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121章 又初見:二

    在阿箬的記憶裡, 從安親王府離開後沒兩年,安親王府便沒落了。也是同年,世道陷入了最難最瘋狂的階段, 開始頻繁地人吃人, 那些拉幫結派的食人者在尋常老百姓的口裡多了一個稱呼——蠻人。

    那段時間人們過了太久的苦日子,終於熬不住生不如死的折磨, 一切苦難又一次在阿箬的眼前上演。從一個個病死餓死或是手無縛雞之力被丟入火堆鐵鍋中的小孩兒,再到那些垂垂老矣不願粉身碎骨便遠走他鄉的老人, 他們無法抵抗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抉擇自己的生死。

    他們的臉上、眼中, 都將這一片灰暗的天空與世界照入其中。

    還有一些人,為了讓自己的家人能撐得久一些, 便讓自己的子女在他們死後將他們燒了, 吃了,血與淚化成的蒼生百難, 叫阿箬只能無力地閉上雙眼。

    她沒有刻意去打聽歲雨寨的下落, 可人生的軌跡冥冥之中還是帶領著她與何桑、何時雨往歲雨寨靠攏。

    彼時阿箬依稀記得歲雨寨是往西走的,而他們三個是往南走的,山路彎彎曲曲,幾年之後, 卻又與後來往南靠攏的歲雨寨再度碰面。

    人間處處都是枯萎的樹林, 阿箬分不清哪個是曾經走過的地方, 她只知道如今眾人都吃不飽穿不暖,她也連續吃了兩年的箬竹根了。

    阿箬看見了白一。

    他們明明沒有如上一次一樣加入歲雨寨,可歲雨寨似乎並沒有因為少了他們三個而更改旁人命運的軌跡。白一依舊是歲雨寨中一男一女私奔後所生, 而他們在亂世中無法生存下去, 不得不迴歸家庭後, 白一成了唯一的累贅。

    爹不疼,娘不愛,就是那些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兄弟姐妹們,也將白一當成可以隨意打罵侮辱欺負的對象。小小白一生來就有病,他感受不到痛疼的知覺,故而哪怕渾身流血,他也不會流淚,不知身上的疼,也不在意心上的疼。

    年僅幾歲的小孩兒在人群中搖搖欲墜,阿箬離他不遠,她甚至還看到了那些人群中幾個其他熟悉的面孔。

    無人救他。

    這一次,沒有在歲雨寨中長大的阿箬,也沒有可以給他治傷的何桑,白一的臉上再沒有半分光彩,他的眼神甚至比灰濛濛的天還要死寂。他就趴在地上,任由旁人將屎尿糊在臉上、身上,任由他們嘲笑他背上的胎記,任由自己一步步臨近死亡。

    越過那些人的身軀,阿箬對上了白一的視線,或許他也沒有在看她,他只是更加不想看見其他人。

    腥臊的氣味散開,那些解了褲子撒尿的小孩兒見到有人過來了,連忙提起腰帶便跑,白一依舊趴在那裡,連一根手指也沒有動彈。

    阿箬彷如又一次墜入了往日噩夢,她不是歲雨寨的人,也管不到歲雨寨的頭上。她忽而發現人大約真的會因為活的世間越長,而越心狠,因為往往活得久了,就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

    阿箬不想與歲雨寨有一星半點的瓜葛,所以她看見了,也只能當做沒看見。

    她為自己的狠心而酸楚,不齒,但她的腳步沒有朝白一靠近,卻是像見到洪水猛獸般一步步後退。阿箬緊緊攥著手裡的箬竹根,腦海中紛飛的是白雪皚皚的城牆底下,遍佈屍體與殘肢,還有經過了三百多年也不曾長大,一生茫然的孩童,她耳畔聽見的,也是對方喊出的“阿箬姐姐”。

    若阿箬從未去過歲雨寨,白一大約就是這一年死的。

    若阿箬去了歲雨寨,救了白一,那終有一日也會誤入結界,遇見神明。

    阿箬看見有人提起了白一的衣襟,他就像一塊破布,輕飄飄地被婦人帶走。阿箬記得那個女人,是白一父親的原配妻子,她也記得那個女人曾多次想要將白一賣出歲雨寨,賣給外面的蠻人。

    蠻人,是吃人的。

    白一不曾掙扎,他頂著滿身髒汙,直至如今,也被人叫做小野種。

    阿箬本是要走的,她就準備要走了,腳步卻像是生了根,黏在了原地,一雙眼也被白一的背影所牽。

    她看著那個四肢無力掛下的幼童,記得他也曾有過一雙明亮的眼。也總在自己受傷時跑到她的跟前,明明感知不到痛覺,卻還是對阿箬道:“輕一點,阿箬姐姐。”

    他問過阿箬,他的背上是不是真的有王八。

    他擁有名字的那一刻,曾蹲在地上描著阿箬為他起的名字,寫了半天。

    婦人還是偷偷將白一賣了,因為他瘦小,但肉嫩,所以從蠻人那裡換了一些旁的糧食。婦人還假惺惺地落了幾滴眼淚,接到包裹後笑得低眉順眼。

    白一什麼也不懂,或許他什麼都懂,卻沒有反抗,他就站在那群高大粗魯的蠻人面前,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宿命,是可以更改的。

    只要再堅持幾年,萬物復甦,往日噩夢的起源便也過去了。

    蠻人架起了鐵鍋,伸手捏了一下白一的臉,見到他身上的髒汙也不在意,脫了白一的衣裳給他隨意擦一擦,便對旁邊的人道:“小孩兒肉嫩,煮了好吃,老人肉柴,烤了才香。我看這小孩兒年紀小,毛都不用脫的,直接剁幾節扔進去便好了。”

    他們的對話,如說今日太陽落山有些早,明天或許會早點兒升起一樣。

    阿箬的出現,出乎所有人意料。

    十三歲的少女定定地站在幾個蠻人面前,臉色有些白,她那雙眼睛有些猶豫退縮,蠻人瞧見,哈哈大笑,只高興自己今日走運,居然買一個,還白撿了一個。

    她站在白一的跟前,看著如今僅有她一半高的小孩兒,渾身光溜溜的什麼也沒穿,身上的傷痕卻清晰可見,一道比一道深,甚至已經將他背上的胎記遮蓋了。

    她捏緊雙手,心裡慌成一團,最終啞著嗓音問:“你不知道逃嗎?”

    小孩兒聽見聲音,有些意外抬頭,這大約是第一個主動與他說話,卻不是在辱罵他的人了。他的眼神佈滿疑惑,又讓阿箬心間湧上些許酸澀。

    他一個幾歲的孩子,能逃到哪兒呢?又能如何逃?

    阿箬抿嘴,過了許久才道:“他們把你賣了,你也就不用回去了。如我今天將你救下來,你一定要牢牢記得,撐過五年,五年之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五年之後若他還活著,那大約便能活到老了。

    孩童看向阿箬的眼神依舊是灰濛濛的,他不信阿箬的話,也只覺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姐姐很古怪。說的話古怪,做的事也古怪,她難道不知道……那幾個磨刀霍霍的蠻人,正打算將她與他一同下鍋嗎?

    況且……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侮辱的話,折騰的方式,他經歷過幾百種,早就麻木了,死會比那些更可怕嗎?

    又為何非要……撐過五年?

    這些話孩童沒有問出,他習慣了不開口,只是那雙看向阿箬死寂的雙眼裡倒映出一抹迅捷的身影,他的瞳孔猛然收縮,尚來不及眨一下眼,便有滾燙的血液濺在了他的臉上。

    阿箬殺人了,在另一種可能的未來裡她殺過許多次人、妖、鬼、怪。眼前這幾個蠻人看上去人高馬大的,哪怕她如今只有十三歲的身軀,可只要出其不意,對方依然不是她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