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121章 又初見:二

    她沒設結界,沒用陣法,只用了曾慣用的招式,用一根斷節乾枯到堅硬的樹枝,戳入了方才脫了小孩兒衣服的男人的喉嚨。在他們倆的面前,那個蠻人堪稱龐然大物,他搖搖晃晃,一聲痛呼也沒發出便倒地不起,血腥味散了出來,流了滿地。

    阿箬此舉驚呆了旁邊正準備架鍋燒水的幾個人,他們幾個身量一般高大,因為不忌諱吃人,故而滿身結實的肉塊,每一寸皮膚都有一股酸酸的腐臭氣味。人血也是好東西,故而他們吃人,從不放血,也是鮮少能聞到如此新鮮的血腥味。

    幾人瞪圓了眼睛看向阿箬,卻見她神色坦然,鬆開了握緊樹枝的手,又在那死去蠻人的身上擦了擦,這才抬起那張精緻的小臉來。這就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卻擁有著仿若早已看破生死的冰冷眼神,她毫不在意般對那幾個蠻人道:“他的肉多,用他,換他。”

    後面那個他,是才幾歲渾身是傷,過了今日也未必能活過明天的小孩兒。

    阿箬沒回頭,所以他沒看見白一眼神中驚詫又明亮的光。他從未想過,這世上居然會有一個人為了他,與吃人的蠻人對抗。

    阿箬說完那句話,也不管其他蠻人是否答應,拽著白一的胳膊轉身便走。

    她其實沒有表面上看過去的那麼堅定,她的心裡早已翻江倒海,她怕自己因為放不下過去的某些情感又一次走錯了路,這一次,是好不容易重新換來的機會。

    所以阿箬在將白一拉出了蠻人扎堆的地方後,便鬆開了他的手,她的手直至此刻都是冰冷顫抖的。

    阿箬走了,再沒有其他的話要交代給身後的小孩兒,小孩兒跟在她身後走了半天,發現阿箬根本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這才慢慢停下已經受傷的雙腿。他自始至終沒與阿箬開口說一句話,似乎是因為感受到了阿箬對他避之不及,追不上的人,便不勉強追上了。

    如今他也不叫白一了,他不用被困在歲雨寨,只要熬過這幾年,便能見到另一番乾淨的、欣欣向榮的世界。

    距離阿箬上一次遇見寒熄的時間,只差兩年,而徹底結束這場人殺人、人吃人的亂世,還有五年。

    抓著箬竹根回到何桑與何時雨的身邊時,阿箬身上還有一些蠻人的血跡,何桑未來得及發現,何時雨卻見到了。他拉過阿箬的手,問了她許多,且再三叮囑,以後不許她跑太遠去找箬竹根了。

    這世上可以果腹的東西很少,箬竹根也不算其中最好的食物,可偏偏不知為何阿箬對此分外執著,好像其他食物都入不了口。其實阿箬很少有飢餓感,她有時想,或許她不用吃東西也未必會死,救了白一之後,很多凌亂的思緒侵蝕著她,那些過往的,又或是另一種未來的。

    聽何時雨提起箬竹根,阿箬才猛然驚醒,她好像不知不覺又走向了一個人獨自外出覓食的路,是否表示終有一天,她還是會闖入那個無人可進的結界裡?

    於是她似有警醒地抓著何時雨的手,雙眼失神,道:“我以後不再獨自外出了。”

    一句像是安慰何時雨的保證,也是她的以防萬一,萬一兩年後到了她與寒熄相遇的時間,只要她時時刻刻陪在何時雨的身側,是否就會避免宿命的遇見?有些人的相遇無法逃脫,好比她一定會被何桑救起,一定會見到倒在雪中的何時雨,一定會經過安親王府,哪怕一路往南,也還是遇上了歲雨寨,用不同的手段救了白一。

    生命的軌跡看似變化,實則還是在往那個方向流逝的,這一次,阿箬要破這一場局。

    她不再吃箬竹根了,也沒有再離開過何桑與何時雨的視線。

    饑荒的時間很難熬,有時兩三天都吃不上一口東西,有些人餓得只能去喝泥水,阿箬不覺得多餓,只是越是臨近那一年,她在夜晚便會輾轉難眠。

    有時心悸後再睜眼,看見自己躺在木屋的小床上,麻布拼湊而成的簾子另一邊,是何桑與何時雨睡覺的地方。

    阿箬總在半夜驚醒,她算著時間,也看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長大,有時找到了淺水窪處探頭去看,便見到了與過往一模一樣的臉。她漸漸變成了記憶裡的模樣,也漸漸難以心安。

    月色深深,風中吹來了一股腐朽的氣味,乾燥的林子裡連樹都死光了,阿箬坐在木屋前,抬頭望向那一輪明亮的月,很圓,很亮。月華如銀紗,籠罩在一片死寂的滄州大地上,死寂之中,尚有一線生機,藏在每一個可能被設下結界的林子裡。

    阿箬雙手抱緊自己的膝蓋,將身軀縮成一團,她揉了揉眼睛,瞧見死林深處飄來的一兩點瑩瑩綠光,那是風中僅存的靈。若無寒熄,待這些靈都消失了,那滄州大地便真的沒救了。

    寒熄……

    阿箬已經很努力地避免自己去想起這個名字了,她甚至不敢去想與寒熄相關的任何事。那三百多年的執著,十一年的陪伴,都是她夢境裡的曇花一現,是她的觸不可及,是她的不甘不捨,與不該。

    手指點在龜裂的土地上,阿箬輕輕寫下了他的名字,細細算來,她已經十幾年沒有再見過他了。

    十幾年看似很快,其實度過得很緩慢,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分,都像被分裂成了無數年。

    “寒……熄?”身後的聲音突然響起,阿箬猛然回頭,同時伸手將那寫了名字的字掃去。

    何時雨也醒了,其實阿箬很安靜,他不是被阿箬吵醒的。只是近來吃人的事頻頻發生,他幼時便是看見自己的親朋好友落入旁人口中成為食物而嚇出一場病,險些死在城外的大雪中,故而何時雨更為警惕。

    他起夜掀開布簾沒看見阿箬,心驚了一瞬,卻又聽見了細微的抽泣聲。何時雨看見阿箬坐在木屋前,她從小就不懼怕黑暗,甚至有時表現得很喜歡夜晚,喜歡天上的月亮,喜歡繁星密佈的夜空。

    她似乎想什麼東西入了神,只偶爾吸一吸鼻子,發出細小的聲音,所以何時雨靠近時她也沒有察覺。

    何桑爺爺教過阿箬學字,她不算太認真,像是什麼也沒學會。

    那都是一些簡單的字,卻沒有像地上寫的這麼複雜,也不該會寫出這麼好看的字跡。何時雨沒想打擾她,可在看見地上那兩個字時不自覺地讀了出來。

    “是誰的名字嗎?”他問出這話時,才看見轉過臉來的阿箬的眼下掛了兩行淚痕。

    夜裡有風,吹得阿箬的臉頰一片冰涼,她沒抬袖擦去眼下的淚水,卻在何時雨問出這句話時輕輕眨了一下眼,又溼潤了臉龐。

    何時雨的心裡被這兩行淚刺痛了一瞬,很奇怪,本該是快樂無憂的年齡,阿箬卻總顯得多愁善感。她很少笑過,也不見她哭過,何時雨想過她或許便是這樣有些怯怯的性子,可原來她的眼淚都藏在了夜裡,而她的眼中,還有不符她年齡的破碎與深情。

    何時雨坐在了阿箬身邊,替她擦了擦臉,他有些無措,又不知如何開口,便胡亂猜測阿箬流淚的原因。

    前兩年阿箬總喜歡獨行去找箬竹根吃,何時雨猜想她那時或許不是獨行,或許有個對她很重要的人陪著她。而有一日她身上帶血回來,從此再也沒離開過他的身邊,大約是因為那個能陪著她的人……已經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