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墜 作品

第189章 番外

晏國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皇帝卻連日不曾早朝,好在陸知杭死前早已交代諸多有關改革的後事,舉國各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朝中百官或多或少對北陵王身死在宮中有所耳聞, 對此三緘其口, 更不敢妄自推斷死因。

允王府是皇宮外最先得知陸知杭身隕消息的,聽著宮裡的心腹傳來的密辛, 雲岫折梅花枝的動作一頓, 怔怔出神地盯著手中豔紅色的梅花, 刺得生疼,半響他才低聲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陛下昏過去了……”年輕的太監尖銳著嗓音左顧右盼, 小心翼翼道。

“終究是年輕了些。”雲岫摩挲著手裡的梅花枝, 長長嘆了口氣, 心情無端升起幾分沉重來,陡然覺得這養花逗鳥的閒暇日子也沒想象中那般快活。

巍巍皇城隨著陸丞相身死和皇帝的昏迷, 頃刻間就沉寂了下來,太醫院的人幾乎踏破宮門, 總算把人弄醒過來,得來的卻是一通斥責,年輕的帝王鳳眼猩紅,半日來不吃不喝閉門不出, 嚇得殿外眾人抖如篩糠。

在百官束手無策之際, 還是徵妃生前的心腹太監匆匆坐著轎子趕到允王府,臉色有些為難,道:“王爺再不去勸解, 陛下怕是要活活將自己餓死啊。”

雲岫提筆勾勒的動作停在半空中, 似乎對皇帝近日來的所作所為有所耳聞, 他雙手置於後背, 蹙起眉頭:“宋丞相勸說過了?”

“都去過一遍了,誰來也不好使,否則奴才也不敢來打攪王爺的雅興。”年邁太監苦著一張臉,除了感慨皇帝與陸相君臣關係相洽別無想法。

陸知杭對晏國的貢獻,眾人有目共睹,可到了今日他們方知陸相在聖上心中不容撼動的地位,奈何年紀輕輕就為國捐軀了,實在令人惋惜。

雲岫的視線在未乾的宣紙上停留,那張清雋溫和的臉總是時不時在腦中盤旋,他將手裡的毛筆擱置在旁,說道:“擺駕,進宮。”

“遵命。”

望著雕樑畫棟的寢宮,四下靜謐無聲,雲岫頗有些苦惱地扣響木門,不出意外的沒有半點回音,他側過臉觸及太監愛莫能助的眼神,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陛下,可否讓臣到殿中一敘?”雲岫隔著木門鄭重行了一禮,朗聲在殿外喊道。

“……”

偌大的皇城鴉雀無聲,雲岫大抵是明白自己這樣喊不過是做無用功,在他之前不知多少人試過此法都不成,要想到裡頭去還得另想它法。

“王爺……”太監擔憂道。

“噓……”雲岫中指置於唇間,像是想到了什麼般,旋即貼著木門精雕細琢的花鳥,聽著寢宮裡安靜得詭異,不由得放輕了聲音,“陛下,陸相臨行前讓臣給您捎句話,在這兒說卻是有些不便,可否……”

吱吖——

門外話音還未落下,緊閉的宮門就隨著一聲陸相而敞開,望著懸掛層層帷幔遮住視線的雅緻寢殿,雲岫眉頭一挑,忙不迭奪門而入,在床榻邊瞧見明黃色的龍袍才悄然鬆了口氣,他端著太監遞來的飯菜順手關上門。

“他讓你捎什麼話……”雲祈狹長的鳳眼眸光明滅不定,沙啞著嗓子說話。

雲岫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太久沒進食有些憔悴外他還眼尖地發覺到雲祈鬢角處的斑駁銀絲,心下不由得有些動容,他把手裡的菜籃放在一旁,將溫熱的水遞到雲祈唇邊,道:“先喝口水,臣就與陛下說。”

“……”雲祈眼眸微暗,似是有些不相信雲岫的話,但見皇叔神色堅定,有種自己不喝絕不開口的意思,雲祈染了霜雪的臉遲疑片刻,仍是將那送到嘴邊的水一飲而下,旋即道,“說。”

“陸相希望陛下能治理好晏國,還天下百姓一片盛世。”雲岫餘光看向床榻上蓋著白布的人形,忍住陣陣不適感,說道。

雲祈聽完這一番言論身形竟顫抖了幾分,他無力地垂下雙手,啞著聲道:“……你騙我,這不是他說的。”

聞言,雲岫抿了抿唇,不懂雲祈從哪兒確信此話絕不是陸知杭說出的。

“他就算捎話也不會讓你來。”雲祈略顯絕望地扯了扯嘴角,深邃的眸子映照著痛苦的掙扎。

雲岫蹲下身湊到雲祈身邊,見他渾然一副不問世事的模樣,無奈道:“你既然這般想,還放皇叔進來?”

“哪怕是一絲希望……朕也不想放過。”雲祈無聲地攥緊手心,唯有痛楚才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未身死,那顆心似乎隨著陸知杭的離開一同消失了般。

雲岫對他有些沒轍,情愛之事於他而言從來都是笑話,但此時此刻竟有些感同身受,良久方才喟然道:“那句話雖是臣編造的,可陛下應是明白他生前為了晏國、為了陛下能登基所付諸的心血,萬望陛下莫要辜負,且陸相遺體長久放於也宮中不雅,陛下還有許多事未做,怎就跌倒在此處了。”

“……”雲祈神色微動,恍惚間像是憶起了在北陵城的往事,皇叔的話字字清晰的落在耳邊,他自然不是輕易會被打倒的人,可獨自一人活在這世間也著實痛苦,每每意識到陸知杭不在了就備受煎熬。

“皇叔可知,原來心死時,活著也是一種折磨。”雲祈低啞的聲線在偌大的宮殿中迴盪,話音中的悽然絕望聽得人為之怔然。

雲岫深深吸了口氣,從未像今日這般覺得這浩蕩皇城荒蕪空寂得讓人如此窒息,他們分明靠得這般近,雲岫卻覺得他與雲祈猶如陰陽兩隔,眼前的人早已沒有生氣,似乎隨著什麼一同消散般,他囁囁唇想再說些什麼,年輕的帝王就先開口了。

“他說待他死後,朕想娶妻生子也成,可他陸知杭怎麼就忘了朕當年想與他共度餘生時就做好了孤家寡人一生的準備,如今他走了,朕什麼也沒有了,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雲祈眼梢微紅,青筋似乎因情緒的激動而猙獰,喉中血腥味翻湧,皆被他生生嚥了下去。

雲岫心尖似針扎,他按住身旁的人,儘量緩和語氣道:“陛下…皇族雲氏、母族盛家皆是陛下至親,您絕不是孤家寡人。”

聞言,雲祈卻是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話般,他嗤笑一聲,撥開皇叔的手,站起身俯視著床榻上隔著帷幔朦朧不清的人形,眼眶隱隱有溼意,可他哭得太多了,再也流不下淚,那人也再不會心疼地替他拭去,就是狀若脆弱也無濟於事。

幽涼悽然的聲音顫抖著,道:“天下血親甚多,卻無一人能入朕心……”

說罷,那襲明黃色龍袍的修長身影踉蹌著朝宮殿外走去,凌亂不穩的步履孤獨而決絕。

雲岫瞳孔微縮,沉聲道:“陛下去哪兒?”

“正如皇叔所說,朕……還有許多事未做……”

在萬千翹首以盼中,坐擁晏國江山的帝王再次身著龍袍蒞臨金鑾殿上,單單親口宣了兩道旨意。

那清冽低沉的聲線波瀾不興,像是在說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般,卻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自有史書記載以來從未有帝王下達過這般駭然聽聞的旨意。

“朕與陸卿併為二聖,共治天下。”

“晏帝陸止於昨日駕崩……以國喪之禮相待。”

此兩道聖旨宣讀後,百官無不喧譁。

那日晏都的雪下得格外大,在皇城中覆滿厚厚的銀白色,寒風蕭瑟凍得乞兒瑟瑟發抖。

摘下烏紗帽,身著官袍的文武百官們長跪於金鑾殿外久久不起,無數道奏摺上諫和天下文人的口誅筆伐也喚不回帝王執意如此的決心,甚至掀起幾樁宗室造反的事來,最終都平息於晏帝手中的兵權中。

此後在允王的規勸和換了幾批官員的前提下,近十載光陰過去,那道‘並未二聖’的旨意才真正落定下來。

張楚裳並未隨著張丞相的告老還鄉而一同離京,陸知杭出殯那日哭倒一片昔日好友,就連她偶有聽聞的李良朋之子都遠赴京城奔喪。

此後在晏國與汝國交戰中她出力頗多,得以被雲祈重用,親眼見證著晏國的繁榮昌盛,看著天下百姓富足安康,看著分崩離析數百年的天下終在晏帝雲祈手中統一。

雲祈登基不過十幾載,卻走完了自晏國開國以來所有皇帝都未曾完成的功績,此生除了那道‘並未二聖’的旨意被人議論頗多,似乎尋不到他的錯處來,就連被詬病的子嗣問題也在其立大皇子遺孤雲昭為太子時一併解決了。

此時四海昇平,海晏河清,就連十年前的旱災都在朝廷有條不紊的佈置下化解,本該是令人稱頌的功績,張楚裳跟隨雲祈一同在登天台上俯瞰眾生時才發現,那威儀不容侵犯的天子似乎對此無動於衷,像是在急於完成某些事般。

張楚裳將視線中的眾生盡收眼底,半開玩笑地問道:“聖上分明正值壯年,臣卻總錯以為您是在趕著做什麼般,聖上此後還有數十載光陰能證您心中偉業。”

聞言,頭戴帝冕的天子神色露出些許追憶,他自袖口掏出那枚翠綠色的玉佩,正是符尚書贈予陸知杭的那枚,張楚裳微微一怔,似乎也憶起了那位總是活在旁人口中的陸丞相,亦或者是……另一位晏帝。

俊美的天子面前十二旒輕微搖曳,他尚沉浸在什麼中,良久方才低語道:“朕擔心他在奈何橋邊久等了……”

————

“你個小兔崽子真是活膩歪了,竟敢驚擾太子!”

“若不是皇后娘娘心地仁善,你怕是還在冷宮中待著呢。”

尖銳的嗓音浸滿惡意,隨著那一聲聲刺耳的叫罵聲過後是拳腳到肉的悶響,錦衣玉福的小孩兒龜縮在角落,瞧不清面容。

昏昏沉沉的陸知杭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嘈雜聲音,不適地皺了皺眉頭,他恍惚中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破敗荒蕪的宮殿,以及幾位身著宮裝的宮女。

“我……不是死了嗎?”陸知杭怔了怔,旋即就發現此時情況頗為古怪,自己就這麼明晃晃的站在幾人面前,而那些宮女卻視若無睹,彷彿沒瞧見這邊還站著個大活人般,更奇怪的是他身量不低,怎地如今看這幾位宮人還要仰視。

陸知杭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正盤算著自己是否又穿越了,攤開手端詳著身體時神色一凝,總算明白了那些宮人為何將自己當成空氣對待。

“這就是死後的靈魂嗎?”陸知杭苦笑一聲,不知該慶幸自己成了阿飄還是糾結死都死得不痛快,還成了小孩的模樣。

陸知杭頗為新奇地活動了一下輕飄飄的身體,身體周圍隱隱有股排斥感想將自己排擠出此方世界,他滿不在乎地環視一圈四周環境,只覺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具體是什麼地方,是否還在晏國,而他的承修此時又在何方?

“到底是沒娘教養的東西,連太子殿下都敢衝撞,不讓你吃點苦頭怕是不知道現在是誰在養著你。”

在陸知杭尚未弄清楚情況之際,為首宮人高亢的聲音就緊接著傳來,那拳打腳踢的聲音聽得陸知杭倒吸一口涼氣,不懂這是什麼仇什麼怨要為難一個稚童。

“停手。”陸知杭走到那臉色漲紅的宮人面前,奈何任憑他怎麼叫喚都做了無用功,看著被打得蜷縮成團的小孩,莫名心疼得厲害。

陸知杭試著想制止宮人,可那雙稚嫩的手直直穿透,在他試圖碰觸生人的剎那,就連世界都在推擠著他,疼痛從軀體襲來,讓陸知杭有些怔愣,在不真切中明白了自己現在已經不能稱得上人,就連想碰一碰生人都要被這方天地驅逐。

不待陸知杭心下感慨,那護住自己腦袋的稚童就猛地抬頭,似乎是被宮人的話刺激到了,隱忍的小臉上透著怒意,咬牙道:“不許說我娘!”

“呵,你娘有何說不得的?”那宮人仗著身邊都是皇后娘娘的親信,雙手插著腰耀武揚威。

那稚童被這話激得精緻瀲灩的臉幾近扭曲,不管不顧地衝上前與幾個宮人扭打在一起,可惜勢單力薄終是落入了下風,將鬧劇盡收眼底的陸知杭在看見那張雖稚嫩卻難掩仙姿佚貌的臉時瞳孔猛地緊縮。

“嘶…承修…”陸知杭顫抖著聲音喊道,那瞬間的靈體都有戰慄到潰散之感,他眼睜睜看著那些粗蠻的宮人在雲祈身上留下傷痕,一顆心都彷彿被揪緊了,不知是否錯覺,在那一聲‘承修’喚出時,扭打著的雲祈動作微頓。

他來不及思考自己死後為何會穿越到十幾年前,來到雲祈小時候,此時此刻的陸知杭滿腦子都是怎麼救下對方。

“你們就不怕陛下責怪你們的惡行嗎?”陸知杭心急如焚,想替雲祈護住那無數傷痕,可得來的不過是落空感與被空間排擠的痛苦,那張清雋的臉泛著蒼白。

該如何是好……

陸知杭抿緊著唇角,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正著急著想法子時,餘光就瞧見了破敗宮殿角落流竄的大老鼠盯著自己不動,灰絨絨的身體炸起毛來,分外警惕。

“……看得見?”陸知杭眼底閃過猶疑,懷揣著試試的心態朝老鼠那處走去,隨著他一步步靠近,那幾只灰絨絨的大老鼠彷彿受了驚般從角落處竄了出來。

“吱吱——”淒厲的叫聲從宮殿一角傳來,那幾個方才還耀武揚威的宮人在聽到這聲音時趕忙低頭看去,就見到好幾只體態碩大的老鼠往她們這邊跑來,似乎有往自己身上爬的趨勢。

“啊——老、老鼠啊!”為首的宮人嚇得臉色一白,不假思索就鬆開雲祈往宮門外跑去,可那些老鼠吱吱聲不斷,身後猶如跟了什麼厲鬼般不要命的往殿外竄去。

滿目荒蕪的宮殿出現了一幕極為滑稽的畫面,陸知杭快步逗弄那幾只被養得肥肥胖胖的大老鼠,而被靈體嚇得抱頭鼠竄的老鼠們則不要命跟在鬼哭狼嚎的宮人身後,鬧哄哄成一團。

“吱吱——”

“不要跟了啊!怎麼這兒還有這麼大隻的老鼠啊!”宮人提著裙襬哭喪道,不懂這該死的老鼠怎麼盡追著她們屁股後面咬。

適才還喧囂熱鬧的宮殿隨著宮人們的離開變得靜謐無聲,雲祈望著敞開著的殿門若有所思,隨即理了理自己略顯狼狽的髮絲和衣物,除了肉眼瞧得見的地方完好無損,其餘地方盡都烏青一片。

另一邊,利用恐嚇老鼠成功擊退幾位宮人的陸知杭伸了伸懶腰,心情似乎頗為暢快,除了外頭熾熱的陽光讓他有些不舒服,這會兒不碰生人也沒有那麼大的排斥反應了。

“聽得懂我說話不?”陸知杭躲在樹蔭下,指著那幾只戰戰兢兢不敢動的老鼠問道。

他現在碰不得人,也沒人看得見聽得見他,唯一期盼的就是這些動物能聽懂了,不然不得在此方世界憋悶無趣至死。

“吱吱——”幾隻老鼠互相對視一眼,發出令人滿頭霧水的叫聲。

陸知杭雖說聽不懂它們說得什麼,但確信這些老鼠應是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眸光不由得亮起,他連忙指著前方的長廊道:“你們跟著我去太醫院偷些藥來,知道不。”

那幾只老鼠沒應話,但在陸知杭試著往前走幾步的時候仍是屈服於他的淫威下跟著跑過去了,得益於前世經常出入太醫院,陸知杭對治外傷的藥放在何處清楚得很,驅使著那幾只無辜的苦力鼠避過行人,偷摸著在殿內放下幾瓶傷藥。

陸知杭百無聊賴地坐在木椅旁,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雲祈從寢殿外踱步而來,淡漠的小臉一成不變,視線在觸及木桌時頓了頓。

“他應該知道這些藥怎麼用吧?”陸知杭的視線與前來的雲祈撞了個正著,興許是前邊發生的事讓他確定旁人看不見自己,他便下意識把對方此舉歸結於桌上多出來的傷藥了。

好不容易能重新見到雲祈,陸知杭現在只來得及亢奮,哪怕不能與心上人說話他也萬分歡喜,一雙溫和的眸子寸步不離。

“你是誰?”雲祈鳳眸微眯,警惕地打量著兩次出現在自己寢殿內的人。

先前那些宮人似乎對他並沒有惡意,致使雲祈將陸知杭與她們當做一夥人,就是奇怪這後宮內怎會出現年紀與自己年齡相仿又非皇子的人。

“你……在跟我說話嗎?”陸知杭食指朝向自己,神色顯然有些迷茫。

“……這兒還有別的人嗎?”雲祈眸光微閃,在空蕩寂寥的殿內環顧一圈,反問道。

還真是在和自己說話?!

陸知杭臉上的茫然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溢於言表的喜色,他輕咳幾聲方才收斂住雲祈有別於旁人,看得見他的一舉一動,陸知杭放緩聲線柔聲道:“我沒有壞心思,這些藥你且先拿去擦拭傷口。”

“你是老鼠精嗎?”雲祈順手打開桌面上的瓷瓶,輕嗅瓶口濃郁的藥香味,眉頭微挑。

“你看見了?”陸知杭愣了愣,詫異道。

“嗯,所以你是誰?”雲祈顯然把適才陸知杭在殿內的所有行徑都看了個遍,不解對方莫名其妙的善意,便直接當做是沒什麼城府,愛心氾濫的小孩,試圖套話。

“我……”陸知杭囁了囁唇,正想把自己的姓名通報上來就產生了些許猶豫。

他記得雲祈兒時就有個極為重要的玩伴,暱稱似乎叫吱吱,陸知杭對此介懷多年,私心當然希望重來一回能代替對方在雲祈心中的地位,但他又擔憂自己穿越到這裡來的任何一個舉動會不會使歷史的軌跡改變,畢竟前世的蝴蝶效應歷歷在目。

“你不是老鼠精嗎?應是會吱吱叫的。”雲祈見他遲遲不答,低聲道。

陸知杭盯著縮小了好幾號的雲祈,回過神來心都軟得一塌糊塗,他唇邊掀起淡淡的笑意,調笑道:“我生得這般俊朗,哪兒像老鼠精了。”

“那為何那幾只老鼠……”雲祈年紀尚輕,沉不住氣率先問出聲。

“許是你這兒福澤滿殿,那幾只老鼠通了靈性,它們吱吱叫著說什麼我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懂。”陸知杭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得益於溫和稚嫩的臉讓人看著就生不起敵意來。

雲祈眯著眼觀察許久,從對方的衣著來看身份必然高不到哪兒去,他沉吟片刻,並不信陸知杭的說辭,淡淡道:“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我自然是人。”陸知杭邊回著話,邊絞盡腦汁回想前世在皇宮中得來的訊息,該如何消除雲祈對自己的懷疑,他指著敞亮的殿門外,一本正經道:“你這殿外有處地兒年久失修,我爹將我賣進宮裡,我不願就趁人不備逃了出來,情急之下鑽了進來,你可否替我遮掩一二?”

聽著這離譜中透著合理的藉口,雲祈拿著手中的瓷瓶,一聲不吭立刻奔赴到了陸知杭指著的方向而去,在那叢許久未曾的雜草裡果然見到了一個能容納孩童的洞口,這處地方還是雲祈前世與陸知杭閒談時偶然提起的。

“那些太監都是飯桶不成?”雲祈喃喃自語,回首看向跟上來的陸知杭,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存疑,他就是腦子出問題了也不可能信這套說辭。

興許是看在陸知杭替自己偷了傷藥帶回來的面子,亦或是自是孃親去世後就時常獨自一人,心中滋生的那絲對玩伴的渴望,雲祈眼底帶著審視,問道:“我該叫你什麼?”

雲祈會問出這句話,應是同意讓自己暫時在這兒藏著了,陸知杭剛鬆了口氣就反應過來他又問起了名字來,不由得一怔。

這是如實回答還是怎樣?萬一提前讓他的承修與自己相識,那他記憶中與心上人的點點滴滴是否會被改變。

雲祈一瞬不瞬地打量著陸知杭神色隱含的猶豫不決,莫非是私闖到殿內不方便說?他摩挲手中光滑的瓷瓶,直接道:“那我就喚你吱吱吧。”

“吱吱……?”陸知杭怔然地重複唸叨著那兩個字,彷彿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措不及防得來了這麼一句稱呼。

那一刻平靜的心扉似乎被人無聲的攪動風雲,在波瀾不興的湖面掀起狂風巨浪,使他久久無法平靜,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般長,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陸知杭深沉的心思也遮掩不住此刻的震驚,他伸著手下意識想將對方抱緊在懷中,迎上雲祈警惕的視線,最後在那股若有似無的排斥感襲來時才不甘心地按捺下。

“原來,知知就是吱吱……“陸知杭恍然道。

他的承修在乎的始終是自己,可笑他為此介懷許久,而那個一直困守心中的疑問解答得猝不及防,陸知杭說不出慶幸還是好笑,卻覺得此刻的一切都美好得讓他難以忘懷。

那日天清氣明,翠綠茂密的苦楝樹縈繞著清脆的鳥鳴,伴隨著停在樹梢的蛐蛐形成一段合奏,樹蔭下小小的人兒久久對視,似有清風拂過衣袂,在心尖撩起一絲波瀾。

此後在這座衰敗荒涼的宮殿內與雲祈的種種歷歷在目,陸知杭帶著一種近乎彌補的態度,傾其所有。

他的承修被皇后罰了不許用膳,他會偷摸著想辦法從御膳房拿些吃的過來,他的承修豔羨太子與伴讀鬥蛐蛐,陸知杭同樣會爬上那柱苦楝樹把蛐蛐嚇得掉在地上不敢動彈。

多想光陰就停留在此刻該多好……

“知杭,嚇死我了,可算是醒了。”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婦人坐在病床前眼眶含淚。

“……”陸知杭眼皮顫了顫,盯著視線中逐漸清晰的帶教老師,神色恍惚。

耳畔猶自殘留著最後與雲祈低吟的歌謠,他哄著他的承修入睡,明明同臥一塌卻不敢觸碰,儘管清楚以靈體身處不屬於自己的世界遲早會被排擠出去,倒未曾想過短短兩年時間就措手不及與之分離。

“承修可會怪我?”陸知杭心口疼得皺緊眉頭,怔怔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似乎連靈魂都乾枯。

“你都昏過去好幾天了,好不容易搶救過來,最近就先好好休息吧,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輪科。”中年婦人見他有些精神萎靡,柔和的聲音不忘叮囑。

“謝謝老師……”陸知杭看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分外的不真切。

他明明在晏國度過了七八年的光陰,可在現世中卻不過匆匆幾日,若非那烙印在心中的記憶時時提醒,就連穿書都像是夢一場。

陸知杭是在工作時不堪重負住了院,好不容易醒過來自然沒有人繼續壓榨他的膽子,大方給了幾日的假期,生怕哪天又勞累過度倒下。

走過現代社會繁華的街道,望著那不屬於晏國的設施與科技,陸知杭心中說不出的悵然,他停在路口等著綠燈,視線與身旁的少女對視一眼,看著對方臉上的羞澀禮貌地微微頷首。

他踱步往家中走去,空蕩的客廳嶄新如初,似乎在告訴著陸知杭,時間並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早已過去數載。

幾乎是從醫院回到家裡的第一時間,陸知杭就翻找著那本老師執意推薦的小說,仔細閱覽著原著小說的每一段劇情,看到雲祈與張楚裳相識的點點滴滴,他皺著眉頭將書擱置在一旁。

“老天難不成只是跟我開了場玩笑嗎?”陸知杭苦笑一聲,坐在沙發上有些提不起勁來,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除了想雲祈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哪怕是曾經立誓成為優秀的醫者,現在卻連一個字的醫書都看不進去。

靜謐空虛的房子裡沉寂良久,陸知杭方才起身坐在電腦前,他拿起紙筆將腦海中屬於雲祈的俊美容顏渲染於畫中,那張雌雄莫辯的臉躍然紙上,落下的筆尖微微一頓。

“承修,可惜我生活的時代並沒有晏國,就連想知道在我走後,你過得怎麼樣都做不到。”陸知杭深深地端詳著畫中仙姿佚貌的人,指尖輕柔地觸碰著,又恐汙了畫紙。

沉默了約莫半個小時,陸知杭方才在網絡上開始尋找專業的人利用ps技術,以他的畫為參考製作出一張合照來,辦完事情的陸知杭倚靠在椅背上,想了想終究在鍵盤上敲打‘雲祈’二字。

“……”不出意外,出現在頁面的都是老師推薦的那本小說相關訊息。

陸知杭扯了扯嘴角,失望地將電腦關閉,洗漱後才在床頭放著那張栩栩如生的畫作,尋思著找個時間把網上找人弄好的合照洗成照片,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樂得這樣做。

從醫院回來的第三日,陸知杭去了一趟埋葬父母的墓園,他以前時常會買一束花來這裡探望,這會再次來竟覺得已過了許多年,看著墓碑上熟悉的照片心尖泛起懷念之情。

“爸,媽,這是我給你們找的兒媳,可惜不能帶過來給你們看。”陸知杭拿出那張惟妙惟肖的合照,艱難地彎了彎嘴角,也是這時他才反應過來有多久沒有笑過了。

一株鮮豔的花束被放置在墓碑前,陸知杭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有關雲祈的事,迎著那陣和煦的微風,難得的覺得有幾分愜意。

未來的路該怎麼走下去呢。

擱在以前他是想成為一名令人敬佩的醫生,但在穿越晏國一趟後,那顆心又全部為雲祈而牽動著,以他現在所處時代的科技,要想穿越可謂是天方夜譚。

從墓園回來的陸知杭坐在咖啡廳的窗邊,細細品味著那段夢幻而又真實的記憶,他怕隨著時間的流逝,就連記憶也會消失,拿起手機就想記錄下什麼來。

“陸知杭?”端著咖啡上前的男子詫異地喊道。

陸知杭在手機上輕點的動作停下,在抬頭看見來人的瞬間就認出了對方來,是高中和自己關係不錯的同學,他輕輕笑道:“好久不見啊,蘇穆。”

“我就說,長成你這副樣子的怎麼可能隨處可見,肯定是你!你現在在哪兒高就啊?”蘇穆大搖大擺地將咖啡放在陸知杭跟前,坐在他對面裂開嘴笑道。

“在醫院,我之前經常來這裡,居然現在才碰面。”陸知杭緩緩道。

蘇穆見到這位在他高中時期留下諸多傳說的人也有些感慨,熱情道:“我前幾天才把這家店面租下來的,嗯……跟我老婆一起。”

說著指了指櫃檯收賬的清秀女人,陸知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收銀員似乎注意到了他們這邊的情況,訝異地在二人之間來回。

“沒想到你都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陸知杭抿了一口溫熱的咖啡,有些感慨。

“今年剛結的,你呢?”蘇穆擺擺手,隨後滿臉八卦地看向陸知杭,要知道在他的學生時代,暗戀陸知杭的少女能從他們教室門口排到校外長街,聽著誇張了些,但卻真實存在,蘇穆當年也是羨慕妒忌過的,因此對於能拿下陸知杭的人分外好奇。

聽著蘇穆不合時宜地提起雲祈,陸知杭目光微凝,旋即垂下眼眸,俊逸的五官都溫柔了下來,語氣繾綣道:“有對象了,在一起很多年。”

“厲害啊!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神仙能把陸狀元拿下。”蘇穆迫不及待地湊到陸知杭身邊,被迫餵了狗糧也渾然不在乎,滿臉期待。

陸知杭瞧著他那眸光大亮的樣子,不好打攪了對方的興致,只好拿出手機翻找起那張特意找人合成的照片,看著那俊美無儔的美人,嘴角翹了翹:“我的。”

“我靠……你女朋友長得也太牛了。”蘇穆擦了擦眼睛,目瞪口呆道,要不是陸知杭不是那種會吹噓的人,他險些以為這是哪位大神嘔心瀝血的建模了。

陸知杭聽著他不似作偽的誇獎,斂住了唇邊的笑意,言簡意賅道,“男的。”

“!!!”

一句男的直接把蘇穆整得風中凌亂,試探性地掐了掐臉頰,總算接受讓自己心動不已的大美人實際上是個男孩子的事實。

要是陸知杭高中時期的那些小迷妹們知道,他們的男神實際上喜歡男的會是什麼表情?

得之不易的假期轉瞬即逝,與蘇穆久別重逢後吃了頓飯就匆匆分開了,陸知杭哪知道他剛剛和對方談起雲祈,對方轉眼就在高中班級群把事情傳出去了。

重新穿上白大褂的那日是陸知杭輪到神經內科的時候,他相貌本就生得極為出挑,走到長廊上招了不少目光。

“知杭?”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試探性地問道。

“老師,是我。”陸知杭謙和有禮地回話,著裝舉止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那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回,朝著前邊走去,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你同學轉科前就跟我說過你,說你不僅長得俊,成績性格都好,你現在先跟著我查房吧,查完房到門診那邊。”

“好。”陸知杭輕輕點了點頭。

幾人在偌大科室裡轉悠了一圈,期間師生二人問答了不少問題,最後在vip房時才停下了腳步,陸知杭敏銳察覺到老師的步伐有意放輕,就連態度都恭敬了不少。

“你知道雲氏集團不?”中年男人壓低聲音。

“是我想的那家雲氏集團嗎?”陸知杭微微一怔,沒料到老師會突然提起舉國聞名的大集團,據說雲家主脈還是從政的,過多的他不瞭解也不感興趣,只是如今再聽到這個姓氏,難免會想到雲祈。

“你知道就好,待會不要出差錯了,跟在我身後聽著就行。”中年男人笑了笑,細心叮囑完後才推開房門,看著裡邊的護士為病榻上的人用生理鹽水擦拭嘴唇。

從陸知杭的視角並不能看清楚那病房裡唯一的病人面容,他記著老師的話虛心跟在身後,一步步踏在平整的地面,許是雲姓的緣故,讓他無端生出一絲緊張來,依著老師的話記錄起筆記來,雖說以他的記性用不到這玩意。

“你這字寫得……練了得有不少年吧?寫得好啊。”醫生餘光瞥向陸知杭的筆記,稱讚道。

“小時候練過一點。”陸知杭微微一笑。

“病房裡暫時都是醫院的人,你不用拘謹,跟著老師上來看看吧。”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鏡,似乎是對自己帶教的學生極為滿意,走到病床旁,惋惜道,“可惜出生這麼好,成了植物人,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醒過來,老師正好考考你幾個問題……”

中年醫生搖頭嘆氣,順道起了興致想要考校一下陸知杭的專業知識,剛回過頭就觸及到了自己學生僵直住了身體,彷彿丟了魂,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道:“你不用緊張,都是些簡單的問題。”

陸知杭瞳孔猛地緊縮,若非強大的理智支撐,怕是已經失態,對於老師的話語恍若未聞,他步伐略顯凌亂地上前一步,指端輕輕覆蓋在雲祈溫熱的手背上,失聲念著床頭卡上寫著的名字:“雲、承修?”

“???”中年醫者臉皮微顫,沒想明白學生這會兒跟見了舊情人的樣子究竟是怎麼了,沒等他在滿頭霧水中悟出點什麼,餘光就瞥見了病床上那雙瘦削的手細微地動了動,直把中年醫者看得目瞪口呆。

“快叫主任過來,動了、動了!”中年醫者指著旁邊的護士,情緒明顯有些激動。

“動了?”護士眨了眨眼睛,瞬間也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轉過身就往外跑去。

陸知杭在看清楚名字和容貌的瞬間就有九成的把握肯定,眼前的人就是他朝思暮唸的雲祈,失而復得的感覺太過突然,他激動得有些不知所以,就連對方為什麼會出現在現實世界中都來不及細究,觸及那屬於人的體溫就已經讓他滿足了。

中年醫者大抵猜到他這學生和雲祈極有可能認識,他按捺不住想讓陸知杭繼續想想辦法刺激一下,看能不能有點進展,只是這話還沒說出口,病床上臉色蒼白的人就先顫了顫眼睫,看得床榻邊的二人呼吸近乎停滯。

“承修。”陸知杭啞著聲線,失神地與那雙半睜著的晦暗丹鳳眼撞了個正著,在看見眼中那熟悉的感覺時,一行熱淚自眼中流淌。

兜兜轉轉,像是上天在戲耍他一般,可陸知杭仍是甘之如飴,哪怕受盡再多苦難,只要能再次見到雲祈,他也會覺得心滿意足。

重逢來得突如其來,以至於陸知杭情緒激動得起伏不定,他緊緊地抓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生怕下一刻此情此景不過是他做的一個夢罷了。

往日明淨般的眸子亂作一團,就連心跳聲都控制不住地劇烈跳動著,在見到雲祈的那一刻猶如撥開迷霧的豁然開朗。

“承修,承修……”你還記得我嗎?

他有太多太多未曾傾訴出口的話想和對方說了,可那萬千的心緒在這一刻皆化成了一聲聲‘承修’,陸知杭視線死死地流連在雲祈身上,神色不自知地溫柔許多。

雲祈聽著熟悉的輕緩語調,古井無波的心悄然泛起漣漪,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方才清晰起來,他端詳著那張溫和清雋的臉,漸漸與記憶中的陸知杭重合,異世漂泊多年的靈魂與身體慢慢契合。

他薄唇微微上揚,費力抬起手拭去陸知杭臉上的淚水,低啞的嗓音輕輕喚著,纏繞著無限繾綣的情意:“知知,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