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85章 與仙醉:十七

    齊宇林喝下藥,又問她一句:“現在記起我是誰了嗎?”

    她不敢說話,不敢回答,她怕她說自己是楊姝,齊宇林也會當她是瘋了,與若月館中的那些人一樣打她,罵她,侮辱她,否定她。更何況楊姝已死,楊姝已經死了。

    銀仙兒的沉默,讓齊宇林輕輕嘆了口氣,可他還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有一個秘密,我亦有一個秘密,等你有一天對我的秘密感興趣了,便將你的秘密告訴我聽,我們交換,好不好?”

    齊宇林開口:“案臺左側抽屜裡有一包杏仁糖,你可以拿了吃。”

    隨後他又道:“杏仁糖下有一面錦布,錦佈下有一本詩詞集,若嫌悶,也可拿去看。”

    銀仙兒是不識字的,但楊姝識字,楊姝知道那是哪家的杏仁糖,以前齊宇林總買來給她吃,翻開錦布,那下面的靛色書封上寫的是——郭安百集。

    遙遠的記憶畫成了另一個人的人生,那時的楊姝只有幾歲,識得千字,卻有些冒失,她不願與孃親去廟會,便去文墨街上新開的書齋看書,楊府的家丁在書齋門前守著。

    小楊姝找了許久,才看見了一本放在架子上的“郭安百集”,她夠不著,轉身去推了小梯子,再看那本書已經被別人拿走了。

    十二歲的齊宇林被一個粉色的小糰子跟了半個書齋,他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有風有花的清淨地,那粉糰子卻還像個小尾巴似的隨他到了那處,鼓著一張臉看向他,一副氣急敗壞又有些委屈的模樣。

    “小姐有事?”齊宇林問。

    粉糰子道:“那書、我先看到的。”

    “我先拿到的。”齊宇林道。

    粉糰子有雙圓溜溜的眼睛,水潤潤的,一委屈起來立刻就落了淚珠,她雖皺眉瞧著兇,脾氣卻是個極軟的人,說哭就哭了,哭聲還很小,嚶嚶地叫人恨不得立刻對她道歉。

    於是齊宇林也這麼做了,他對粉糰子彎腰致歉,再將“郭安百集”攤在桌上,對她道:“那不如我們一起看吧。”

    粉糰子擦了擦眼淚,極好哄,吸著鼻子道:“好。”

    齊宇林記得粉糰子的衣服上繡的是桃花,記得粉糰子發上戴的是一朵石榴花,豔紅的顏色顯出了幾分俏皮。她的身上還有些奶香,甜膩膩的,像杏仁糖。

    粉糰子問他名字,齊宇林往日只會向別人說自己的名,這次卻提了不常說出去的字。

    他說他叫子期。

    杏仁糖是那家杏仁糖,郭安百集亦是那本郭安百集,齊宇林仍然還是過去的齊子期,變得只有一個楊姝而已。

    齊宇林道:“沒關係,你今日記不得我,明日我再問,或許明日你就記得了。”

    楊姝從未真正忘記。

    這世間的情與愛,是靈魂之間的羈絆與融合,換了一具身體,只要魂魄未變,愛亦會不改且延續嗎?齊宇林不知自己將來會如何,也不知等到千夫所指之時是否會為今日之舉後悔,但他知道,人不能逆著自己的心意行走。

    或好或壞,或被理解又或被辱罵,那都是他今後要承受的果。

    現在的齊宇林,能承受這些,也願意承受這些。

    齊宇林之行,終究是被整個白月城的人看不起,齊卉因為銀仙兒住進家裡已經許久沒有回家了,整日待在棋社裡,心中五味雜陳,又不知該找誰說。

    便是齊卉那樣聰慧的人也有了借酒消愁的一天。棋社老闆也知他家變故,雖不知平日裡看上去好好的齊宇林怎麼就像中了邪一樣成了那貪戀美色道德淪喪之人,但他還是同情齊卉,便讓齊卉在棋社住著。

    這一日棋社老闆拿著兩本棋譜朝齊卉屋裡走來,道:“這是早前與你下過棋的人送來的,說是你留在畫舫被他們撿到了。”

    齊卉看見棋譜,立刻知道來者是誰,他沉著臉色,過了許久才接過棋譜對棋社老闆道:“我去去就來。”

    他拿了一壺酒,磨蹭了會兒又匆匆出了無憂社,遠遠看見那兩個已經走到街前的身影。

    齊卉踉蹌著跑過去,叫住了他們。

    “公子,姑娘!”齊卉跑到二人前,心如擂鼓,臉色慘白,眼神飄忽,卻還是將手中的酒壺遞給了阿箬道:“多謝二人還書,這是白月城的酒,臨行前贈別一飲,也算是老朽送知音了。”

    阿箬聞言,心中有些詫異。

    她以為齊卉應當是厭惡她的,畢竟如今齊宇林在白月城的名聲全都與楊姝之死有關。以齊宇林如今的行徑,今後怕是不能為官了,而他在白月城全無臉面,即便一身才華也未必能當個私塾先生,他若一直在白月城,那將一生受名聲所困。

    齊卉曾為太子師,怎能忍下這口氣?

    那夜從亂葬崗離開,眾人都認定了是她蠱惑了齊宇林將楊姝帶到深林殺了楊姝,又仗著自己的本領逃避王法,輕鬆離開。

    阿箬以為齊卉怕是不願見到她,這才特地讓棋社老闆代還棋譜,沒想到齊卉還是追了出來。

    齊卉道:“就飲一杯吧。”

    阿箬垂眸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酒杯,心頭一跳,再看齊卉,他好似老了許多。一生官名,為兒子所累,也不知齊宇林所行究竟是對是錯,但這世上諸事難兩全,阿箬解不開,也幫不了他們。

    “那就飲一口。”阿箬道。

    寒熄拉著她的手,臉色沉了下來:“不喝。”

    阿箬一愣,朝他看去一眼,再見齊卉顫抖著的嘴唇與舉杯的手,輕輕嘆了口氣:“沒事,就一口。”

    杯中有毒,她知道。

    齊卉終是恨她的。她知道齊卉是將齊宇林一切行為轉為了她的蠱惑還未消失,他應當是怨恨她殺了他的好兒媳,毀了他的好兒子。

    阿箬想她又不會死,只是不知這一杯酒下肚,又能否叫齊卉解恨,安心呢?

    阿箬端起酒杯,一口喝下,齊卉見狀,為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雙眼神顯出了畏懼與蒼老,可還是下定決心道:“一路好走。”

    他正要抬臂去喝,那杯酒的杯面便被一把展開的銀花摺扇蓋住了,阿箬朝他一笑,道:“齊先生已年邁,酒多傷身,莫貪飲的好。”

    “你……”齊卉愣住了。

    阿箬沒與他告辭,牽著寒熄的手便離開了,她阻攔過齊卉一次,想必他也沒有膽量在他們走之後再飲下毒酒一併赴死。

    齊宇林與楊姝今後如何,齊卉如何,那都與阿箬無關。

    錯亂了他們人生的人是朱謙,不是她,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將那些該死之人殺死。楊姝可憐無辜,她也沒有錯,她無需為他人的悲哀承擔責任,阿箬是這樣告誡自己的,可她的心裡仍有些不痛快。

    “你不該喝。”寒熄的聲音聽出了些許不悅的情緒。

    阿箬抬眸看他,眨了眨眼:“我不難受。”

    沒有疼痛,也沒有嘔血,齊卉下的是比較厲害又溫柔的毒了。阿箬才這樣想,便察覺到眼前的寒熄好似變成了幾重幻影,這一瞬她頭腦昏沉,腳下虛浮,竟有些站不住。

    身子一歪,阿箬撲入了寒熄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