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作品

第290章 一片冰心


                 正月初七。

  皇城,秘書省。

  一間公廨的門被人推開,正在其中的陳希烈、薛白轉頭看去,只見來的是張垍。

  “楊國忠呢?”

  張垍稍稍皺眉,見有人竟來得比他晚,感到有些不悅。

  薛白道:“上元將至,想必他正花心思為聖人準備禮物。”

  “果然是唾壺。”張垍微微一笑,打心眼裡瞧不起楊國忠。

  這兩人,一個是名相之後,風流俊才,年紀輕輕就被選為駙馬;一個是家族敗類,吃喝嫖賭,靠著逢迎巴結謀得晉身。從根子上就相斥,能看對方順眼才怪了。

  “我們先議吧。”薛白道,“不等他了。”

  “好。”張垍語帶調侃,笑道:“我們才謀了幾個官位,哥奴就開始反擊了啊。”

  陳希烈則是憂心忡忡,再往屋門處瞥了一眼,心想,楊國忠之所以不來,莫不是因為局勢有了變化?眼下這情形,與李林甫對著幹,也許還真不如在上元節多花些心思討好聖人。

  這位左相心中思量著這些,那邊薛白已把他對事態的判斷與張垍說了。

  “嗯,我已聽長源說過。”張垍沉吟道:“此事我會找機會稟告聖人,但該有證據。”

  “這是軍國大事,與其由幾個御史慢慢找證據,不如聖人下旨一查。”

  張垍要想當宰相,自該要讓聖人知曉他在政務上有才能,並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如何做必須得思量好,以免弄巧成拙。

  另外,向聖人預言吐蕃、南詔聯合,亦等於幫了顏真卿一把,他卻還沒等到薛白向他提出請求。

  “我聽說,苗晉卿擬貶顏真卿為合州長史。”張垍問道:“左相,可有此事?”

  這一問,他既是給薛白施壓,更是在敲打陳希烈。

  陳希烈沒想到張垍能這般詳細地知道吏部的文書往來,微微有些慌張,道:“是,老夫……暫時壓下了。”

  “那左相可得壓住了。”張垍隱約有些譏意,與薛白對視了一眼。

  他目光裡的意味很明顯了,陳希烈是個靠不住的軟骨頭,李林甫才開始貶一個官員,陳希烈就已經有點扛不住了。

  說話間,外面傳來動靜,之後,楊國忠推門進來。

  “公務繁忙,來晚了,多包涵。”

  “你公務比左相還繁忙?”張垍以玩笑的口吻問了一句,同時嘲笑了兩人。

  楊國忠竟是沒有反擊,賠了個笑臉。

  這反應倒讓薛白有些意外了,楊國忠一向媚上而欺下,張垍的地位清而不要,沒到能讓他服軟的地步。

  “阿兄去哪兒了?”

  “上元節,做了些準備。”

  “……”

  是日,四人這般碰了頭,定了下一步的計劃。

  他們會向聖人諫言,提出懷疑南詔叛唐歸附吐蕃一事,陳希烈則負責穩住中書門下與吏部的形勢。

  一旦拿下金吾將軍李延業,審查出證據,那李林甫勢必威望大跌,而此消彼長,往後他們在朝堂上的話語權當更重。

  此事簡單來說,顏真卿、薛白把一樁功勞分潤給這三位重臣,換取他們的支持與保護,然後大家一同上進。

  ~~

  之所以選在秘書省碰頭,因當年薛白提議修書,許多重臣皆兼著監修之職。

  談過事,離開秘書省,薛白看了看天色,到刊報院去找了王昌齡。

  午後的陽光照在消融的積雪上,隱隱能看到飄浮的木屑粉末。

  衙署院中瀰漫著木頭與油墨的氣味,好聞中帶著些刺鼻。

  桌案上擺著一壺酒,王昌齡正在看文稿,每看一篇都要把紙拿起來,因字跡大小不同而調整一下看的距離,太近或太遠,他都看不清楚。

  再一抬頭,見薛白進來,他不由笑了出來。

  “薛郎難得有空閒過來。”

  “說得好似我比王大兄還忙一般。”

  “我還真稱不上忙。”王昌齡起身,從多寶擱子上取出一個杯子來,道:“你這不會喝酒的毛病須改,酒量如詩才,該多練。”

  “酒量如詩才,看的恐怕是天賦。”

  薛白接了一句話,順著這話題便說了起來,道:“對了,近來聽聞王大兄詩云‘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句轉折之妙,千古名句。”

  王昌齡斟了一杯酒往前推了推,道:“你也沒認真誇我,今日來,竟是有事與我這仕途不順的老頭說不成?”

  “順道過來聊聊罷了。”薛白道,“王大兄也知道,近來左相向朝廷舉薦了一批人。”

  這便是他的能耐,官位雖不高,卻能替朋黨謀官。

  然而,王昌齡卻是擺手道:“薛郎的好意,我心領了,然我對仕途功名看得淡了,便不摻和了。”

  薛白揣著酒杯,道:“大兄以往的詩,可不是如此意氣蕭索。”

  王昌齡長嘆一口氣,道:“郭公逝世,劍南節度使一職,只怕該由節度副使鮮于仲通接替吧?”

  “是。”

  此事薛白也是一直關注的,郭虛己一死,劍南節度使的人選基本上就是鮮于仲通了,只是因鮮于仲通與楊國忠交好,李林甫一直阻撓,想必也阻撓不了多久。

  “伱問我為何意氣蕭索?”王昌齡道:“可發現了?邊鎮大將,幾乎已都是胡人了。”

  薛白也意識到了,如今這大唐,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范陽平盧兩鎮節度使安祿山、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哥舒翰、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邊鎮基本上可以說都是胡人任帥。

  但他至少保下了河東節度使王忠嗣,另外,當時朔方節度使任命的是張齊丘,薛白並不瞭解張齊丘,只知郭子儀就在此人麾下任朔方抹兵馬使。

  “還是有兩位漢人節度使的。”

  “並非我輕視胡人,而是如今這大唐邊鎮……”王昌齡有些不知所言,最後苦笑道:“悔教夫婿覓封侯,因為被閨中牽掛的漢家男兒,已經封不了侯了。”

  說罷,他抬頭看向薛白,問道:“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但我這詩中所言,錯了嗎?”

  “沒錯。”

  薛白忽覺得王昌齡的詩有些辛酸。

  他年輕時出塞,寫下那麼波瀾壯闊、蕩氣迴腸的邊塞詩,到如今只剩下閨怨、閨怨。

  當今天子也許還在想著滅吐蕃、建不世功業,卻沒發現一個年邁的詩人已經見證了大唐軍隊從所向披靡到逐漸凋零的變遷史。

  “回長安這兩年,我才知府兵制已經毀了,完全毀了。”

  “大唐以府兵立國,到如今均田名存實亡,而戰事頻發,兵役繁重,百姓避役,而兵士、馬匹、武器耗散殆盡,折衝府徒留官職,多年不遷升,士人引以為恥。”

  “就在去年五月十日,哥奴上奏,停止折衝府魚書,改府兵為募兵。然而應募者皆為市井走販、無賴子弟,何嘗習過兵事?”

  “大唐承平日久,朝中多言可銷兵,於是民間挾兵器者有禁。子弟為武官,則為父兄所不齒。邊鎮皆攏絡胡人以為屏障,而國中無武備。如此局面,誰家夫婿可覓封侯?”

  “年輕男兒尚且封不了侯,我老了,更不會想著遷官。這些年我寫閨怨詩,實不瞞你,我就是對朝廷有怨,我年輕時寫的那些詩句……我做不到了。”

  “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初拜侯……做不到了。”

  王昌齡酒量很好,但抱怨到後來,似乎真有些醉。

  他看著薛白,無奈地笑笑,隨口又念道:“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這也是我當年寫的詩,真做不到了。”

  以前,聖人很喜歡他的詩,但現在聖人很討厭他的詩,因為他變了,變得只會寫閨怨。今日,是他難得肯再念念以前的詩。

  “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宿長楊,哈哈哈,白馬金鞍從武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