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128章 長相依:三

    寒熄緊緊地抓著心口那一寸衣裳, 抓到白衣褶皺,十指失色,痛楚也並未減少。

    額角滑下一滴汗, 他臉色蒼白, 唇失血色,一聲阿箬從口中溢出。

    那也僅是,他們相識三百餘年的初端罷了。

    後來的阿箬是怎樣度過沒有寒熄的日子呢?那些就連過去的寒熄也不曾見的三百餘年, 此刻統統在他眼前閃現。

    歲雨寨分崩離析, 阿箬孤身一人, 她在無盡的悲傷與自責中度過最初難熬的幾年。

    寒熄親眼看著阿箬陷入了一個又一個幻境中,她在那片枯萎的野林中走不出來,在每一棵樹下抬頭往上看, 對著圓月下被月色普照的樹枝露出微笑、交談, 就像那裡還有個人,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於深夜沉醉,又於清晨清醒, 如此反覆,幾乎將她折磨得瘋魔。

    終於那片深林不再枯萎, 隨著春風夏雨, 枝葉繁茂地生長起來。每一株樹都與以前不一樣了,阿箬在幻想與現實中越來越難以分辨,她找不到出路, 也無法解脫。

    每個吞噬神明的人身體裡都會被分走一部分神明的仙力, 那些仙力會因為其內心極度渴求的欲、望生出某些特殊能力。

    阿箬也有了那樣的能力。

    那是一夜大雨, 她躺在樹下雨水中淋了許久, 不吃不喝也不動, 就好似這樣便能讓她被泥灰掩埋, 被世界掩埋,就連她自己也要將自己給遺忘了。

    也是那樣連續暴雨之下的沉睡,讓她生出了另一種幻境,她認為或許寒熄沒有死,或許他只是被歲雨寨的人分食後神力散落在世間各地才無法聚集出人形。她想到了另一種贖罪與拯救寒熄的方法,只要讓她把那些原本屬於寒熄的仙氣奪回,他便可以被拼湊成以前的模樣了。

    阿箬深陷於自我的絕境中,又從絕境中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看似生路的死路。

    她想將那些已經不知去向的歲雨寨人找到,她一定要嘗試無數種方式來殺死他們,再將他們身體裡的仙氣抽出,藏在一處,她要將死去的寒熄從那些人的身體裡扒出來,重新拼湊,她要復活她的神明!

    當時的阿箬不知自己陷入了另一種死衚衕裡,可如今目睹一切的寒熄卻知道,若他真的在神識之海枯竭之時被人分食,且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心交出去,是不能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復活的。

    此刻的他無力阻止那些已經發生的事,他只能沉淪於那些屬於他心中的記憶裡,眼看著阿箬走向她以為的光明。

    她擁有寒熄的心,的確可以收復寒熄的仙氣,這也是當初寒熄選擇將心交給她的原因,這樣她才能保護好自己。

    那些歲雨寨人妄想得來的力量面對阿箬時便會失效,阿箬也在成功收走一個歲雨寨人身體的仙氣,並且殺死他後更加篤定自己心中所想。歲雨寨的人死得越多,她腦海中的妄想便越甚,她幾乎不眠不休,想盡一切辦法找人,想盡一切辦法贖罪。

    後來她看見了寒熄的白骨,那些已經在鍋中熬化了的骨頭再度於她的痴妄中拼湊在了一起,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從來沒有什麼復甦神明之說,只要有朝一日,她將所有歲雨寨人身上的仙氣尋回,那些仙氣認得他的心,一切仙氣化作神力,便會將阿箬推向神明界。

    可當時的阿箬並不知情,寒熄看見自己的骨頭隨著她殺的人越來越多而拼湊完整,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個揹簍裝下了他的白骨,揹著他的白骨幾乎走遍了整片滄州大地無數山河……看著她每每深夜,便會抱著揹簍,對著他的白骨喃喃自語,訴說了後來再也沒說過的痴情話語。

    阿箬輕輕撫過他的骨頭,她原來對他說過無數句愛,她還陷在對月下空枝交談的無望之中,她從未走出來過。

    寒熄忽而覺得很絕望,他不敢再去看他們的後來,他也不敢再看阿箬這三百年的苦楚,不敢看她的付出,與偏執。

    這一切都是錯的……若她一開始便接受他的死亡,便不會有後來幾百年的孤獨。

    可阿箬不認命,她用她的執著,換得了寒熄的一線生機。

    從蛇窟死裡逃生,又見到了歲雨寨的幼童白一,寒熄終於在阿箬一聲聲的輕喚中化作了身形,可他神識早已破散,當時的他只是一個空有一念的軀殼而已。

    寒熄又看見了阿箬對他擔憂的表情,便是在此時此刻的記憶中,阿箬擔心他身體不適,問東問西,她看向他的眼神其實與過去無異,寒熄又怎麼會看不出,她對他有意。

    阿箬短暫地復活了寒熄,她將她所有獲取到的仙氣都注入到了他的身骨之中,將寒熄散落各地的靈魂重新拼湊。她牽過他的手,抱過他,安撫過他。

    他們原來經歷過那麼多。

    寒熄一直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復活,他的身軀就是一個為阿箬裝載仙氣的器皿,他心中也有捨不得,也有些許不甘,他尚未看過被他復甦的世界是否變得更好,也不想再經歷一次死亡。

    他什麼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能說。

    因為阿箬看上去真的很高興,她在為復活他而興奮,她時長掛在嘴邊的就是希望神明大人變好,她口中的變好,便是成為過去的他。

    那明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也成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說。

    阿箬的心情隨著寒熄能說話、有主見而明顯好轉,她不再沉淪於過往的自責中,也不再夜夜於噩夢裡反覆,她不再備受折磨,那些痛苦,彷彿化作了另一股氣,鑽入了寒熄的身體裡,化作了他無限接近自己死亡的宿命。

    無可抵抗的宿命。

    寒熄為阿箬高興而高興,為阿箬擔憂而擔憂,他的悲歡喜樂,皆被她的情緒所掌控。

    阿箬教他如何剝蓮子,寒熄便將所有蓮子都剝給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