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晉江

    院子的大門緩緩合上。

    直到燕時洵和謝麟離開了很久, 鄭甜甜都一直抱著小木偶人,垂著頭站在大門後面, 不吭聲也不肯動。

    像是和她懷裡的小木偶,玩起了木偶人的遊戲。

    鄭樹木也陪著鄭甜甜站著,不發一言。

    他不再是剛剛燕時洵面前那個無條件寵溺妹妹的哥哥,在笑容回落之後,那張樸實而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幾分無奈和疲憊。

    “甜甜,你……”

    鄭樹木想要說什麼。

    但是鄭甜甜聽到聲音抬頭, 看過來的那雙眼睛,冷得像是白紙湖的湖水。

    忽然之間,鄭樹木所有的情緒, 都像是被水熄滅的火焰,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想要說什麼呢,哥哥。”

    鄭甜甜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了。

    她定定的看著鄭樹木, 漂亮的大眼睛卻看不出任何可愛之感,沉沉無光的眼珠讓人想到精緻娃娃的玻璃眼球, 無機質的清澈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我無能的哥哥,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呢?哥哥到現在, 反而想要指責我嗎?”

    鄭甜甜掀了掀嘴唇,笑得有些諷刺:“可是哥哥沒救過我呢, 怎麼辦,我只能靠自己自救。”

    “不管是你, 還是哥哥, 誰都沒來救甜甜……甜甜很疼啊, 很疼, 在流血,但是哥哥沒有出現,也沒人來救我。我不想死,那隻好讓其他人死了。很公平,不是嗎?”

    “哥哥現在才想起來指責我,是不是晚了?啊,我知道了。”

    鄭甜甜笑眯眯的仰頭看著鄭樹木,但說出的話,卻讓鄭樹木的一顆心都直直的往下墜去。

    “那個姓燕的,是之前那個驅鬼者的後代弟子吧?”

    鄭甜甜歪了歪頭,聲音甜美:“哥哥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是嗎?就是那個驅鬼者給你的神像吧。這一次,你還想要保護那個姓燕的?就因為他和之前的驅鬼者有關?”

    “甜甜很傷心啊,哥哥。”

    鄭甜甜撅著嘴巴,很是委屈:“明明我才是你妹妹,可你為什麼不保護我呢,哥哥?你是想看到那時候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嗎?”

    “不是!”

    鄭樹木被鄭甜甜的話刺得心裡一痛,猛地大吼著打斷了鄭甜甜的話。

    他瞳孔緊縮,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就連垂在身側的手掌都剋制不住的顫抖著。

    鄭樹木的眼前重新出現了當年的景象,黑暗的村莊,不斷晃動的視野,拽著他的冰冷的手,還有身後的吶喊和腳步聲,奔跑到直至力竭也不敢稍微停下來……

    最深處的絕望和痛苦,重新被鄭甜甜挖出來,赤.果果的攤開在眼前。

    鄭樹木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看向鄭甜甜的目光充滿濃重的愧疚和心疼。

    鄭甜甜卻只哼了一聲,沒再多說一句話,就轉身朝房屋裡走去。

    她漂亮的裙角在空中劃過弧線,臂彎裡掛著的小木偶人手腳相撞發出輕微的聲音。

    而隨著她從院子裡走過,那些被擺放在院子裡的木雕偶人,一雙雙空洞的眼眶,也都隨之緩緩移動視線,始終注視著她。

    像是遵從於主將的士兵。

    只剩下鄭樹木一個人站在大門後面,緩緩轉身看向鄭甜甜的背影,眼神酸澀難言。

    心中諸多話語,最後都只化作一聲嘆息。

    一瞬間,鄭樹木就像是衰老了十歲,滿心滿眼都是疲憊。

    他拖沓著腳步,遲緩的走向工作間的小屋。

    爐火還在噼裡啪啦的燒著,但是旁邊擺著的兩張椅子,已經沒有了人。

    鄭樹木垂頭看著那把椅子,想起剛剛燕時洵坐在那裡脊背挺拔如青松的卓絕風姿,還有燕時洵談起他自己所堅守的道時,那雙明亮鋒利的眼眸。

    像。

    太像了。

    和當年那位先生,如出一轍的堅定令人憧憬,高山仰止,不可冒犯。

    鄭樹木愣了好久,才慢慢拉過那張椅子,坐在了剛剛燕時洵做過的地方。

    爐火映紅了他的臉頰,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躍,忽明忽暗間,他恍然覺得,和那位現實好像昨日才剛剛告別。

    鄭樹木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甚至他時常懷疑,是不是自己上輩子做了壞事,所以這輩子才要過得如此坎坷艱難,就連老天爺也不喜歡他,讓他家破人亡,讓他嚐盡世間百苦。

    但那位在早春時節,著一身白,出現在白紙湖的先生,卻是鄭樹木此生最大的幸運。

    那位先生笑意吟吟,攏袖隔湖向他高聲詢問去路,卻一眼就看出了他渾身的因果罪孽。

    可是,那位先生看著他的目光卻沒有絲毫變化,不沾帶任何的鄙夷或恐懼,依舊清澈溫潤。

    那個時候,鄭樹木不由得奇怪,難道這個人不知道害怕嗎?還是可笑的善良?

    鄭樹木對此嗤之以鼻,心頭冒出惡意的想法。

    他想要毀掉這人臉上的笑容,讓這人白色的長衫沾滿泥濘,不折的青松墜入深淵,善良的外皮被撕掉。

    可是……

    當那天早晨,鄭樹木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聽到了院外傳來的敲門聲。

    那人依舊白衫乾淨,笑吟吟站在枯枝下面,喊他,樹木兄。

    鄭樹木在震驚於那人竟然能活下來之餘,也深覺錯愕。

    ‘沒想到你竟然還有命出來……’

    鄭樹木冷笑:‘不過,看到了那些東西,你竟然還能這樣稱呼我嗎?把禽獸喊成人,真是令人噁心的偽善。’

    可那人不僅不怒,卻反而仰頭大笑,神色俊朗瀟灑:‘樹木兄,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一啄一飲而已。你殺他們,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本就做了錯事嗎?’

    ‘我可沒有說過我是個善良之人,在下一介居士,閒遊四方,光交好友而已。’

    那人笑意吟吟:‘我好像還沒有做過介紹?失禮了。在下李乘雲,法號乘雲,名與道合一。’

    不等鄭樹木反應過來,那人就姿態自然的住進了他家,像是與他相交多年的摯友一般。

    甚至讓鄭樹木自己都開始懷疑起自己,難道他多次進出生死,讓記憶力都衰退了,忘了自己其實還有這麼一號朋友嗎?

    鄭樹木嘴上說得生氣,但是每每李乘雲邀請他飲酒閒遊時,腳步卻又不自覺的走了過去,不情不願的抱怨下,是怎麼都壓不下來的微笑的嘴角。

    他沒有朋友。

    從母親死亡的那一夜開始,他就一直活在仇恨和痛苦中。

    直到大仇得報,他好像才能夠重新呼吸。

    但是在快意之後,鄭樹木並沒有像之前每次想象中那樣快樂輕鬆,反而變得迷茫無助。

    甚至因為在生死之間穿行多次,他連自己原本的身份和目的都開始模糊了,每每入夢,總是會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夜。

    就好像,他其實早已經和母親一起死在了那一夜冰冷的湖水中,只是他自己忘記了。

    餘下所有還活著的記憶,都是虛假。

    李乘雲就出現在了那個時間節點,將逐漸迷茫渾噩的鄭樹木,從選擇的三岔路口前,拉回了人間。

    鄭樹木也慢慢覺得,自己好像直到現在,才逐漸開始活得像個人。

    而不是那些死物的木雕。

    也不是被人操縱著出現在幕布後的皮影。

    “啪!”

    爐火爆開火花,驚醒了沉溺於回憶的鄭樹木。

    他猛地回神,眨了眨眼睛,神智回籠。

    外面的房間依舊一片漆黑,不喜歡火焰的鄭甜甜並沒有點亮蠟燭,只是在深深的黑暗中,歡快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她的裙襬在空中轉著圈,像是盛開的花,漂亮極了。

    鄭樹木循著歌聲望去,眼神沉沉無光。

    在鄭甜甜的歌聲下,逐漸有細細碎碎的敲擊聲應和著她,像是木頭相撞時發出的聲音。

    那些被擺放在客廳裡的木雕偶人,也僵硬遲緩的抬起了手臂,為鄭甜甜打起了拍子。

    而放在臺子上的小木偶,也搖頭晃腦,晃盪著小腿。

    在鄭甜甜的帶動下,所有木雕偶人,一瞬間都好像擁有了生命,一舉一動與生人無異。

    昏暗的客廳裡,明明無一活人,卻熱鬧非凡。

    木雕偶人擠擠簇蔟,在沒有光亮之處,像是潛藏於水面下的惡鬼。

    鄭甜甜漫不經心看向一旁,眼神譏諷。

    ——你看,有的人站在光中,就錯以為自己也是那裡的一員,忘了從前做過的事情。

    明明做了壞事,卻裝出一副好人模樣,真讓人討厭啊……你說是嗎,小木偶人?

    鄭樹木靜靜的注視著這一切,原本被身邊的爐火烤得溫暖的身軀,也慢慢冷了下去。

    他垂下頭,眼神晦暗不明。

    許久,鄭樹木遲緩的轉身,拖著腳步,慢慢朝工作間裡那尊只雕刻到一半的老人雕像走去。

    有些事情,拖得太久,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白叔。

    ……

    燕時洵站在白師傅的家中,白師傅垂著頭,依舊耷拉著眼皮不願意開口的模樣。

    房間裡一片死寂。

    就連院子外面,也慢慢的沒有了聲音。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夜色漸深,村民習慣於早睡的緣故,在燕時洵一行人剛到村子時還熱鬧的氛圍已經消失了,家家戶戶,寂靜無聲,也不聞狗吠鵝叫。

    好像整個村子都陷入了安眠中。

    燕時洵皺了皺眉,側頭朝一旁的窗戶看去,忽然覺得外面安靜得不正常,甚至連空氣都徒然冷了幾度,陰冷的氣息沿著腳底向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