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巔】從來未負君

    “咳咳……”

    師昧饒有興趣地,目光依舊溫和:“有多痛?我從來沒有給人施過這種咒術,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師弟,被長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的目光猶如春水,一節一節,流過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軀,最終落在墨燃蒼白的指節上。

    墨燃的手指無意識扒著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嗎?”

    墨燃沒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卻比那一年臨沂城外亂葬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睜睜地看著至親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親手刨開泥沙,將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當初……沒有保護好阿孃,現在,終於可以……可以保護好師父。”

    目光渙散間,他這樣喃喃著。

    那些最好的回憶在一點點地淡去,那些純潔無垢的過往在一點點地消殤,他眼前閃過那些少的可憐的美好記憶——

    某一年有人施捨給他與母親的一碗熱湯。

    有個老農夫曾經願意在雪夜裡請他們進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樣乞討要飯的孩子,與他分享過半塊撿來的肉餅。

    段衣寒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過蜻蜓飛舞的秋日長堤……

    沒有恨,沒有悽苦,沒有不甘,沒有忐忑,沒有戾氣。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純粹的美好。

    他看到燈花下仔細繡著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著看師尊吃月餅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對酌,第一次帶梨花白給師尊的自己。

    這些回憶,從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會記得……

    從此仇恨將會滋生,回憶裡那些溫柔的往事都會換了模樣。

    從此他心中的熾熱將熄滅,再也沒有火。他眼裡的春水將封凍,凝結成寒冰。

    從此,他將與母親的遺言背道而馳。

    段衣寒說:“報恩吧,不要記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他咬牙忍著臟腑撕碎般的疼痛,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踉蹌著,卻站不住,他便跪著,爬著,到最後痛到魂靈都在顫抖,卻仍是匍匐著,爬到了楚晚寧跟前。

    “師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掙扎著,蠕動著。

    師昧原以為他想做什麼,最後卻發現這個少年只是在竭盡全力,用盡最後的熱切與感恩,長磕而落——

    眼淚盈出。

    “師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飄零。

    “我很快,就不再記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學法術了……你會討厭我,憎惡我……”

    他在哭,在訴說著良識未泯時最後的話別。

    可是楚晚寧聽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卻什麼都聽不到。

    “對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為想送給你。師尊,我今天來,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裡想的,都……都告訴你。”

    嗓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裡和著血肉剜出來。

    “師尊,謝謝你不嫌棄我,願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驀地抽籠,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長恨花開始生根的跡象,也是鍾情訣開始生效的顯示。

    額頭磕落,重重觸上地面,碾著地面。

    泣不成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師昧輕輕嘆息著,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憐憫。

    只不過他的憐憫也好,有趣也罷,都是淡淡的,什麼都進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後走過去,掰起墨燃的臉頰,盯著墨燃逐漸混沌的雙目,輕聲問道:“來,師弟,告訴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麼?”

    “所求……”

    所求的是什麼?

    臨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寧低眸。

    樂坊的荀風弱姐姐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眼中閃著熱切而激動的光澤,她對他說:“阿燃,我很快就賺夠贖身的錢兩啦,我帶你一起走,我們離開這裡,姐姐帶你去過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卻仍是極力捕捉著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憶。

    他喃喃著:“所求報恩……不為……記仇。”

    師昧便搖了搖頭,又等了片刻。

    再問:“所求為何?”

    墨燃沙啞而執著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於師尊之手。”

    師昧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死於師尊之手?”

    “我不要當魔頭……我不要去地獄……”他顛三倒四,反反覆覆地呢喃,“我不要只記得恨,師尊……”

    他竟掙開師昧的手,伏跪於楚晚寧跟前,近乎是嚎啕著。他的雙目已是猩紅浸滿,意識越來越紛亂。

    “殺了我。”

    到最後,唯一重複的,只有這一個願望。

    “在我作惡的第一天……求你,就請你……殺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盡了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獸般嘶啞的哀哭。雷鳴電閃,竹林蕭瑟,紅蓮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這一夕之間殘落,墜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長恨。

    意識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寧的衣角,他仰起頭,呢喃著:“師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這世上有多少苦難與遺恨,都被湍急的風雨遮去了呢?

    過了兩輩子,終於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寧再回首往事,依稀記得第二天,自己一個周天結束,自冥思中甦醒。

    金色的光輝灑入竹亭,水榭內海棠和紅蓮都要已殘花落盡,昔日枝頭的芳菲,很快就將碾作泥塵。

    雨已經停了,楚晚寧眨了眨眼,轉頭看到師昧立在石桌旁烹茶,嫋嫋水霧升起,師昧的眉眼是那樣溫和秀美,見他醒了,師昧便笑。

    “師尊。”

    “怎麼還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換墨燃吧。”

    茶盞斟上,琥珀色的燙水像滿滿心事。

    師昧奉茶於他,微笑道:“今日還是我守著師尊罷,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師尊責罰了,心裡那口氣還是過不去。”

    楚晚寧便怔了一下:“他不來了?”

    師昧垂睫,濃黑柔軟的睫毛簾子拂落,像是早春枝頭的兩簇嫩蕊,他“嗯”了一聲,說道:“不來了,去藏書閣,幫著尊主整理書冊了。”

    楚晚寧有那麼一瞬的失神與悵然。

    他原本打算藉著兩人獨處的機會,與墨燃好好說一說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終是太過苛嚴……

    他從沒有遇過徒弟犯戒,事後想想,也覺得罰得太狠。

    可是墨燃卻連見都不想見他,閉關也不願來陪他。

    楚晚寧闔落眼眸。

    “師尊,喝茶吧。”

    良久,他應了,從師昧纖長白皙的手中,接過那一盞滿滿的香茶,吹開絲絲縷縷的霧氣,喝了一口。

    茶太滿了,接過來的時候有點滴灑在了衣袍上。

    師昧心細如髮,瞧見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寧取出一方繡著海棠的白帕巾,低頭拭去了未乾的茶漬。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鎮裡買的最好的那一款。”師昧溫柔道,“師尊自己去買的麼?”

    有那麼須臾,楚晚寧想說,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繡的。

    給我的拜師禮。

    可是心情不好,並不想說,且又覺得自己這樣言語,莫名有些羞恥。

    所以沉默了一會兒,楚晚寧也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便將帕子疊好,收回了襟內。

    收好帕子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一日,陽光燦爛,昨晚的悽風楚雨只留下了落紅拂闌干,荷葉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嗎?”

    師昧侍弄著茶具,聞言指尖凝頓,瞳色幽深:“嗯?”

    楚晚寧把目光投向滿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謝盡了。”

    師昧便又笑了,把茶盞擺的仔細,然後雲淡風輕道:“昨夜下了場雷雨,喧鬧一陣,就停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一會兒等地面幹些,我就去把院裡的落花都掃掉。”

    楚晚寧便再也沒有說話。

    天空朝霞絢爛,豔若織錦,再往遠處看,萬里長空如洗,旭日東昇時,金羽紛飛。

    確實。

    那是個難得的豔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