亂過、迷茫過,也害怕過。我不知道他的喜歡是何時開始的,就像是我問自己的心,千種情緒,卻沒有一絲頭緒。

    直到三年一度的圍獵,將我從一團亂麻裡剝了出來。

    圍獵在城郊舉行,一共兩日,第一日白天吃吃喝喝看歌舞表演,晚上篝火晚會,第二日便是各家子弟入林圍獵,獵物最多者,能獲陛下一道恩旨。

    說白了,就是把京城裡適齡的公子小姐們,前朝的官員們統統拉出來聯誼,搞團建。

    來的路上我都刻意避著遲墨,白日宴會上避無可避,匆匆打了個招呼便拉開了距離,好在他神色如常,與平常倒是沒有太大的差別,倒顯得我有些侷促。

    侷促是真的!

    所以我缺席了晚上的篝火晚會。

    不過第二日的圍獵我卻是如何都不能缺席。來的京城公子甚至是皇子都不少,誰都想要皇帝的恩旨。朝堂水深,後宮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既然高璟弈也參加了,那這頭籌就只能是太子的。

    「你說什麼?太傅也要上馬?」剛束好腰封的我有些訝異。

    遲墨要去參加圍獵?

    桂花糕應了句「是」。出門後遠遠地看見雲間月上的遲墨,他一身靛藍色勁裝,長髮只用了一條同色布絛系起,他騎白馬上,在陽光下像個摸不到的神祗。

    目光交接,我趕緊移開了目光。

    翻身上了桂花糕牽過來的馬,高璟弈騎著他的紅馬過來,在我身邊小聲說道:「皇姐,帥!」

    我不著痕跡地白了他一眼:「你如果沒拔頭籌,可要帥氣地丟臉!」

    高璟弈笑得眉眼彎彎,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有皇姐,怕什麼。」

    我笑了笑,等父皇開了口宣佈了開始,便和他一同進了林子。進了林子之後,便將我手中所有箭尾翼上換成高璟弈的標籤。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叫,乾淨利落地挽弓上箭,眯了眯眼,便將那隻鳥射了下來。

    高璟弈在身旁鼓掌:「厲害呀皇姐,你這箭法師從誰啊?是大將軍嗎?」

    我撥了撥桶裡的箭:「太傅。」

    高璟弈愣了:「遲太傅?遲太傅箭法這麼厲害?那為什麼不教我啊?」

    「行了吧你,大將軍授你武藝你還嫌棄?」勒馬朝林子深處走去。

    高璟弈跟了上來:「可這遲太傅也瞞得忒緊了吧!」

    ......

    眼瞧著也快黃昏了,我和高璟弈的桶裡只剩下了我手上的最後一支箭:「我覺著可以回去了,這獵物肯定是足夠了。」

    「那臣弟就多謝皇姐祝我拔得頭籌啦!」高璟弈在馬上朝我作揖。

    我笑罵道:「貧得你!」

    誰知話還沒說完,便感覺右後方一道勁氣湧來——一隻箭帶著滿溢的殺氣就朝高璟弈射去。

    條件反射將手中最後一支箭射了出去,兩隻箭在空中相遇,然後齊齊折斷落了地:「快走!」

    高璟弈還沒走出兩步,我們便被一群黑衣人團團圍住。

    領頭的那人露出一雙鷹一般的眼睛,那目光割在人身上生疼。

    高璟弈將我護在我身後,不得不說,太子殿下心態還是很好的。面對著一群窮兇極惡並且多半打不過的殺手,還笑嘻嘻地跟我說:「皇姐,你的武功不會也是太傅教得吧?真偏心。」

    不想理他。

    我將求救的煙花信號放了,試圖跟對方談條件。

    然後我發現

    專業的殺手都是靠技術吃飯!

    專業的殺手都不靠嘴吃飯!

    顯而易見,打起來了;顯而易見,一個 16 歲的娃和武功不怎麼出色的我,打不過!

    我原本還慶幸著對方可能要活口,沒想到一出手心就涼了個徹底:招招死手!並且我也不知道是那些侍衛們都退休了,還是我們實在太遠了,為什麼還沒有人來救我們!撐不住了!

    正當高璟弈和我再一劍穿了一個刺客之後,就看見有兩個朝我們撲過來的黑衣刺客被一箭串成了糖葫蘆定在了樹上,而另一側,遲墨臉色沉得可怕。

    我望了望,他是一個人!

    所以之後,就變成了三個人一邊打一邊撤一邊做記號。

    高璟弈受了傷,我精疲力盡,而對面的人怎麼都殺不完,總之,戰況很是慘烈。

    尋了個及其隱蔽的地方將高璟弈放下,我看了看周圍:「你就在這裡待著,我去引開刺客,侍衛應該很快會來,我都做了記號。」

    高璟弈一把拉住我,失血過多而臉色慘白:「不行!皇姐你不能去。」

    遲墨開了口:「六殿下你同太子殿下待在這裡,臣去吧。」

    耳邊已經傳來了刺客踩過落葉的腳步聲,我急道:「開什麼玩笑,你太高了你扮不了他!」

    見高璟弈還想說什麼,我一掌就把他劈暈了,取了他的披風披上,正要出去卻被遲墨拉住了手,我以為他要阻止我,卻沒想到他只是說:「『太子』身旁有人護衛,可信度才更高。」

    22

    如果不是這場刺殺,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遲墨武功如此之好,我與他的默契如此之高。

    我偽裝著高璟弈,故而不能直接露面,遲墨輕功極好,便摟著我朝南面跑,身後一群黑尾巴。

    我瞄著間隙,用從殺手身上順來的弩朝後面射,卻敵不過那群變態的箭雨。遲墨摟著我一面快步略過,一面躲著身後的弩箭。

    密林地勢複雜,直到日落,我們才算是甩掉了那一群尾巴,也跑出了那片樹林。

    看見身後幽深的樹林,眼前晚霞漫天的美景,我才鬆了口氣,多虧了有遲墨。誰知我一口氣還沒松完,就感覺遲墨摟著我的手一鬆,轉頭一看,就見他滿頭薄汗,唇色慘白。

    我趕緊扶住他:「怎麼了,是太累......」話未說完,便感覺手上黏溼一片,全是血!

    我轉到遲墨身後一看,就看見一支弩箭插在遲墨後背!

    這什麼時候插上的?他就這麼一直插著一聲不吭,還抱著我一路使了這麼久的輕功?看著遲墨蒼白的側臉,我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剛看見前面有個小木屋,去那裡,我幫你......幫你處理一下。」

    那屋子看起來荒廢已久,放了床的那間倒是乾淨的很,估摸著是守山人臨時的落腳處。

    我扶著遲墨讓他靠在床沿上,開始翻找著有沒有剪刀,乾淨的紗布之類的,幸運的是,還都有。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遲墨,那雙好看的眸子闔著,額上的汗順著眼睫毛往下流,眉頭微微蹙著,臉色白的嚇人。一眼望過去,全是易碎地令人心疼的美。

    用剪刀將長長的箭尾剪掉,仔細看了看傷口,弩箭入骨,扎得很深。心罵真是群王八羔子,弩箭本就強勁,這還帶倒刺,幸虧沒塗毒。

    我在心裡深深吸了口氣,握了握顫抖的右手,讓它平靜點。然後輕輕握住那半截。

    閉了閉眼睛,我放柔了語氣:「我記得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在課上搗亂,太傅知道為什麼嗎?」

    遲墨睫毛顫了顫,聲音虛弱而嘶啞:「為何?」

    「在太傅沒來給嚴太傅做助教之前,我挺乖的。」我笑著說,「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太傅,直覺得太傅是九天仙人,便總想鬧點事情,讓太傅注意到我。」

    話語沒有一絲停頓,手上卻突然一使力,那箭帶著血肉被我拔了出來,竟然還有星星點點的白色碎骨。而遲墨只是悶哼了一身,身側的手攥成拳,青筋畢現。

    緩了良久,遲墨才敢輕輕喘了口氣:「之......之後呢?」

    我拿出腰間的金瘡藥,幸好有備無患地帶了藥:「之後啊?就像是太傅知道的,六殿下沒有一點公主儀態。」

    說著,我便伸手去剝遲墨的衣服,卻被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手心裡全是汗,卻沒有半分力氣,輕輕一掙,便能掙開。

    我開口哄道:「太傅的傷口在背上,我只是想為你上藥。」

    遲墨睜開了一直闔著的眸子看著我,那眼裡一片血紅,嗓音啞得不像話:「臣可以,自己來。」

    「你是怕我看見你後背有傷嗎?」

    果不其然,遲墨眼裡閃過了一瞬的慌亂和無措:「你是什麼時候......」

    我嘆了口氣:「你是覺得我會認為你對十歲的我動了心思,所以才捨命救我?」輕輕掙開他的手,拉下衣服給他上藥,卻還是被那背上斑駁的鞭痕震驚。

    長得白的人註定是遮不住傷疤,十一年了,痕跡雖淡,卻還是縱橫交錯在他背上。看得人觸目驚心,也看得人難以呼吸。

    我語氣中帶了三分戲謔:「我思想有那麼不堪嗎?」

    遲墨閉眼不語,背上很痛,徹骨得痛,可更難受的是心裡,那裡就像是被一把鈍刀在割,一刀一刀,一道一道,盡是在凌遲他這些年來的「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