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巔】從來未負君

    他說著,親暱地撫摸過黑色的瓣葉。

    “這塵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裡存有一絲一縷的不滿,都能被八苦長恨催生,漸漸的……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眼中閃著蛇鱗般的幽光。

    桃花眼轉動,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塵的楚晚寧。

    墨燃慄然:“你想把長恨花種到師尊心裡去?!!”

    “何必那麼驚訝。”師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師,你說,要是他變成了魔頭,力量會有多大?”

    “你瘋了?!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說的?”師昧淡淡的,“我把他變成你最討厭的樣子,師弟,從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恨他了,豈不兩全其美。”

    墨燃的頭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陣陣發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時氣話,我,我沒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別這樣害他……”

    師昧饒有興趣地:“為什麼?”

    為什麼?

    他那麼好,紅蓮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繪製的圖紙,造的機甲也好,武器也罷,從不是為了自己,都是憂心他人的性命安穩。

    他純澈,乾淨,像是初冬時天空飄落的第一場新雪。

    他雖然很嚴厲,有時不近人情,可卻會一遍一遍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識文斷字。

    會陪著自己習武,從白晝到黑夜漫長。

    他願意收下自己,從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親人與幸福。

    從此有了一個真實的身份。

    ——楚晚寧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喚醒師尊,可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只能執拗地立在楚晚寧跟前,“他不能變成惡鬼,他那麼好,如果你讓他殺人……他會難過的。”

    胸臆中強烈的悲怒不知當如何表達,只能用最簡單最質樸,甚至語無倫次的句子苦苦勸著。

    就好像什麼法術都還沒來得及學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擋著。

    讓一個善人殺人是極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樓的大火中,他就已經刻骨地感受到。

    師昧打量著他,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難過?到時候他成了那樣的人,就不會難過了。阿燃,你大可不必為此煩憂。”

    “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非要傷他?!”

    師昧這次倒是沒有立刻答話,他垂落睫毛,頓了片刻,才淡淡道:“因為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強的力量,為我所用。”師昧抿了抿唇,“你不會懂的。”

    少年墨燃幾乎是在儘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力量,竭力說服著眼前這位高深莫測的師兄。

    “師尊是怎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哪怕……哪怕你這樣對他,把他心裡的善良全部磨光,讓他變成一個殺人魔頭,他也不會只聽你的話,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麼知道我做不到?”師昧輕笑,“哦,忘了告訴你,這朵八苦長恨花裡,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殘魂。只要花開心中,便會慢慢喜愛上我,一生一世,無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簡直是瘋了!!”

    師昧施施然朝他們逼近。夜幕被雷電擦亮,轟鳴震響,映照著師昧傾國傾城的容顏。

    “就像你說的,他那麼好,為我所用,成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變成惡魔又怎樣。到時候他只對我一人言聽計從,痴戀於我,豈不絕妙。”

    他知道楚晚寧此刻根本不會醒過來,也不會聽到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渾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說:“師弟,讓到旁邊去吧。你以為你一個剛剛修煉出靈核雛形的人,能對抗得了我嗎?”

    墨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不讓。”

    師昧只是笑,而後一個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後,手已凌空懸於楚晚寧的發冠頂上,託著那一朵即將開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為了煉成這一朵八苦長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詣,等的就是師尊閉關的這一天。”

    他壓低身子,臉頰幾乎貼上了楚晚寧的側顏。

    “他就要成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麼?”

    花落下。

    命將改。

    忽聽得少年厲聲,一力相阻。

    “別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師昧漸漸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換我吧。”

    剩下的話就此斷在唇齒間,天邊一聲驚雷破空,焰電撕裂夜幕。

    師昧眯起眼瞳,問:“什麼?”

    墨燃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入門才那麼一點時間,學過的法術少得可憐,他註定阻止不了師昧,也不知怎樣喚醒楚晚寧。

    他手無寸鐵,更無所長。

    唯餘血肉。

    所以他只能說:“換我吧。”

    師昧靜了一會兒,才一聲嗤笑:“你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知道。”

    “八苦長恨花,是我母親嘔心瀝血、是我揉碎魂靈才培育出來的。”師昧直起身子,盯著墨燃的臉,“你算什麼,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驀地將臉龐抬起,“我或許不配,但卻比師尊合適的多。”

    師昧眼神中有一點點光斑閃動:“……此話怎講?”

    “你說這朵花會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個人心裡乾乾淨淨,不懷絲毫怨懟呢?”

    師昧靜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個人心裡都有冤仇,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會例外。”

    但他的手卻摩挲著長恨花的花瓣,漸生一股躁鬱。

    墨燃說的沒有錯,其實他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寧是否可以成為長恨花的溫床——萬一這個人心底從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費時間心血,更何況靈魂分裂實在太痛苦了,他並不想經歷第二次。

    墨燃見他猶豫,便上前一步:“這麼多年了,你見過師尊恨過任何人嗎?”

    “……”

    “你說長恨花會吞噬心裡的善和暖……這些東西對尋常人而言,或許不是全部,但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師尊。”

    雨越下越大,萬木蕭瑟。

    “師明淨,你就不怕他漸漸地失去所有記憶,什麼好的都不再記得,你就不怕被人發現端倪嗎?”

    師昧驀地眯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過。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麼,但是,如果你非要一個人獻祭,換我吧。”

    “你……”

    “我心裡有恨,可以滋生。我沒有太多純粹好的回憶,哪怕漸漸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墨燃在極力說服著劊子手把刀刃轉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還什麼都不行,但是師尊與伯父都說過我稟賦高,靈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細細戰慄著,指甲沒入掌中,卻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要的利刃和兇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造出的殺人惡魔。”

    “師昧。”他最後在師明淨面前站定,閃電驚鴻,驟風湧起,吹得雨幕傾斜,斜打入亭。

    一陣又一陣冷意。

    “換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許因為師昧原本就不確定楚晚寧是否能讓八苦長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當年表現出的靈力實在空前絕後,他結出靈核的時間甚至比天之驕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紅。

    總之,師昧幾番權衡之後,最終還是那一朵即將盛開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這一切,師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頤,目光微微出神。

    他並不理解這究竟是為什麼。

    墨燃為什麼會替楚晚寧擋下這命中一劫?以生命、靈魂、未來與尊嚴。

    他們明明才只有那麼一年不到的師徒緣分而已。

    他不懂。

    師昧看著黑色的花蕊從墨燃的胸口融進去,明明是那樣柔軟的瓣葉,卻似鋼針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處去。

    這過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聲,直到花蕊猶如某種長著奇怪觸手的蠱蟲,一個猛子鑽進他的心臟,墨燃才終於嗚咽出聲,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顫抖,而師昧就那樣靜靜坐著,玉臂清輝,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痙攣,在自己面前嘔血。

    “很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