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晉江

    負責人的手指懸停在牛皮紙包上面,有些怔愣。

    老人親眼看著那幾個遊玩的年輕人誤入了荒村,找到神廟,並且將以身鎮守邪祟而死在那裡的驅鬼者的屍骨扔出去,像個土.匪一樣,將裡面的金銀祭祀器皿搜刮一空。

    最重要的是,拿走了那尊烏木神像。

    老人沒有加以制止或者提醒,只是在回來之後,就在明知自己身體不好的情況下,停了自己的藥。

    他忍受著身體一日復一日破敗下去的疼痛,然後安靜的坐在荒村裡,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這到底……是為什麼?

    官方負責人見過很多為了活下去而不顧一切的人,哪怕害死別人的命也在所不惜,就像是長壽村裡的那些村人。

    但是現在他眼前的這位老人,卻是一心求死。

    是贖罪嗎,因為做過讓自己悔恨卻無法彌補的事情,所以想要用死來償還他的罪孽嗎?

    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之前都在好好的吃藥看病活下來,卻偏偏是半年前?

    那個烏木神像,到底是哪位神的,老人又知道些什麼?

    官方負責人的思緒一片混亂。

    但是在昏黃的燭光下,他忽然發現,在牛皮紙包下面,還放著幾張有些褪色的紅紙,和幾張合影的相片。

    負責人好奇的瞥了一眼,然後驚呆在原地。

    他的手搭在那幾張紅紙上,忘了自己本來想要合上抽屜的動作。

    這位老人……竟然有官方認證的證書。

    紅底燙金的大字寫的很清楚,老人姓白。

    是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傳承人。

    也是西南皮影目前僅剩的唯一一位,皮影匠人。

    另外幾張合影裡,白師傅在很多年前站在眾多人前面開懷大笑,陽光正好,意氣風發。

    那時候,白師傅臉上還有對未來的期待。

    但是現在的白師傅……卻好像只剩下了一具空殼,渾渾噩噩的活著。

    “世事無常,對吧?”

    老人疲憊嘶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人在事業正好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想到還有一天,自己會落得個失去一切的下場。”

    白師傅眨了眨眼,他靠在床頭仰頭看向樓板,渾濁無光的眼睛中充滿了感慨。

    這棟房子,曾經也充滿著歡聲笑語,孩童噔噔噔的從地板上跑過,歡呼雀躍的聲音好像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

    那時,老妻溫柔關切的聲音,兒子兒媳的談笑聲,朋友來訪時的大笑聲,還有從廚房裡傳來的油鍋和柴火燃燒的聲音……所有這一切的聲音組合在一切,構建起了名為家的地方。

    然而現在,一切都消失了。

    老妻躺在病床上,滿懷悲痛的問他,他們是不是真的做錯,是他們太貪心,想要讓西南皮影發揚光大,才會請了鄭木匠一家來村子裡定居,也讓一切的禍端,因他們而起。

    那時他就坐在老妻的病床旁,醫院的消毒水味瀰漫,卻刺激得他重新想起那一個黃昏,小少年驚恐憤怒的大喊聲傳來,他循聲去看時,在倉庫裡看到的已經腐敗的屍體,揮之不去的蒼蠅和蛆蟲。

    還有直衝鼻子的屍體腐臭味道。

    白師傅垂著頭,喉頭酸緊難以回答。

    老妻哭溼了枕頭,沒再看白師傅一眼,嘴裡唸叨著那可憐的孩子,還有那可憐的媳婦,都已經足月份要生產的人,竟然就這樣……

    被白師傅握在手心裡的手,無力的滑落,砸在病床上。

    老妻死不瞑目。

    到死,她都不肯原諒自己和白師傅,痛心著鄭師傅一家的遭遇。

    白師傅紅著眼圈脖頸青筋迸起,哭到乾嘔卻連一聲都發不出來。

    辦完了老妻的喪事,白師傅沉默的回到家,和所有家人決裂,獨自住在柴房裡。

    直到有一天,一個青年揹著木匣子,站在了村頭。

    他笑著向白師傅打招呼,說白叔叔,我回來了。

    白師傅看著青年,數年前的一幕幕重新湧上心頭。

    他知道青年的身份,卻不發一言,依舊像以往那樣沉默寡言,像個透明人一樣活在村子裡。

    他既沒有提醒村人,也沒有勇氣去找青年。

    老妻的死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早就壓垮了白師傅。

    他總是在想,如果不是他盲目的相信村人,如果不是他邀請了鄭木匠一家,那鄭木匠一家不會橫遭此劫,他的妻子也不會怒火攻心滿懷著悔恨死去。

    是他導致了這一切。

    他必須要贖罪。

    白師傅活得就像是苦行僧,他無視其他村人對自己指指點點嘲諷的目光,也對兒子兒媳來找他炫耀如今的家產無動於衷。

    兒子氣急敗壞,罵他是過時的老古董,說現在是笑貧不笑女昌的年代,別管錢是怎麼來的,只要有錢就行。

    兒子質問他,是不是真以為皮影是個值錢玩意兒,知不知道現在根本沒人在意什麼正宗和童子功,不管傳承與否,人家現在都只要一個能宣傳的噱頭就行,只要多上幾次電視多讓雜誌採訪幾次,就連村頭的二傻子都能靠著皮影戲這張大旗被人稱作大師。

    ‘爸你醒醒!你那老一套已經過時了,現在沒有用了!你花費幾個月做一個皮影人物有用嗎?他們一堆外行根本看不出好壞之分,你演給瞎子看!’

    兒子氣得砸爛了柴房裡的東西。

    但白師傅卻如老僧入定,耷拉著眼皮,任由兒子在自己面前發瘋,扔過來的佛像砸傷了他的額角。

    兒子慌忙撲過來,愧疚的想要幫他止血。

    但是越過兒子的肩膀,白師傅看到,青年就站在他家院子的門外,笑盈盈的看著他。

    佛像碎裂在地上,似乎是在嘲諷他。

    你看,這就是你造下的孽。

    當年鄭木匠一家出事的時候,他的兒子雖然不是直接的參與者,卻是知情者。

    知情,卻不阻止。

    冷眼旁觀,任由死亡,又與殺人者有什麼區別?

    白師傅揮開了兒子,只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他有預感,他們所有人犯下的過錯,到了要償還的時候了。

    一語成讖。

    從那天起,整個白姓村子,迎來了龐大的死亡。

    青年揹著木匣子,站在送葬必經的村路上,笑盈盈的看著喪家哭嚎,紙錢紛紛落下。

    白師傅站在青年背後的小路上,沉默不語的注視著這一切。

    青年回過頭,笑著問他,白叔,我爸媽連個葬禮都沒能辦,我這個為人子的,是不是過於不孝了?

    青年也沒準備等到白師傅的回答,只是笑著道,所以我想為我爸媽補辦一場葬禮,墳墓就用這個害死了他們還有我弟弟或妹妹的村子吧。

    白師傅看著青年,青年大笑得暢快,笑著笑著,卻淚流滿面。

    他也閉上了眼,靜靜等待死亡輪到自己。

    送行的隊伍越來越短,祖墳葬不下就隨意扔在地上,沒有人再在意家人的死亡,也不顧得悲傷。

    整個村子人心惶惶,唯恐下一個死亡的會是自己。

    可是,直到村子裡所有人都死亡,男女老少一個沒有逃過,白師傅卻還活著。

    想要活的都死了,唯一一個想要死的,卻活了下來。

    白師傅不覺得高興,只覺得這是莫大的諷刺。

    他沉默的幫那些絕了戶的人家處理好了所有的屍體,當他低頭注視著一張張青白的臉時,也回想起了當年鄭木匠的死。

    鄭木匠當年是否也求過饒,讓那些人放過自己,哽咽的說過他還有妻兒,妻子還懷著身孕。

    可是,當年那些人沒放過鄭木匠。

    於是當鄭木匠的兒子回來復仇,也沒有饒過他們。

    白師傅將自己慘死的兒子兒媳連同孫子,都好好的安葬了,然後去敲響了青年的家。

    ‘樹木,我知道你恨我,恨這個村子。’

    白師傅看著開門的青年,沉聲懇求他殺死自己:‘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死了,只剩下我,所以我來了。我死之後,也許,你就能放下仇恨,重新生活了吧。’

    青年笑得前所未有的暢快輕鬆,說出的話卻如毒蛇吐信,令白師傅渾身發冷。

    ‘白叔,一切都因你而起,但一切其實和你又沒什麼干係。’

    青年說:‘我父母死的時候,你都不在,你唯一做錯的,好像只有最開始邀請我們一家來村子……不,這件事上,做錯的其實是我。’

    ‘如果我沒有在集市上看到皮影,喜歡上皮影戲,或許我父親也不會下定決心應邀前來。是我纏著父親在集市上多看了幾眼大鬧天宮,才導致了這一切。’

    說著說著,青年笑著哭了出來:‘所以你看,白叔,我們同樣是罪孽深重的人。我們就該這麼痛苦的活著,直到死,直到償還完罪孽才行。’

    白師傅長嘆一聲,閉了閉眼。

    當他睜開眼時,過去的一切都如水中泡影般消失,唯一僅剩下的,就是結滿了蜘蛛網的昏暗房梁。

    還有半蹲在身邊,眼帶關切和震驚的官方負責人。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1

    白師傅聲如蚊吶,低低唱起的曲調破碎不成句,曾經的一幕幕重新在他眼前上演又破碎,最後都變成了一張張青白失去生機的死人臉。

    他苦笑著緩緩搖頭:“早知道,早知道當年……可人哪能早知道,哪有後悔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