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49章 晉江

    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春天。

    當春節過去,人們陸陸續續結束了慵懶的假期,也關注起了天氣和身邊大事。

    這有些觸覺敏銳的人們也慢慢發現,似乎今年的天氣,格外的好。

    並不是說日日豔陽高照,而是如教科書一樣的標準,被遺忘的節氣歌和農耕諺語,竟然也都一一對應上了。

    該下雨的時候下雨,該出太陽的時候出太陽,很多人都在說,今年一定是個收成極好的豐年。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覺得今年的空氣格外清新?”

    有人猛吸了一口氣,神情陶醉,覺得自己一天的疲憊都被消除了。

    同伴哈哈大笑,打趣道:“大概是今年的汙染治理很到位,你終於不用再聞廢氣了。”

    燕時洵牽著井小寶路過,孩童側身眼巴巴的看著說話的人,卻被燕時洵落下的修長手掌強按著頭轉回來。

    “別想著嚇人。”他淡淡的說了一句。

    井小寶頓時有些畏懼,可憐巴巴的抬頭看他:“燕燕我沒有……”

    但當燕時洵平靜掃過來一眼時,井小寶又縮了縮,不敢說話了。

    好半天,等那兩人都走遠了,井小寶才委屈的嘟囔著道:“我就是看他那麼疑惑,想要幫幫他嘛,把真相告訴他。”

    燕時洵才不會被井小寶表面上的純良騙過去,他掛上一個假笑,問:“你是準備告訴他,空氣清新是因為剛剛大規模除過一次惡鬼,還是說換了個大道?”

    他冷哼了一聲:“你不知道,對他們來說是沒有鬼的嗎?”

    井小寶還有些不服氣:“可是,就是有鬼嘛,我又沒有說謊。”

    旁邊路人聽到兩人的對話,也不由得被逗笑了。

    “小孩子看了動畫片,或是聽誰講過類似的故事,是會這樣的。過一陣等他自己發現其實並沒有這些就好了,你當哥哥的也不用擔心。”

    燕時洵看過去,知道對方這是把自己和井小寶當做兄弟了,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解釋。

    反而井小寶趁著等紅燈的時候,拽住了那好心路人的衣角,乖巧又倔強的努力爭辯:“真的有鬼,你想要看看嘛……”

    話沒說完,就被燕時洵拎著他的的揹帶褲拎在了手裡,

    沒見過這種相處模式的路人,頓時有些懵,正想說什麼,卻見燕時洵禮貌的向他笑了笑,道:“小孩胡言亂語,抱歉。”

    真要讓井小寶給其他人看鬼……燕時洵覺得,井小寶很可能一個興起,就把地獄裡的惡鬼放出來也溜達溜達,感受下春天。

    正好紅綠燈的時間已經到了,燕時洵也從容的拎著井小寶走過熙熙攘攘的繁華商業街。

    被他拎在手裡的井小寶耷拉著腦袋,時不時還嚶嚶嚶的抽泣,胖兔子一樣可愛又可憐,惹得周圍人紛紛看過來,既是被兩人與眾不同的相處模式逗笑了,也是被兩人格外出眾的氣質所吸引。

    燕時洵看到,剛剛還在談論著天氣的那幾人,已經說說笑笑的走進了商場裡,但恐怕他們並不知道,他們險些就會有一場撞鬼的奇遇。

    井小寶在他面前時雖然乖乖巧巧,但在某些方面上,莫名很執著,讓燕時洵常常感到頭疼,並深感教養孩童的不易。

    ――尤其是他養的這個,還是執掌生死輪迴、鎮壓無數惡鬼的閻王。

    稍不留神讓井小寶長歪了,或是對生人有了別的想法,那“熊孩子”的後果就會擴大道千倍百倍。

    比孩子更可怕的,是有力量的孩子。

    為此,燕時洵還詢問過海雲觀的道長們,以及特殊部門和濱海市官方等等日常與他有往來的人們,想要知道他們都是怎麼養孩子的。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宋一道長:“…………”

    他沉默了半晌,才指著在外面漫山遍野瘋跑的路星星,問燕時洵:“燕師弟,你覺得,我會養孩子嗎?”

    燕時洵:……行,懂了,用星星做例子確實太有說服力了。

    其他道長倒是有熱心腸的,願意向燕時洵分享一些自己教習弟子的經驗,但是他們也就是多嘴問了一句:“燕道友這是打算收徒弟了?”

    “也對,以燕道友如今的地位和實力,是該收幾個徒弟了。我已經開始期待燕道友的弟子是何等的風姿了。”

    燕時洵沉默了好半天,才在一片歡笑聲中低沉道:“不是收徒弟。”

    “是教閻王。”

    道長:“???”

    道長:“…………”

    所有道長都沉默了。

    隨即他們就意識到,將一個普通孩子教導得極好尚且困難,而當這個對象是閻王,那艱難和謹慎程度……

    稍有不慎,哪怕是一個微小的錯誤,都有可能導致最後整個輪迴和地府的崩塌。

    這責任,太重大了。

    他們委婉的向燕時洵表示,自己並沒有能教導閻王的能力,恐怕愛莫能助,沒辦法給燕時洵建議了。

    而當燕時洵在和濱海市官方說起這件事時,本來還在談論春耕的會議立刻就轉了風向,不少領導說起這個話題都打開了話匣子,興致勃勃的和燕時洵分享自家孩子的趣事,讓原本嚴肅的會議忽然間變得活潑輕快了起來。

    “春耕嘛,人如樹,一樣的。”

    其中一位矮胖的和藹領導樂呵呵的道:“春天如何沒有侍弄好種子秧苗,秋天就無法收穫。在孩子們年輕的時候沒有教好他們,就無法成才,他們也是祖國的秧苗嘛。說起來,這也是我們今天的會議主題。”

    “燕先生,您還記得之前的野狼峰嗎?”

    一位部門負責人感慨道:“前幾天下過一場春雨過後,我去看過了,那裡現在草木茂盛,生態已經在逐漸恢復正常了,與從前是天壤之別。”

    “相信過不了多久,野狼峰就能恢復山清水秀的良好生態了。這都要感謝燕先生出錢出力,還有燕先生的號召力。”

    提起這件事,部門負責人就笑了,道:“說實話,我負責生態這麼久,真的很少看到野狼峰這樣的盛況,志願者一批接一批的來,而且他們大多都自稱燕麥,說這是他們的團建活動。”

    另外一位領導立刻接話道:“這事我知道!我家閨女就是,以前天天夜不歸宿的在外面玩,為了追星經常好幾個月不見人影,還沒成年的孩子就花錢如流水,讓她媽媽天天愁得頭髮都白了。”

    “但自從燕先生參加了綜藝之後,我閨女就天天把燕先生掛在嘴邊,說自己是燕麥,也要響應燕先生的號召,去山野田間幫忙。她現在是作息也正常了,身體也健康,精氣神看著比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做父親的欣慰感慨:“她媽媽總算不用再擔心她了,每逢週末,我們全家也一起去野狼峰種樹呢。”

    “我們家也是。”

    “我兒子他們班級也是。”

    “不僅是野狼峰,自從燕先生把野狼峰的名號打響了之後,那邊的志願者情況一直都是飽和的,想要幹活都沒得幹。所以乾脆,濱海市就放出了周邊所有需要幫助生態重建的,大家也可以到其他地方貢獻自己的一分力量嘛。”

    “以前的野狼峰寸草不生,今年的野狼峰啊,已經開花了。”

    還有人笑著道:“聽野狼峰的神婆說,已經有新的山神誕生了。”

    在鬼道的禍事蔓延並波及普通民眾之後,濱海市官方大部分部門都已經知道了相關的情況。

    他們本來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咬著牙準備用自己的命往上填,鑄成人肉圍牆也要保護民眾。

    但就在那時,燕時洵及時斬落鬼道,使得大道更迭新生,讓一切禍事消弭於無形。

    這讓所有人都知道了燕時洵的存在。

    不論是驅鬼者的圈子,還是各個地區的官方,還有其他一些消息靈通的人。

    他們都很清楚,只差一點,這個年就再也沒有機會度過了,是燕時洵挽救了這一切。

    也因此,他們對燕時洵又是驚歎又是敬佩,發自內心的感謝和後怕。

    而燕時洵也正式開始了與特殊部門和濱海市官方的合作,參與商議任何與鬼神相關的話題。

    官方的人們太過熱情,如果不是他強烈拒絕,他甚至懷疑,濱海市官方甚至連一年一度的颱風結界也要交給他。

    燕時洵:絕不加班!應該是馬道長的工作,我絕不做!

    但當與會人員聽燕時洵說,他要養的並不是普通的孩子也不是弟子,而是閻王的時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剛剛還在炫耀自家女兒的部門負責人,“噗!”的一口噴了茶,狂咳不止,震驚的看著燕時洵。

    然後才慢慢反應過來。

    是了,現任閻王,井小寶。

    京城井家老太爺那個早夭的哥哥,也是沒能順利活下來的惡鬼入骨相。

    ……誰敢養惡鬼入骨相啊!

    還是已經死亡化作厲鬼,更成為了現任閻王的!

    眾人看向燕時洵的目光敬佩極了,甚至有人暗暗給他豎起大拇指。

    燕時洵:“…………”

    而此時,燕時洵站在街頭拎著井小寶,就想起了這孩子前幾天惹怒了鄴澧,兩人在家中打得昏天暗地的事。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難得覺得頭疼。

    ――如今還有誰能讓大道頭疼的,恐怕也只有井小寶和鄴澧了。

    起因在於初春的一個夜晚。

    鄴澧和燕時洵本來已經早早睡下了,但光影搖晃時,忽然就聽有人敲響了門。

    然後就是井小寶在門外可憐巴巴的聲音:“燕燕,我怕鬼,我睡不著。”

    燕時洵:“……你下次可以把藉口編得再用心點。”

    堂堂閻王,能夠把最恐怖的厲鬼嚇到魂飛魄散的存在,現在竟然說自己怕鬼?像話嗎?

    鄴澧也冷哼了一聲,一抬手便讓被子飛了過來,將兩人蒙在其中,不打算理會外面的搗蛋鬼。

    見沒有人理會他,井小寶只能蔫嗒嗒的離開,拖鞋在地面上發出噠噠的摩擦聲。

    直到外面徹底安靜了下來,燕時洵才鬆了口氣。

    但還不等鄴澧重新笑起來,忽然就聽到他們背靠的窗戶被敲響。

    “鏘鏘鏘。”

    鄴澧意識到了什麼,緩緩轉身看去,然後就見井小寶的胖臉擠在玻璃上變成了一張餅,正努力的伸頭想要從窗戶鑽進來。

    被接連打擾二人世界的鄴澧終於忍無可忍,批了衣服就出去,拎著井小寶就開始了長時間的對峙,兩人在小院裡爭論不休,而燕時洵卻感受到了睏意,厭煩的決定自己耳邊怕是有一百隻鴨子在嘎嘎嘎。

    所以,他果斷的鎖了門拉了窗簾,心滿意足的一覺睡到大天亮。

    而吵完架之後,就發現自己被嫌棄鎖在了門外的鄴澧:“q皿q,井小寶!”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鄴澧開始格外關注井小寶,並試圖將他送回地府去。

    但井小寶每次都能從地府再偷溜回來。

    ――地府中能壓得住勸得動他的,實在是一個也沒有。

    而井小寶只要跑回來,必會跑過去抱燕時洵大腿,親暱的喊著燕燕,佔據燕時洵的時間精力和目光。

    鄴澧甚至懷疑,井小寶難道是真的要和自己搶燕時洵?

    當然,在鄴澧嚴肅的向燕時洵提出這種可能性時,只被無語的燕時洵一巴掌拍在了頭上。

    不過,燕時洵倒是懷疑井小寶是不是到青春期了。

    ――百歲“老人”的青春期。

    為此,沒有在海雲觀和濱海市官方得到答案的燕時洵,只好親自拜訪了不少教育專家,還特意回了濱海大學一趟,向王牌專業的幼兒心理學教授虛心求教。

    但諮詢剛開始,就碰了壁。

    教授問燕時洵家裡的孩子多大,在哪上學的時候。

    燕時洵:“快一百歲了,在地府,沒上學。”

    教授:“???”

    天,被聊死了。

    幾次波折之後,燕時洵也意識到了,他可能無法向任何人尋求幫助。

    畢竟教養閻王這種事……恐怕,也只有大道能做得到了。

    不過,教授還是給燕時洵出了有用的建議。

    “很多家長和孩子之間的矛盾,都是從溝通不暢開始的。誤解,委屈……只要心裡有了委屈,態度上就一定好不了,就算表面上沒有問題,卻也像從核開始腐爛的蘋果一樣。”

    教授建議道:“不如多和孩子相處,多和他溝通,詢問他的日常,和他分享彼此的好惡經歷,讓彼此之間多些理解。”

    見燕時洵一副動心思考的模樣,教授眨了眨眼,頑皮的道:“就算是你家那個一百歲的孩子,估計也適用――和他一起談談地府也不錯。”

    教授不相信有鬼,是堅定的科學主義者。

    但他願意為所有學子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無論是不是濱海大學的學生,無論是已經畢業的還是尚年輕的。

    燕時洵向教授表示了感謝,並且採納了教授的意見,準備趁著春色正好,帶著井小寶和鄴澧,“一家人”去春遊露營。

    計劃被張無病知道了,他立刻興奮的嚷嚷著也要參加,並且還埋怨燕時洵怎麼不告訴他。

    “嚶嚶嚶燕哥你是有了新病忘舊病是嗎?以前都管人家叫小病病,現在只惦記著小寶……”

    張無病故意在電話裡矯揉做作的哭嚶嚶,立刻噁心到了燕時洵,讓他煩不勝煩的一口答應了下來,讓張無病隨便,自己看著辦。

    ――來不來都行,就是別這麼折磨他的耳朵了。

    噁心!

    張無病見目的達成,眼淚瞬間蒸發,歡呼了好幾聲,然後果斷的向李雪堂導演請了假,一溜煙跑回家,到自家的車庫裡去折騰他老爹的那點東西了。

    人到中年,張父也發展了新的愛好,比如和他那些老朋友們一起歲月靜好的釣魚,露營。

    張無病的目標,就是張父平日裡視作寶貝的那些裝備。

    他在車庫裡挑了一輛巨大號的八座越野車,然後又在家庭秘書的幫助下吭哧吭哧的把那些裝備都搬上了車。

    臨開車離開的時候,他還興奮的向家庭秘書拼命揮手,告訴他不用送來,自己一個人可以。

    他要去郊遊啦!

    看到興奮得像是小學生春遊的張無病,家庭秘書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張董回來之後,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魚竿和帳篷都被自家崽搬空了,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

    為了張無病的屁股著想,秘書把家裡所有“武器”都默默藏了起來,然後給張母撥通了電話,說了這件事。

    但問題在於,張母和張父恰好在外面一起燭光午餐,而張母上了年紀,手機音量開得很大。

    不小心聽到了的張父:“…………”

    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的張母:哦豁!完蛋,不小心坑了崽了。

    張父頓時飯也不吃了,起身就要衝回家。

    還是張母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按回到座位上,呵斥道:“孩子在外面和朋友一起玩,你搗什麼亂?”

    張父不可置信:“那,那可都是我好不容易買到的,平時我自己都不捨得用,睡覺前都要擦一遍灰保養的裝備。我那帳篷,那麼大個!還有燒烤巖板,還有我的高科技燒水壺,我的釣魚竿……”

    張父越數越激動。

    明明是地位超然的成功商業大鱷,但在自家妻子面前,卻說著說著就委屈上了,當著高檔餐廳其他食客的面,可憐巴巴的像個被搶了珍藏的小學生,頓時變成了商業大鵝。

    其他人:哦豁!沒想到張氏的張董,私底下竟然還有這麼一面?

    張母也聽得有些心虛,她是知道丈夫有多寶貝那些裝備的,簡直像個過冬的小松鼠一樣,今天往家裡搬一點,明天往家裡運一點,清點著自己的裝備都美滋滋。

    不過拿了這些裝備的是張無病……

    張母咳了一聲,果斷把支票塞進丈夫手裡哄道:“再買,我們再買。”

    張父:“怎麼不讓張無病那個臭小子自己去買!幹嘛惦記他老子的這點東西!qaq”

    張母:……你把眼淚收一收,或許還更有威懾力一點。

    而在餐廳裡的,恰好也有另外一家音樂公司的老總,他是路星星的朋友,也知道路星星和張家公子張無病關係不錯。

    於是他立刻就問了路星星:“你要和張家那位公子去露營?”

    一天時間背了一百多頁書快要吐了的路星星:“???”

    他一聽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好啊張無病!虧我還覺得我們是同病相憐,原來你揹著我,自己去和燕哥玩了?

    不可原諒!

    路星星頓時一擼袖子,找朋友打聽清楚了張無病的目的地,氣勢洶洶的去堵人去了。

    於是等宋一道長終於想起自家最近勤奮的弟子,難得有幾分心疼,端了茶去看路星星的時候,看到的就只有扔了一地的經籍。

    以及空蕩蕩房間。

    宋一道長:“…………”

    “路,星,星!!!”

    路星星還不知道這件事,他成功在超市抓到了正在採買吃食的張無病,並怒斥他忘恩負義,有好玩的不帶自己。

    被罵得懵逼了的張無病:“???不是,我們一家人聚餐,你來湊什麼熱鬧啊?”

    路星星聞言大怒:“燕哥是我師叔,還有我師嬸!我怎麼就不是這一家人裡的了?”

    接到張無病電話,得知多了個人的燕時洵:“……你們在玩貪吃蛇嗎?”

    一開始明明只有三個人,怎麼消息在外面兜了一圈,就變成了五個人?

    “要是還變得更多,就拉你們去填海造地。”

    燕時洵誠懇道:“古有精衛填海,今有星星填海,也是一樁美談――說不定幾百年之後,星星你也能上山海經補錄呢。”

    路星星心虛的咳了一聲,頓時安靜了。

    像是被揪住了後脖頸的二哈。

    燕時洵不放心這兩個小蠢蛋,生怕他們兩個碰到一起會有什麼詭異的化學反應,於是就讓鄴澧先去把這兩人逮了,自己和井小寶稍後再和他們匯合。

    先是張無病,又是路星星。

    燕時洵不想讓自己再接起電話時,突然發現整個海雲觀都跟來了。

    ――也不想聽到什麼二哈拆了超市,讓他去領取自家二哈的電話。

    等燕時洵拎著井小寶找過來時,就看到了詭異的一幕。

    身高腿長的鄴澧坐在椅子上,長腿交疊雙臂抱胸,冷著臉一副生人勿近的低氣壓,而在他身邊,是垂著頭瑟瑟發抖的兩隻。

    這樣鮮明的對比下,鄴澧看起來像極了一家之主的大家長。

    這樣詭異又莫名和諧的一幕,也讓過往的行人顧客紛紛側目。

    燕時洵甚至聽到有人在猜測,鄴澧是不是國際男模之類的。

    不過,倒是有人已經開始認出了張無病和路星星。

    畢竟是國民現象級綜藝,幾乎所有愛看直播平臺的人都看過這檔綜藝,對於常常出鏡的張無病和路星星,自然也有印象。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混亂,燕時洵也只好走過去,像是在聽到通知來領熊孩子的家長,準備帶這三個走。

    燕時洵:“……所以,你們又闖什麼禍了?”

    鄴澧見到自家愛人的瞬間,就換上了一副笑顏迎了上來。

    “時洵,已經定好了去哪裡,濱海市沿江公園的櫻花都已經開了,還有玉蘭和梅花,人也不是很多,正好適合露營。”

    說著,鄴澧還往天空上看了一眼,好像只是隨口一提般道:“今天是個不冷不熱的好天氣,沒有雨也沒有大風,一切剛剛好。”

    言出法隨。

    原本隱隱在天空中聚攏的烏雲漸漸散開,有些暴躁的風也柔和了下來,拂面時帶來陣陣花香。

    行人紛紛駐足,在街頭掏出手機拍照,想要留下這美好一刻。

    只有燕時洵清楚剛剛都發生了什麼,他看向鄴澧的眼神頓時有些無語:“鬼神的力量是這麼用的?”

    鄴澧底氣十足的點點頭:“當然。”

    他不過是把下雨的地方從沿江公園挪到了江對岸,他們還可以在玉蘭花下欣賞對岸的雨景。

    多好。

    “時洵你不是喜歡下雨但又不喜歡雨嗎?這樣就剛剛好了。”

    鄴澧一副“求誇誇”的表情,驕傲極了,完全沒有意識到燕時洵本來想要說的意思。

    燕時洵也只有心累的嘆了口氣,他環顧四周,隱隱有種自己是幼兒園老師的錯覺,至於這幾個……絕對不超過三歲!

    當眾人拎著採買的食物準備去找車時,離老遠就看到有人靠在他們的車旁邊,正鬼鬼祟祟的對車門做著什麼。

    “這是在,撬鎖?”

    燕時洵沉吟了片刻,還是有種詭異的好笑感,哭笑不得的道:“這是在偷閻王的車?”

    這一車的主“人”,兩個閻王一個酆都之主加上一個大道,最差的也是個哈士奇。

    竟然有人準備撬他們的車?

    這是有多想不開?

    本來就在燕時洵手裡抽泣的井小寶,聞言頓時抬起哭到發紅的眼眶,仇恨的看向那偷車賊,用自己記仇的小本本準備讓這人感受一下什麼叫萬鬼追殺。

    正是這時,那偷車賊終於搞定了車子的警報系統,鬆了一口氣開心的拉開車門。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慘叫聲迴盪。

    “啊啊啊啊啊!!!狼,有狼啊!!!”

    “狼?”

    燕時洵納悶的眨了眨眼眸,然後恍然大悟:“你們誰把家裡兩匹狼帶來了?”

    “一匹,只有汪汪。”

    井小寶誠實的道:“另外一個留在家裡看家。”

    他對這件事的邏輯非常清晰簡單。

    家裡沒有人會做飯,雖然燕燕會,但他心疼燕燕,不想讓燕燕動手,可也不想吃焦炭。

    既然這樣,那就帶上狼!

    他們不會,但狼會呀!

    計劃通√

    井小寶美滋滋的翹著小腳腳,覺得自己真機智。

    剛一開車門就猛地和一匹狼對視的偷車賊,已經被嚇得肝膽俱裂,連滾帶爬的往外跑,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遠離這種猛獸。

    那不是動物園裡被消磨了意志和野性的狼。

    那是曾經在江北之地守衛英魂,與惡鬼腐屍纏鬥,驍勇善戰的狼。

    光是一個眼神,就足以令上百個殺過人的村民不敢向前。

    即便是燕時洵,也再未見過比頭狼更有氣勢和威懾力的猛獸。

    更何況是偷車賊了。

    他連連摔了好幾下,又手腳並用的爬起來,從燕時洵他們身邊跑過時,所有人都沉默的向他看去,行注目禮。

    偷車賊恍然未覺,還在驚恐的指著自己身後:“有狼,真的有狼!”

    井小寶歪了歪頭,嫩紅的唇瓣慢慢咧開一個笑容,孩童用稚嫩的嗓音問:“像這樣嘛?”

    偷車賊下意識看去,卻見井小寶猛地露出猙獰鬼面,眼神陰冷森森,如噬人厲鬼。

    偷車賊:“啊啊啊啊啊啊!!!”

    他徹底崩潰了,狂奔著跑了。

    燕時洵默默的將手裡的井小寶拎到自己眼前,井小寶只眨了眨水潤漂亮的大眼睛,一臉無辜。

    “呀?怎麼了,燕燕?”

    越野車裡,頭狼有一搭沒一搭的甩著毛蓬蓬的大尾巴,頭顱墊在自己的前爪上,對自己剛剛嚇到了一個人的事情絲毫不在意。

    頭狼:是他先動的手。

    在看到燕時洵並不準備揍井小寶之後,頭狼懶洋洋的轉了個身,衝向車裡面呼呼大睡了起來。

    自從鄴澧憤怒於井小寶打擾二人世界之後,頭狼就兼具了寵物之外的另一個功能,變成了麼得感情的看孩子機器,被精力過分充足的井小寶日夜騷擾,沒有能睡覺的時候。

    現在反而是它最近一段時間裡,最清閒的時候了。

    很快,車門重新被拉開,路星星和張無病的吵鬧聲最先傳進來,隨即是燕時洵忍無可忍的呵斥聲,以及鄴澧帶笑的誘哄。

    感覺到一雙爪爪拽住了自己的尾巴時,頭狼無聲的嘆了口氣,卻還是搖了搖尾巴,把井小寶圈了進來。

    算了,春天還冷,這崽子別凍到了。

    一行人到達沿江公園的時候,剛好是午飯之後的時間,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在公園寬闊的草坪上支起了帳篷,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悠閒而從容,歡笑聲從不遠處傳來,貓頭鷹風箏一臉呆萌的在低空掙扎。

    單手便拎起了所有裝備的燕時洵,剛一下車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陸續走過來的幾人都氣質不凡,面容俊美,一看就不是尋常人。而在他們腳邊,還跟著一隻漂亮又威風的哈士奇。

    這樣的組合十足吸睛,讓本來懶洋洋曬太陽發呆的人們,都不自覺向他們看去了。

    有露營發燒友認出了燕時洵手裡的帳篷型號,頓時目瞪口呆:“這,這是應該單手能拎得動的東西嗎?這個型號又貴又重,除了好用之外全是缺點,幾百斤的東西,他一個人?嗯?”

    燕時洵對周圍看過來的視線視而不見,轉身示意張無病和路星星去搭帳篷。

    “啊?”

    路星星傻了眼:“我不會啊。”

    本來也唉聲嘆氣發愁的張無病一聽,頓時就重新精神了起來。

    路星星不會?那好哇,這不正好了嗎!他可以打敗路星星,一雪前恥!

    “呵,你連這都不會?”

    張無病努力的翻了個白眼,讓自己看起來很不好招惹:“愚蠢!”

    路星星無語:“你眼睛抽筋了?”

    不會裝酷就不要硬裝!不適合你!

    張無病:“……可惡!”

    深感被傷害了的張無病,立刻選擇跑去找家長。

    “燕哥燕哥,我看起來真的一點都不酷嗎?qaq”

    燕時洵:“你想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張無病:“……懂了。”

    大受打擊的張無病頓時沒了剛剛的氣勢,蔫嗒嗒的走回去搭帳篷了。

    但燕時洵看著張無病的身影,卻想起了另外那道殘魂。

    如果說酷的話……大概,不會有比他更酷的魂魄了。

    仰天大笑迎接死亡,怒斥天地大道,維護蒼生。

    那雲鶴般的存在,從未辜負過閻王之名。

    只可惜,張無病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自己到底有多“酷”了。

    為了保護張無病,讓他得以和閻王殘魂分割開來,不被閻王所牽連而死在大道之下,張無病就註定了不能知道另外一個自己的事。只要他毫無所知,因果就無法沾染上他。

    隱瞞,也是為了保護。

    燕時洵定定的注視著那邊的吵鬧,許久,眼眸中泛起笑意。

    不過,現在傻乎乎笑著的張無病,總好過冰冷冷一具屍體,已經,足夠了……

    長臂被背後伸來,將他擁抱了滿懷。

    燕時洵抬眸看去時,就撞入了鄴澧滿眼的笑意中。

    春風拂過,純白淺粉的玉蘭花從搖晃著的枝頭輕輕墜落,飄落在燕時洵的肩膀和髮間。

    鄴澧抬手,修長的手指摘去花瓣,握在手掌中,然後慢慢展開,攤平給燕時洵看。

    “今年的草木生靈,也遠比以往更有靈性。”

    鄴澧低沉磁性的聲線中混合著笑意,將那捧花瓣送入愛人的手中:“你看,花也知道要向你墜落。”

    燕時洵失笑,不以為意:“那只是因為風。”

    “嗯,連風都偏愛著你,唯恐過猛會吹散了你的思緒。”

    鄴澧笑眯眯的打趣道:“你剛剛的表情――你又在想那些離開了的人?”

    燕時洵微微一愣,隨即笑著輕輕搖頭。

    只要人存在過,就一定會其他人心中留下痕跡,飛鳥展翅前落下片羽,剩下的人又怎會立刻遺忘。

    “這些享受春天的人們,他們不會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又有多少人為了保護他們而死,再也不會迎來春天。”

    “那些璀璨的魂魄,死在了春天來臨前的漫長冬季。”

    “但是。”

    燕時洵唇邊緩緩勾起笑意:“這正是我們所期盼的,不是嗎?他們不必知道曾經的辛苦與危急,只要他們不再遇到任何危險,得以平靜幸福的活下去,就足以慰過那些魂魄。”

    死去的人們所沒能親眼看到的春天……就讓他們來替那些人感受。

    不必刻意去紀念,不必刻意去尋找,只要努力讓自己幸福,就已經是那些死去之人期許的未來。

    綠草如茵,暗香浮動。

    燕時洵身處萬物之間,忽然也明白了曾經井玢先生,林婷先生以及萬千同人們的想法。

    那不是為了愛情,從來都不止是愛情。

    而是為了守護和傳承。

    ――為了大道之下所有的生命。

    燕時洵怔愣片刻,含笑垂眸,轉身向扎帳篷的樹下走去。

    鄴澧環著愛人勁瘦的腰身,一刻也不願放手。

    他們慢悠悠的散著步,聽周圍傳來的歡笑聲,任由春風拂過臉頰。

    張無病還在和路星星爭論不休,都說自己搭帳篷的方法是對的,誰都不想讓著誰。

    頭狼看了看這個,又回身看了眼揪著它的尾巴毛喊餓的崽子,頓時無語的走了過去,一左一右的用力頂開了兩人,然後一張口咬住了帳篷的鐵骨支架,開始有條不紊的搭起了帳篷。

    這些崽子,沒一個靠譜的,都是在野外能餓死的,也不知道他們家長是怎麼教的,竟然讓崽子離開家門。

    頭狼心中擔憂,默默埋怨起了這幾個崽子的家長。

    張父:“阿嚏!”

    宋一道長:“阿嚏!”

    兩個青壯年在旁邊圍觀鼓掌,反而是頭狼在搭帳篷的景象,陸陸續續吸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注意,他們都嘖嘖稱奇,卻也一臉羨慕的向路星星和張無病詢問這“狗”是怎麼訓練的,怎麼這麼乖?

    “別人家的哈士奇都拆家,怎麼你家的哈士奇還會幫忙做家務?”

    “沒見過這麼乖的狗狗。”

    “兄弟,你們是送到哪裡訓練的?我也想……”

    路星星誠懇道:“這其實是狼。”

    圍觀的眾人:“嘶!”

    還是張無病反應得及時,立刻補充道:“對!我家狗的名字就叫狼。”

    “好名字,好名字哈哈,看著就和狼一樣威風。”

    但眾人聽過了狼之後,再向頭狼看去,也在頭腦裡有了印象的情況下怎麼看怎麼像狼,也都或多或少有些害怕,趕緊散開了。

    於是當燕時洵兩人走回自家帳篷時,花樹下的帳篷已經恢復了安靜,顯得靜謐而悠閒。

    頭狼雖然從未接觸過帳篷,但它算得上是露營專家,就算是人類中露營最頂級的也趕不上它,只要大致思索一下,就知道了帳篷應該怎麼組裝。

    就算遇到看不懂的地方,頭狼只要想想這東西該怎麼在野外防自己,就也明白了。

    至於路星星和張無病,他們在確認了自己真的一點忙也幫不上之後,就去擺弄起了燒烤架子,準備料理食材。

    ――旁邊的井小寶已經餓成了復讀機,就會哭唧唧的喊餓。

    而井小寶喊一聲,頭狼就衝著兩個青壯年低吼一聲。

    簡直不是狼,而是牧羊犬。

    井小寶開心了,就苦了這兩個傻子了。

    他們對著從來沒見過的裝備大眼瞪小眼,琢磨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用,笨手笨腳的努力搞明白用法的模樣,甚至逗笑了燕時洵。

    “你們這是準備在這演一出喜劇?”

    燕時洵挑挑眉,笑著問道:“你們這劇目名稱,是叫阿呆和阿瓜?”

    兩個傻子的故事?

    見燕時洵走過來,井小寶的眼睛頓時就亮了。

    他顛顛的跑過來,一把撲進燕時洵懷裡,仗著人小又可愛,率先佔領了燕時洵的懷抱,看得旁邊的鄴澧咬牙切齒,恨不得現在就把井小寶扔進江裡餵魚。

    ――相信光是井小寶一鬼,就足以讓所有魚吃撐了,不會再想著去動屈原。

    一舉兩得。

    在兩人一狼都在忙碌個不停的時候,燕時洵只需要悠悠閒閒的躺在躺椅上就可,任由春風吹拂,花瓣墜落滿身。

    而他輕輕顫了顫眼睫,也笑著闔了眼,任由睏意將自己拉入睡夢中。

    鄴澧第一個發現了燕時洵已經入眠,他立刻將張牙舞爪的井小寶拎起來,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出聲打擾燕時洵。

    然後,他輕手輕腳的走過去,細心的將毛毯披在燕時洵身上,坐在躺椅邊上,看著愛人的睡顏。

    春風沉醉。

    鄴澧像是受到了蠱惑一般,他彎下腰,在燕時洵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睡,我的愛人。

    需要你在意的事情已經太多了,而現在,你可以忘記之前所有,只沉沉進入夢鄉。

    有我在你身邊,為你繼續看護著這天地,也守著你。

    鄴澧環抱著燕時洵,與他一起枕落花而眠,沉睡於春風中,安寧而幸福。

    只有被扔出來的井小寶,不高興的鼓了鼓兩腮。

    說好的和我促進關係呢!怎麼最後還是變成了你們兩個促進關係,可惡!!!

    等燕時洵睡過舒服的一覺,慢慢睜開眼睛時,烤肉的香氣從旁邊傳來,還有井小寶接連不斷的“哇!”驚呼聲。

    他懶洋洋的側眸看去,就見鄴澧站在烤架前,熟練的準備食物,而路星星和張無病已經變成了小迷弟,站在旁邊“喔喔喔!”的海豹式鼓掌,一副驚歎的模樣。

    燕時洵先是錯愕,隨即才想起來,鄴澧雖然不會做飯,但是曾經是將軍的他,倒是對野外露營和烤肉很是在行。

    他頓時放下心來,難得偷了一回懶,在躺椅上慵懶的看著鄴澧的身影。

    感受到了燕時洵的視線,鄴澧也轉身看過來,唇邊勾起一絲笑意:“醒了?再等一會就可以吃了,你先醒醒神,不著急起來。”

    “好。”

    睡得手軟腳軟的燕時洵躺在毯子下,輕輕搖晃間,覺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也不過如此。

    他拼命救回來的人間啊,如此美好。

    燕時洵輕輕笑著,眉眼柔和。

    ……

    他們在沿江公園露營了個盡興,直到第二天才慢悠悠的收拾東西回來。

    張父選的裝備確實都很專業且好用,加上有鄴澧和頭狼在,這一趟露營堪稱完美,和旁邊不少手忙腳亂的露營家庭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們走的時候,還有人試圖向他們詢問“狗”的品種,或是羨慕的詢問他們怎麼能如此熟練且從容。

    ――別人家的烤肉都成了焦炭,只有燕時洵家的,烤肉的味道香了一整個公園。

    面對詢問,燕時洵只是笑著拍了拍身邊的鄴澧,道:“很簡單,首先,你要去找一個做過將軍的酆都之主,然後,你就可以等著吃了。”

    眾人:“……?”

    就在燕時洵等人剛坐上車時,海雲觀監院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告訴他們,一直在入定的李道長醒了,想要見見他們。

    同一時間,宋一道長也給路星星打了電話,嚴肅要求他立刻趕回來。

    燕時洵微微皺了皺眉,隨手掐算,但看李道長身體健康,只要以後不再窺視天機,少說也還有幾十年壽命。

    這是怎麼……

    眾人不明所以,便趕快驅車前往海雲觀。

    ……

    李道長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

    夢裡明明一切場景都如此熟悉,卻又格外陌生。

    那裡依舊是李道長熟悉的海雲觀,熟悉的濱海市和天地,可海雲觀卻空蕩了許多,甚至山門倒塌,一片惡戰之後殘留的狼藉景象。

    李道長錯愕的沿著山路拾階而上,卻沒想到迎面走來一人,令他無比眼熟。

    那人身穿道袍眉目嚴肅,緊緊抿著唇的模樣好像需要憂心的事太多,幾乎將他壓垮,卻只能咬牙硬撐。

    那分明是,路星星的臉。

    但與李道長記憶中永遠笑嘻嘻的路星星不同,夢裡的路星星,連眼眸都是黯淡無光的。

    這裡沒有燕時洵,乘雲居士也早在多年前窺視天機而身死道消。

    可大道在傾頹,不會在乎人的想法。

    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兩個生命的消逝,幾個驅鬼者的失敗。

    規山酒店的老闆認為酒店鬧鬼,請了驅鬼者來幫忙驅鬼,而在那裡,他們發現了百年前的女鬼,於是黃符與桃木劍齊飛,卻不想,激怒了女鬼。

    發狂之下,女鬼在臨死之前打通了鬼山和規山,使得陰陽失衡,出現了漏洞,鎮壓在地獄的惡鬼得以通過鬼山進入人間,居住在規山附近的人們接連慘死。

    惹出禍事的驅鬼者已死,但他的師門卻被激怒,發誓一定要殺盡所有規山惡鬼。

    當海雲觀聽聞消息趕到時,已經太晚了。

    驅鬼者死傷無數,白白將陽氣送給了那些厲鬼,使得它們的力量更加壯大,掙開了女鬼曾經設下的限制,逃離了規山,進入了濱海市及附近的地區。

    野狼峰邪神在所有人都被規山攪得焦頭爛額時,無聲無息的成功上位。

    它顛倒了陰陽黑白,使得陰就是陽,黑才是白,所有想要進入野狼峰地界的驅鬼者和普通人,都慘死於此,成為了它的傀儡,使得野狼峰徹底成為了死地。

    山神身死,再無新生可能,神婆舉身赴死,想要制止邪神,卻失敗。

    整個野狼峰附近方圓十里的土地上,所有生命死亡,寸草不生。

    海雲觀也在那裡折損數名道長,馬道長死時還維持著畫符怒吼的姿勢,即便死也不肯倒下。

    死氣蔓延,卻雪上加霜,爆發了陰神之禍。

    村支書請來大師,本來想要保護村民家人,不要讓那身穿嫁衣含恨而死的鬼魂前來傷人,可大師對女鬼所言嗤之以鼻,只猜到女鬼成形於冥婚便貿貿然出手,傷了女鬼一絲血,卻徹底激怒了她,讓她在極陰的月圓之夜徹底爆發。

    整個山坳淪陷成鬼域,女鬼登位陰神。

    那附近所有的屍骸都在頃刻間變成了白骨,成為了陰神的兵卒。

    而遠在百里之外,姓陳的老警官在半夜發燒死亡,死之前,他還攥著一張老照片,嘟囔著江嫣然的名字,老淚縱橫。

    濱海市,租界區,死去的惡鬼入骨相憎恨世人,進入井公館的道長卻沒能及時意識到那小鬼的執念怨恨,反而被池灩的一面之詞矇蔽,錯誤保護於她,招致小鬼仇恨。

    所有進入租界區的道長和驅鬼者,都身死於此,他們阻攔卻失敗,讓鬼氣過了江,瀰漫了大半個濱海市。

    當天亮時,這座城市染成了血紅色。

    監院也為了保護普通市民而死,李道長重傷昏迷,海雲觀失去調度,宋一道長暫時接管海雲觀。

    而海雲觀的道長,也只剩一半之數。

    在外尋找陰路的八位道長匆匆趕回,卻帶來更加恐怖的消息。

    陰路,已經進入了濱海市區。

    惡鬼肆虐,人間血流成河,如同地獄。

    宋一道長身死於厲鬼之口,連屍骸都沒有留存。

    路星星幾乎發了瘋。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南溟山的力量宣稱自己將成為新的大道,而死在那附近的所有人,甚至是那附近的居民,全都如同中了蠱一般,拒絕外界的救助,視官方和海雲觀為妖魔,奉南溟山為神。

    同一時間,西南鬼道升起,幾乎頂替大道而存在。

    大道式微,仰仗著向大道和四方神明借力的道長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力量漸漸弱下去。

    他們拼命的想要將人間從地獄中救起,但是屍橫遍野,驅鬼者死傷無數。

    海雲觀傾觀下山,如百年前一般。

    卻再一次的……十去九不回。

    在海雲觀眼看著已經垮塌的情況下,路星星卻擦乾了眼淚,主動挑起了大梁。

    曾經在師長身前笑嘻嘻玩鬧的年輕道長,一夜之間成長為所有人的靠山。

    師長在,他可以做個無憂無慮的小朋友,即便別人說他靠不住又不上進,即便師長滿山追著他,他也可以笑著說自己很幸福。

    但現在,路星星頭上所有的師叔師祖,都死了。

    曾經香火鼎盛的海雲觀,一夜間就破敗了下來,空蕩蕩的令人心慌。

    觀中剩下的,只有幾名傷勢重到在鬼門關掙扎的道長,其他的全都是還沒有出師的年輕道士和小道童。

    其他門派都在嘆息,說數百年傳承的海雲觀,看來要斷絕於此了。

    可路星星拿起了桃木劍,身披道袍,手執黃符羅盤,學著師長曾經的模樣,擋在所有人身前,衝進了厲鬼堆裡。

    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

    那一戰後,路星星之名終於為人所知。

    他咬牙扛起了天大的重擔,拼了命的將整個濱海市護在身後,每一次回到海雲觀都拖著一身的傷,曾經漂亮結實的身軀現在被一層又一層的傷疤覆蓋,而他的眼中,也再沒有了天真爛漫的光亮。

    沒有了師父,路星星就代替師父,教導觀中沒出師的小道士們,教他們經籍符咒,教他們自保與保護他人。

    路星星就像是終於磨到鋒利的一把劍,出鞘之日,震驚世人。

    在大道傾頹的絕望局面中,很多修道者死的死傷的傷,更有絕望到自殺以逃避現實的……可路星星,他咬緊牙關向前走,從未有一刻放棄。

    能活一天,就多活一天。能救一個,就多救一個。

    路星星真如其名,像天際的啟明星一般,引導著所有力量慢慢凝聚成一股繩,艱難卻堅定的,一起向一個方向行走。

    李道長在這場漫長到醒不過來的噩夢中,注視著路星星的成長,想起的卻是曾經師弟對他說的話。

    乘雲居士說,路星星,就是年輕時的李道長,最靠不住又所有人都不看好,但最後,卻是李道長力挽狂瀾,挑起了危局中的海雲觀。

    那個時候,李道長只以為那是因為師弟瞭解他,看清了他對於路星星這個徒孫的感情。

    可李道長沒想到的是,李乘雲驚才絕豔之名,從來都不是空談。

    當時,李乘雲向他說的,分明是天機。

    李乘雲早早就看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一個,沒有燕時洵的可能性。

    他知道,如果他們所有人都失敗了,局勢滑落向不可逆轉的最底層,那在那裡,所有人會撿到一顆星星。

    一顆被忽略,卻從來沒有停止過閃耀的星星。

    李道長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停住了,他看著夢中滿眼死寂的路星星,恍惚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只是那個時候,他身邊有李乘雲。

    路星星卻是孤身一人。

    他在走向死亡,卻沒有半分退縮。

    這一刻,李道長忽然覺得滿眼痠澀,心中卻是驕傲與自豪。

    看啊!這是他海雲觀的弟子,他們可以死,卻絕不會退縮。這是他的徒孫,是足以成為他驕傲的孩子!

    如果看不到可能勝利的未來,人能夠撐多久?

    那一抹執念,會到什麼時候才會散去?

    李道長不知道。

    他很想拉住路星星的手,告訴這孩子,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放棄,卻也不要過分苛責自己。

    如果命運註定,天地之間沒有了最後一線生機,而酆都判定人間無救。

    如果大道註定要死在這一刻,天地崩塌,鬼神殞身。

    那尋常凡人所能做到的,又有什麼呢?

    拼盡全力,然後坦然笑著迎接死亡。

    如是而已。

    李道長知道,這絕不只是噩夢,而是可能的未來。

    如果沒有燕時洵,沒有鄴澧,沒有多年前集市上那一眼的蘋果糖……即便是李乘雲,也無法讓既定的死局煥發生機。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就算李乘雲看到了,算到了,可,最終沒有燕時洵,那一抹生機就不會有載體,奇蹟也不會發生。

    現在,燕時洵已經成功成為了新的大道,舊的大道在休酣,便將過去它曾經看到的未來,展示給李道長看。

    告訴他,對於舊的大道而言,這是死亡的未來。

    李道長獨立在滿地血色中,他站在海雲觀破敗的山門外,看著路星星的身影漸行漸遠,逐漸走出了他的視野。

    終於,他閉了閉眼,一聲淺嘆。

    再睜開眼時,李道長依舊在自己的房間裡打坐。

    但這一次入定之後,他卻並無足以溝通天地的輕盈與清爽,只有滿心沉重。

    李道長找來了宋一道長,看著這個在另一個未來中死亡的弟子,良久,才揮了揮手,讓他去找路星星迴來。

    很快,燕時洵等人就進入了海雲觀。

    還以為李道長出了什麼事的燕時洵一臉嚴肅,向監院詢問具體的情況,請他一定要向自己說實話。

    監院卻在片刻沉默後,一聲嘆息,道:“李道長……做噩夢了。”

    燕時洵愣了下。

    修行到李道長這個程度,即便是做夢,也已經不是夢。

    而是預見。

    可如今天地已經安定,能讓李道長急切找回所有人的噩夢,又是什麼樣的?

    難道還有他未曾注意到的禍事發生?

    燕時洵滿心疑惑,去見了李道長。

    “小洵……大道。”

    李道長竟然向他行了一禮:“福生無量天尊,謝謝你,小洵,你救回了這天地。”

    燕時洵一驚,趕緊上前扶住李道長,直言不可。

    路星星也滿眼擔憂的湊過來,看著師祖的模樣,哭的心都有了。

    李道長卻握住了他的手,難得對他有溫和的一面:“星星。”

    路星星受寵若驚,覺得自己的腦海中噼裡啪啦放煙花。

    李道長眼中卻滿是感慨。

    他眼前這個還帶著幾分稚嫩的青年,卻會在本來沒有被扭轉的未來中,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扛起所有人的性命,成為海雲觀新的支柱。

    李道長想起了自己的師父,以及自己的童年。

    他們一代代道士,都曾遇到過危險,甚至差點全觀死亡,但最後,他們還是撐了下來。

    天地和生命也是,綿延千年萬年。

    傳承不絕。

    燕時洵與鄴澧對視一眼,大道加身,他們慢慢了然。

    “師叔。”

    燕時洵第一次承認了李道長,他輕聲道:“請放心。”

    “萬物蒼生,已無恙。”

    “長長久久,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