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晉江

    鄴澧應當是所有人中, 最早從黑暗中恢復了意識的。

    但是當他睜開眼時,還不等看清眼前的場景,就立刻發覺了燕時洵並不在自己的身邊。

    那抹會令他感到安心和暖意的氣息, 消失了。

    鄴澧心下一驚, 頓時冷下了臉。

    他掃視四周, 發現連同燕時洵在內的所有人,都並不在這裡。

    一望無盡的黑暗中, 只有他一人。

    沒有聲音,沒有光線,完全密閉不知出口的黑屋。

    黑暗吞沒了一切,讓人無法準確判斷出遠處有什麼, 未知的危險使得恐懼在心中蔓延,惶惶不知要往哪裡走。

    完全被剝奪了五感的驚慌感,可以在短時間就將人逼瘋。

    這是被世界拋棄的絕望。

    但是鄴澧卻連表情變化都沒有,除了最開始發現燕時洵並不在自己身邊的驚怒後, 他對自己身邊的處境並不感興趣。

    似乎對他而言,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人間抑或地獄,本來就沒有區別。

    即便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看不清腳下的路,也看不到四周可能的危險, 鄴澧卻沒有絲毫恐慌感, 而是立刻適應了黑暗, 甚至如龍入淵般的自在。

    耳朵聽不到聲音, 眼睛看不到東西, 於是對環境的觸感, 就被拔高到了最頂峰。

    鄴澧能夠感覺到, 在自己身邊,黑霧化作的兇獸乖乖的蹲坐在旁,巨大的頭顱輕蹭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掌,而他的長袍垂落在地,兇獸繞行時令衣料輕輕晃動。

    在感知到身側黑霧在沒有自己命令的情況下,就率先化為兇獸時,鄴澧便知道了此時自己身處何方。

    ——舊酆都力量最濃郁之地。

    也就是,舊酆都核心之所在。

    如果不是這樣,他本身的神名也不會先他一步做出反應,在他還沒有恢復意識前,就率先化形兇獸,在旁警惕的守著他,虎視眈眈看向四周的黑暗。

    因為鄴澧曾壓倒性的戰勝舊酆都,所以舊酆都對於鄴澧的怨恨,是與舊酆都的力量保持著同步的狀態。

    力量越濃郁之地,針對鄴澧的怨恨和惡意就越重。

    也正是因為此,鄴澧在神智沒有歸位之前,就潛意識的察覺到了危機,最快醒來。

    這是鄴澧沒有想到的。

    他感興趣的挑了挑眉,不僅沒有驚慌,反而更加好奇於舊酆都究竟在做什麼。

    竟然敢把他放進舊酆都的核心……舊酆都是苟活了太長時間,以致於發了瘋一心求死嗎?

    這和將狼放進羊圈有什麼區別?

    即便是鄴澧,也不由得有些驚訝,覺得頗有些看不懂舊酆都的行事。

    總不能是因為舊酆都眼看著鬼道成功在即,所以放鬆了警惕,提前得意起來,想要向昔日仇敵炫耀一把自己的力量吧?

    鄴澧心中閃過很多種猜測,但又都一一否決。

    他雖然憤怒於北陰酆都大帝獨斷專行的判決,更看不上舊酆都,但對於自己曾經的敵人,他還是有著詳細全面的瞭解的。

    舊酆都不惜將自己沉入白紙湖,也要苟延殘喘,利用鬼嬰不擇手段也要活下來,就不會是破釜沉舟會與他堂堂正正一戰的行事風格。

    比起主動將他放進核心之地,鄴澧更偏向於,舊酆都會拼命遮掩它的弱點,用盡手段將他吸引到別處,讓他遠離核心之地。

    但從現在的情形看,舊酆都偏偏是截然相反的行事。

    那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鄴澧漫不經心搭在兇獸頭顱上的手掌頓了下,忽然意識到,除了自己以外,舊酆都還另有忌憚的人。

    一個是身為惡鬼入骨相的燕時洵。

    還有一個,就是雕刻著千年前戰將形象,並且流傳下來的烏木神像。

    舊酆都對於烏木神像,可謂是新仇加舊恨。

    不僅是千年前那一戰殺死北陰酆都大帝,使得曾經的酆都成為歷史,迅速衰敗下去,幾近消亡。

    更是在數年前,鎮守白紙湖邪祟,使得鬼嬰和背後的舊酆都動彈不得,復起的計劃一推再推。

    如果不是大道有心想要一舉徹底解決所有的因果,而不是繼續放任舊酆都苟活,舊酆都甚至等不到烏木神像離開白紙湖的那一天。

    相較於烏木神像和鄴澧,雖然兩者實為一體,但是舊酆都更加怨恨和畏懼的,顯然是烏木神像。

    只有烏木神像出現在舊酆都的視野內,才會讓舊酆都方寸大亂,一時混亂不察,誤將鄴澧放進了最核心之地。

    而在鄴澧失去意識之前,他正與燕時洵等人一起,前往下層地獄。

    也就意味著,最核心之地,就是最底層地獄。

    鄴澧的思維轉過幾圈,就立刻在視覺聽覺全被剝奪的情況下,想通了前因後果,瞭然自己此刻所身處的究竟是何地。

    恐懼最重要的,就是未知。

    一旦被人探得黑暗中哪怕一點情況,這份恐懼,都會立刻如潮水般消退。

    對於鄴澧而言,就更是從容以待。

    現在唯一能讓他擔憂的,只有燕時洵的情況。

    他還掛念著不知去向的燕時洵,想要儘可能快速解決最底層地獄中的一切,然後立刻前往去尋找燕時洵,防止他心愛的驅鬼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傷害,或者……

    遇到烏木神像。

    除此之外,鄴澧並沒有多餘的情緒。

    倒不如說,眼前的黑暗和死寂,反而讓他想起了曾經在酆都的千年歲月。

    高高的神臺上,只有他一人獨立。

    垂眸看去時,只能看到敬畏地壓得低低的頭顱,還有驚慌等待著審判的鬼魂。

    他是執掌死亡與審判的鬼神,好像也正因為此,所以身邊註定了不會再有其他存在。

    即便他巡遊人間,審判善惡,觸目所及之處也只有累累罪行,以及冤魂撲倒在他身前痛哭乞求一個公道。

    鄴澧曾經看了太多人間惡行,甚至生人劣性,更因驅鬼者們對於人鬼涇渭分明的態度而徹底失望,直到失去最後一絲期待。

    在遇到燕時洵之前,酆都之主曾經高高站立於神臺之上,俯瞰人間與地獄,眼眸漠然冰冷,沒有半分情感能夠阻礙他的判決和行為。

    那是比燕時洵所認識的鄴澧,更加恐怖的存在。

    當酆都之主暴怒,他不會有絲毫留情,不會顧及是否會傷害人間山河,使得天地動盪。

    直到鄴澧遇到了燕時洵,才重新對人間抱有了期待,願意因為燕時洵而接納人間善惡,重整陰陽秩序。

    可現在,當鄴澧獨身一人處在最底層地獄,身邊沒有了燕時洵,也就沒有了那唯一僅存的溫暖。

    他冷下了眼眸,每向前方的黑暗行走一步,腳下的黑暗就坍塌一塊,隆隆巨響迴盪在底層地獄中,層層疊加彷彿天塌地陷。

    當鄴澧不再憐惜天地,天地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現在直面鄴澧冰冷怒意的,是鬼道和舊酆都。

    舊酆都萬萬想不到,它在注意力被烏木神像吸引走的時候,不僅不小心將鄴澧放進了最底層地獄,還讓這可怖的煞神,因為原本作為懲罰而存在的無盡黑暗而被激起了怒意。

    這一刻,他不是鄴澧,只是酆都之主。

    為審判罪孽而存在。

    而現在他眼前最為罪孽深重的,無疑就是舊酆都。

    黑暗在劇烈搖晃,兇獸邁著堅實有力的步伐,環繞在鄴澧身邊,為他探查周圍黑暗中的危險。

    很快,一聲聲厲鬼慘叫就在黑暗中響起,卻尖嘯著戛然而止。

    像是被咬斷了喉嚨。

    鄴澧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捨給聲音來源之地,只是平靜的斂眸,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筆直向前。

    無論前方有什麼,都被他身周的力量和兇獸清掃殆盡。

    凡是鄴澧走過之處,黑暗崩塌。

    無形的裂縫迅速向整個黑暗蔓延,蛛絲一樣密佈,發出一聲聲重疊的“咔嚓”聲,令人牙酸。

    然後,聲音停滯了一瞬,整個黑暗好像完全靜止了下來。

    在這一刻,鄴澧也停下了腳步,修長的身軀靜靜站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咔——嚓!”

    如同玻璃破碎,清脆的聲響從黑暗深處傳來,然後迅速向遠方蔓延。

    在地動山搖的劇烈震顫中,先是有絲絲縷縷的光線透過裂縫照射了進來,在黑暗中交織成一張立體的光網。

    光線落在鄴澧冷峻的臉頰上,卻無法照亮他沉沉無光的狹長眼眸。

    他抬眸,平靜直視前方,唇間平靜吐出單音:“諫。”

    聲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整個黑暗終於徹底破碎。

    紛紛揚揚的黑色飛揚在空中,隨即消融在明亮燦爛的光芒中,整個地獄中到處都灑落著明亮的光,再無陰影更遑論黑暗。

    慘叫聲和倉皇奔逃的聲音一聲聲傳來。

    直到此時,原本被遮蔽在黑暗中的場景,才慢慢顯現。

    鄴澧眯了眯眼眸,稍微適應了一下從黑暗到光芒的轉變,便重新睜開了眼眸,視野清晰了起來。

    然後他看到,那些被兇獸追殺的,皆是形象猙獰的厲鬼腐屍。

    它們藉由黑暗隱蔽身形,想要悄無聲息的伏擊鄴澧。

    卻萬萬沒想到,一向只有落入此地的鬼魂哀嚎哭泣的最底層地獄,卻偏偏落進了一位煞神,於是踢到了鐵板的厲鬼,也被毫無懸念的反殺,狼狽奔逃也撿不回一縷殘魂。

    鄴澧的視線淡漠的從那些厲鬼身上滑過,便看透了記載在它們魂魄上的罪孽,內心瞭然。

    最前面那個驚恐得瞪出了眼珠的厲鬼,在數千年前曾經是個赤腳大夫,為了金錢而動了歹念,給一城白姓下毒,想要以此販賣解藥賺錢,但因為水平有限,解藥並沒能救回白姓,於是造成了上萬人的死亡。

    甚至在百姓們死亡後,那裡的土地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再長出莊稼,被毒水汙染,使得無數生靈死亡。

    被兇獸按在爪下一口咬掉頭顱的腐屍,曾經是小國之君,卻荒淫無度,使得城破國亡,百姓的怨恨將他送入了地獄。

    跪倒在兇獸面前哭泣著乞求一條生路的厲鬼,他生前是大奸大惡之臣,無數忠臣良將因為他的私慾而被陷害死亡……

    那些罪孽深重的鬼魂,都被舊酆都扔進了最底層地獄,無數鬼魂對它們的仇恨,也成為了它們的力量,讓舊酆都認為可以利用它們作為阻礙,保護住最核心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