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鴉 作品

第205章 莫嫌舊日雲中守2

雨水淅淅瀝瀝地拍打著傘沿,張瑾背了姜青姝一路,這一路這麼遠,走起來費勁,他卻將她護得很好,沒有讓她從身上跌落下來。

待將她放下來時,她的裙衫一點也沒有溼,依然是那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模樣。

倒是他,衣襬已經近乎溼透,滿是汙泥。

她回身打量他:“司空身上都髒了。”

“無妨。”

他生來便站在泥濘之中,縱使後來身居高位、喜好潔淨,卻也洗不掉身上的髒汙。

張瑾靜靜看著她,嗓音清淡:“能有幸帶陛下走這一路,臣便是沾染髒汙,也甘之如飴。”

姜青姝似笑非笑:“司空怎麼學會說好聽的話了?”

“看來陛下喜歡聽臣這樣說。”

“算是吧。”

她說罷,往前走了一步,又回頭看著靜靜站在雨幕中的男人,他沒有動,只是注視著她,那張清冷端正的臉被雨水打溼,額頭、眼尾、鼻樑上都掛著水珠,狼狽,卻又從容泰然。

畢竟背了她一路。

她拿出帕子,遞給他:“擦一擦?”

她淡淡一笑,轉身走了。

——

西邊戰事在膠著數月之後,終於有了新的戰報傳來。

不是好消息。

步韶澐於戰場上重傷,正在龜茲療傷,至今昏迷未醒。

步韶澐身為鎮西大將軍,又兼從二品安西大都護、安西四鎮節度使,統領當地軍政大權,她受傷後,由副大都護濮陽鉞暫代安西事。

龜茲作為安西都護府府衙所在之處,兵力糧草足,防禦嚴密,易守難攻,西武國雖一心想除掉威脅最大的步韶澐,卻突然轉而進攻碎葉和庭州,趙德元分出三萬兵馬支援碎葉,自己親率兩萬將士於庭州迎戰。

西武國先後進攻庭州五次,趙德元率軍出城迎敵,

但即使這樣,前前後後加起來,全軍死傷也逾五千人。

庭州兵力只剩一萬五。

並且,已經開始缺糧了。

趙德元自為將以來,打了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戰功累累,如今卻出師不利,連步將軍都受了傷,可見敵軍有多難對付。

姜青姝聽聞此消息時,心直接高高懸起,庭州一旦失守,敵軍沿河流而下,一路朝東南進攻,西州和焉耆便危險了。

她即刻下令讓朝廷送軍資糧草前去,此外,再派左武衛大將軍蔡古帶三萬兵馬增援。

原本選蔡古,姜青姝是極不願意的,步將軍、趙家、張黨的蔡古,這是三方不同的勢力,一場戰役之中更容易發生分歧,暗中的明爭暗鬥必不可少,但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選擇。

對於打仗,姜青姝並沒有那麼熟練,從前玩遊戲的時候,打仗是很簡單的事,勝負僅僅由兵力和守將軍事屬性決定。

如果但看軍事屬性高低,蔡古的軍事屬性算是這群武將中數一數二的。

只能這樣了。

“司空覺得此番戰事有把握嗎?”

下朝之後,她故意問張瑾。

張瑾慎重回答:“軍情瞬息萬變,臣不能保證戰爭結果,但蔡將軍治軍嚴格,行軍謹慎,較為可靠。”

“朕就是想聽你說一定能贏。”

“陛下莫耍小孩子脾氣。”

謹慎起見,那樣絕對的話,他自然不會隨便說。

她睫毛一落,嘆了口氣,整個人趴在了桌面上,將下巴擱在手臂上,語氣悶悶,“就當是哄朕開心,不可以嗎?”

張瑾看著她這般模樣,眸底堅冰漸融,水色湛深,上前一步,抬手去撫她的臉。

他嗓音放柔:“能贏。”

“真的?”

“嗯。”

“朕不信。”

“……”

他沉默,無奈地按了一下眉心,平時無人敢在他跟前這樣胡攪蠻纏,唯獨她肆無忌憚。

他沉思片刻,微微俯身湊在她耳邊,耐著性子哄:“西都護府多年守護邊疆,步大都督用兵如神,更是令敵軍聞風喪膽,而今她先中計遇險,恰說明敵軍對她忌憚頗深,欲用計殺她之後再行強攻。此外,趙大將軍擅長在沙漠或平地以騎兵作戰,庭州臨水又靠山,地形上恰是其短板,所以久戰不勝,也並非無跡可尋。”

她微微偏頭,側臉枕著手臂,若有所思,安靜地聽他解釋。

“所以,敵軍並沒有那麼強?”

“在臣看來,不過如此。”

“他們想怎麼做?”

“臣看他們行事風格,約莫是想先快速打幾場有利之戰,試探我朝有多少兵馬能增援,並亂我軍心,步大都督雖昏迷未醒,但副都督濮陽鉞亦是治軍嚴格、雷厲風行之人,只要他們能穩住拖延下來,對方自然有無計可施之時。”

也算有道理。

姜青姝有點被安慰到。

有時候,像張瑾這種不擅長安慰人的人,說的話反而最有安慰效果,因為他只會從邏輯角度一本正經地跟你分析局勢,而不是反覆強調“你放心,一定會沒事的”。

她坐直起來,似笑非笑地支著臉頰:“司空如此洞若觀火,怎麼上朝的時候朕聽不到這番話?”

因為他原就不會說。

張瑾就是想營造滿朝文武憂心戰況的局面,如此,蔡古去了,才能力挽狂瀾,奪得戰功。

誰叫她耍賴呢?

一開始,他就知道她在套他的話。

張瑾淡淡笑了笑,“只要結果是對的,臣說不說這番話,又有什麼區別。”

正說著,鄧漪從外面進來了,看著殿中溫言絮語的二人。

“陛下,裴右丞求見。”

張瑾皺眉,方才暖了須臾的眉眼驟然又冰涼下來。

他語氣驟然泛冷:“這個裴右丞,陛下倒是重視。”

她從善如流地把手深入他袖底,拽了拽他的小拇指,“朕覺得他好用罷了,哪比得上司空重要。”這話又堵得他無話可說,明知道她說話總是張口就來,十有八九是瞎說的,但他聽了,總歸還是會高興不少。

裴朔等候在殿外,看到張瑾出來時,只是抬手行了一禮,“下官見過司空。”

張瑾沒有看他,徑直拂袖而去。

裴朔並不在乎,徑直進了殿,那少女正擺弄著御案邊的梅花,見他進來,便頭也不抬地淡淡道:“張司空看起來胸有成竹,蔡古既去,裴卿覺得局勢會如何變化?”

裴朔沉默片刻,只道:“庭州只會更兇險。”

她停下動作,看著他。

裴朔又說:“霍將軍此刻應是在庭州。”

“霍凌一向可靠。”姜青姝靠著椅背,閉了閉眼,“成事在天,但謀事在人,希望他們能安然無恙。”

賭一把。

但願,她賭對了。

——

軍情緊急,幾乎是頭一天聖旨下來,當夜古便開始點將出徵。

賀凌霜身為蔡古下屬,此次也在出徵之列,只是軍令如山刻不容緩,且太過突然,她甚至來不及好好和祖母告別,便要緊急去城外大營報道。

騎馬出城之時,霍元瑤已遠遠在那裡等候。

賀凌霜怔了怔,一夾馬腹,停了下來。

“霍大人?”

霍元瑤微笑著站在原地,抬頭看著她,“賀將軍此行珍重,你放心,我會代你照顧好你祖母,你不必有後顧之憂。”

賀凌霜抿緊唇,“霍大人何須做到如此地步,我素來不喜歡欠什麼人情。”

她說罷,抬頭望著遠處,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

既然要走了,自然話也不再遮掩。

這段時日,她只是看破不說破,並非對霍元瑤沒有防備,也許是趙家明知她是蔡將軍的人而拉攏她,或者是想從她這裡打探什麼消息。

賀凌霜高踞馬上,握緊韁繩,低頭看著她,嗓音又冷又沉:“霍大人既然認識我數月,應該知道,我絕非會動搖立場之人,霍大人有什麼企圖不妨趁早罷休。”

霍元瑤聽她這麼說,啞然失笑。

她一開始只是想替陛下去拉攏試探此人,不過後來……

“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霍元瑤絲毫不亂,坦坦蕩蕩反問:“我若有所企圖,以將軍之敏銳,應該早有察覺,試問將軍,可有發現什麼?”

賀凌霜不語。

她的確沒有發現什麼。

霍元瑤又灑脫一笑:“將軍放心,我不會以你祖母要挾於你,更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我也有我的底線。今日前來,只是送你一程罷了。”

賀凌霜沉默許久,微微嘆了一聲。

相處多日,對方人品如何,她心裡有數。

不管怎樣,話已挑明,也算在心裡確定,沒了最後那一層隔閡心結。

她驟然翻身下馬,來到霍元瑤面前。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抬手,鄭重地朝霍元瑤抱拳一禮:“我又何嘗不認霍大人這個朋友,此去不知何時才歸,霍大人也千萬珍重。”

“保重。”

與此同時。

西北,庭州。

夜色黑如潑墨,河道水流湍急,城牆之上火光如晝,重甲兵士列成一排,軍旗隨風獵獵作響。

趙德元負手站在城牆上,看著遠方沉思。

一身銀甲的少年將軍來到他身後,雙手抱拳。

“將軍。”

趙德元沒有回頭,只問:“阿凌,糧草還能堅持幾日?”

霍凌抿緊唇,目光微寒,低聲道:“已經沒有幾日了……即便殺馬充飢,也最多再堅持七日。”

七日。

太少了。

這七日之內,敵軍勢必還會繼續進攻,將士吃不飽便沒有力氣作戰,軍心持續低下,便撐不了多久。

朝廷已經增兵,也派了軍資補給,但路途遙遠,等調集之後再押送過來也要很久。

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撐下去。

自古將士作戰,亂世時也有公然劫掠百姓和殺豪紳取糧的先例,但趙德元有自己的原則,他從軍三十多年,東征西戰,無論多麼艱難,凡大軍所過之處,絕不允許麾下將士動百姓一根毫毛。

趙德元沉默。

霍凌明白將軍所想,也立在他身後,看著如墨夜色,長久不語。

風中似乎還殘留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戰場之上,殺伐無情,人命如草芥,這座城牆之下已經埋了無數枯骨,這些人,有富貴王侯亦有普通士兵,無論從前享受的是何等富貴逍遙,站在此處為將,身為大昭子民時,都誓死不會讓一分一寸。

許久,趙德元忽然說:“我已派人去龜茲求援兵,但願來得及。”

霍凌垂睫,在心裡迅速過了一遍地圖——他會背的文章詩詞極少,但看軍事部署圖卻得心應手,包括山川河流地勢走向,他都幾乎不需要去記,就能過目不忘。

他問:“將軍有把握龜茲會派援兵麼?”

趙德元:“我瞭解步將軍,若是她在,定會增援,但濮陽鉞此人……我倒是不瞭解。”

但同為大昭將士,誰會坐視不管任由城池失陷?

趙德元原本手握五萬兵馬,不至於艱難至此,若非碎葉需要增援他分了三萬大軍兵力過去,也不會被困於庭州,如此危險。

其實一開始,霍凌覺得趙將軍只是為貴君爭取君後之位,才選擇出征,其心不純,歸根結底是為了爭權奪利,但他也同樣無法因此就否認趙將軍的全部。

至少趙家軍多年來戰功累累,作為將領,趙將軍當之無愧。

霍凌突然道:“將軍,末將以為,還需再同時向西州求援,以防萬一。”

趙德元斜眉,看著他:“為何?”

“西州離此處更近,增援更快,雖兵力不如龜茲,但萬一庭州失陷,首當其衝的便是西州,他們沒有理由不增援。”

“話雖如此,如今我們能派出的人極少,又該派何人前去?”

霍凌沉默。

這少年突然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沉聲道:“末將願意!”

趙德元俯視著他,深深盯著他許久,眼底逐漸流露出讚賞感慨之意,“你……當真想好了?你想要我派你幾人?”

“我一人便足夠。”

霍凌仰頭,火光和夜色交映在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那雙漆黑雙眸堅定而凜冽。

……

趁著太陽還未升起,霍凌連一刻也未休整,當即出城。

少年一人一馬,只帶了長劍和短刃,將短刃藏於袖口和靴中,便趁著夜色無人能察覺暗中出城,他做事謹慎,為了避免有內鬼,連城中將士都暫時不知他已經走了。少年翻身上馬,一揚馬鞭,朝著西州的方向飛馳而去。

西州和庭州之間隔有山脈,地勢複雜,河流橫亙其中,波濤之聲滌盪耳邊,令人總覺得要被其中水鬼拖拽下去。

霍凌馬不停蹄,路過山中窄道之時,驀地察覺到四周地勢變化。

此處草木居多,極易設伏,他小心留意四周,但願不是他多想。

忽然,有風聲忽至。

“嗖——”

一支冷箭驀地從高處朝霍凌射來。

霍凌“錚”地一聲,抽劍出鞘,猛地矮身一避,反手劈掉剩下的箭,回身之時看到山上竟真的有人在暗中埋伏,他眼神驟冷,心底也一沉。

庭州無人知道他出城求援,並且此處是後方,如果這裡有人要截殺前去西州報信的他,那麼就是……

——有人不許他去西州求援。

霍凌心念剛一閃而過,下一刻,更多的箭連接成細密的雨,朝他唰唰射來,勢必要將他萬箭穿心。

他反應極快,翻身下馬去躲,一邊揮劍打落箭羽,一邊找尋能遮蔽的地勢。

但對方佔據高低,又是弓箭手,霍凌單槍匹馬幾乎無法反擊,也無處可避。

忽然,一隻流箭射中了少年的後背。

霍凌渾身一顫,驀地捏緊手中劍,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牙根咬得幾乎失去知覺,眼底血意瀰漫。

霍凌身子晃了晃,看向一邊湍急的河流,拼盡全力勉強旋身朝裡面跳去,那些箭雨擦身射落在岸邊,山上埋伏的將士再難看到他的身影,有人說:“他全身多處中箭,特別是胸口,又掉入河裡,只怕屍身都找不到。”

另一人一揮手,示意弓箭手停下。

“這人肯定活不成了,撤吧。”那人起身看向庭州的方向,冷笑道:“還想向西州求援,痴心妄想。”

……

河水湍急。

波濤翻滾,水面之上風聲漸烈,時間似是凝止。

許久,才有一隻溼漉漉的手,艱難地抓住了岸上的石頭。

霍凌艱難地從水中爬出,全身溼透,鬢角的碎髮溼漉漉地貼在臉上,臉頰上亦有血痕擦傷,他跪倒在岸邊,劇烈喘息著,肺裡好似被塞入了無數棉花,連呼吸都撕扯得巨痛無比。

他身上還插著那些箭,少年稍稍平復氣息,便猛地一抬手,利落地拔出了胸口的那隻箭。

箭尾無血。

只是衣衫已經破了。

少年低眼,目光穿過最外面破裂的布料,看到裡面一層泛著淡金色澤的軟甲,目光驟然柔和。

是陛下賜給他的軟甲……

——“此去兇險,霍卿要平安歸來。”

言猶在耳。

霍凌閉了閉眼,咬牙撐著地,重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