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仇第十三章 復仇。
眼底血色更濃,源於狼族捕食獵物時,難以壓制的殺心與喜悅。
長刀揚起,猛地落下,正中巨影頭頂。
“這、這是傳說中的積怨靈!”
憑藉曾看過的無數話本子,閻清歡一眼認出怪物的身份:“積怨靈由萬千怨氣凝成,已擁有實體,你當心——!”
無須多言。
積怨靈沒被一刀致命,雙手高高舉起,藤蔓般纏上施雲聲右臂——
然而緊接著,發出一聲淒厲慘叫。
施雲聲笑得陰鷙,竟低頭一口咬下,鋒利齒尖宛如刀鋒,撕扯下大塊皮肉。
嘶…!
施黛正要用符支援,望見這一幕,倒吸一口冷氣。
這玩意兒可不能吃啊!
被施雲聲咬下皮肉,積怨靈哀嚎出聲。江白硯的劍氣隨之而來,疾光化作清影,縱橫撕裂巨影。
在積怨靈頹然倒地之前,施雲聲迅捷躍下,落在施黛身側。
小孩神情冷然,仰起腦袋,像在等她開口說什麼話。
他周身殺氣未退,眼底閃爍著晶亮微光,顯然因殺戮躍躍欲試,野性難馴。
不過這樣一副等誇的模樣……更像只開屏的孔雀。
施黛沒忍住輕笑:“剛才那一招好厲害,我隔著這麼遠,都能感受到刀意。”
哼。
施雲聲挺直後背,剛想說上一句“小菜一碟”,嘴唇就落了個什麼東西。
施黛用袖口裹住自己右手,動作輕柔,卻不容反抗,在他唇上擦拭:“那東西怎麼能隨便咬?髒兮兮的也就罷了,要是有毒怎麼辦?”
……真麻煩。
他被擦得不大自在,舔了舔牙尖,悶悶道:“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時候與狼生活在林子裡,施雲聲連腐爛的動物屍體都吃過。直到住進施府,才莫名其妙多出規矩,一日要三餐,不能吃生肉……
還被強塞了許多甜甜膩膩的甜點瓜果。
他沒躲避施黛的觸碰,彆彆扭扭挪開目光,不經意間,瞥見行於身側的江白硯。
可惡。
他明明可以獨自對付那隻積怨靈,江白硯卻突然出劍。
察覺這道挑釁的視線,江白硯斜乜他一眼,語氣平靜,不鹹不淡:“方才,多謝施小少爺相助。”
施雲聲:……
這、這傢伙!
小孩被他一句話說得噎住,不情不願鼓了鼓腮幫:“你也不賴。”
沈流霜聽得笑出聲。
跟在她身側一路走著,閻清歡忍不住好奇,看了眼掛在她腰間的黑色面具。
他聽說沈流霜是名儺師。
儺師可通幽冥,驅病除鬼,祓除災邪。他聽說有些地方會在逢年過節時唱儺戲跳儺舞,用以祭神驅鬼。
閻清歡與沈流霜相識不久,沒見她唱過儺戲。唯一顯露身手的那次,是沈流霜一拳打碎竊賊身旁的石塊,很直白很暴力。
正暗暗想著,袖口忽然被人輕輕一拽。
“當心。”
沈流霜低聲道:“往前有陷阱。”
閻清歡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施黛揮出一張破妄符。
金光大作,如初升旭日,擊潰由邪祟設下的障眼法。
再眨眼,原本看似空空如也的山道,已出現成群結隊的縊鬼,將他嚇得一個哆嗦。
“不知道山上打得怎麼樣了。”
沈流霜眯了眯眼,遙遙眺望山巔佇立的庭園:“速戰速決吧。”
開口間,她取下腰間面具,輕釦於面上。
面具黢黑,五官硬挺,雙目圓睜,生有鋒利獠牙,威風赫赫。
今日沈流霜帶在身上的儺面具,名為開路將軍。
“一打天雷動,二打地雷鳴,三打……”
平腔轉高,沈流霜手中竟幻化出一把長刀,通體黑沉,環繞電光。
她聲音不大,一字一句卻是清晰,似凜冬風霜,叫人止不住戰慄:“三打,瘟家百鬼斷跡蹤。”
聲落,雷起。
刺目驚雷如蛟龍怒吼,聚作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將妖邪困縛其中。
沈流霜長刀帶電,所過之處,靈線紛亂湮滅。
閻清歡:……
閻清歡心口狂跳。閻清歡一陣恍惚。閻清歡深深吸了吸氣。
爹,娘。
長安……真的臥虎藏龍!
*
今夜的長安城,註定不太平。
天邊悶雷作響,遲遲未曾落雨。明月山巔的別莊中,一派肅殺之氣。
趙風揚背靠牆角,戰戰兢兢看著眼前一幕,瑟瑟發抖。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好人。
與人為善這種事,於他而言只是累贅。與其吃力不討好,不如順從本心。
喜歡的就奪來,想要的就搶來,倘若有誰攔住他的去路,殺了那人便是。
只要他過得順遂,旁人如何,與他何干?
就像二十多年前,見到那塊玉佩時一樣。
玉佩的主人是個莊稼漢,因女兒身患重病,不得不變賣傳家寶,從而籌些錢財。
趙風揚混跡黑市已久,一眼看出那玉佩絕非凡物。若想買下,所需的錢財他幾輩子也掙不來。
可……誰說他只能買下?
趙風揚善於虛與委蛇,佯裝買家向那莊稼漢搭話,聽說他女兒得病,便提出去他家一探,說不定能幫他女兒尋個有名的郎中。
莊稼漢那時的表情,他至今也沒忘掉。驚訝、喜悅、茫然,混雜著不加掩飾的感激,彷彿遇上了什麼大善人似的。
實在可笑。
接下來的一切,與他預想中相差無幾。
莊稼漢領著他和三個學徒回到家中,熱情招待一番。他明面上談笑風生,心中早有打算。
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其實趙風揚已記不大清,印象裡,唯有充盈鼻腔的血腥氣、不絕於耳的哭聲怒罵聲,以及滿目燃燒的熊熊烈火。
對了,還有他將玉佩一把奪過,並將刀鋒刺入莊稼漢心口時,後者那雙錯愕的眼睛。
這不能怪他。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那塊玉佩在黑市中賣出了高價,從那以後,他們四人徹底翻身。
陳書之是一行人中的老么,膽小怕事,那晚被嚇得哭哭啼啼,甚至想過放棄。
結果還不是被錢財堵住了嘴。
秦禮和與穆濤都選擇用那筆錢經商,可惜一個脾氣暴躁,一個總愛當和事佬,生意做得不大不小,闖不出名堂。
只有他趙風揚,一日日成了全長安最富有的玉石商。
所以……究竟為什麼,那件事已經過去二十多年,還有人來尋仇?
他分明仔仔細細確認過,那一家人全都死透,連屍體都被烈火燒成了灰。
連續三日的死訊,於他猶如晴天霹靂。
可他為何要逃?他有錢有勢,莫非要懼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傀儡師?
攔住去路的人,殺了便是。
今日他在明月山設下天羅地網,只等傀儡師飛蛾撲火。
果不其然,那人聞風而至。
身穿黑袍,體型高大,瞧見對方頭頂兩隻黑色犬耳,趙風揚恍然大悟——
原來是隻修煉成人形的妖。
那家人,的確養了條狗。
傀儡師實力不弱,但他請來的七名術士絕非泛泛之輩。
雙方纏鬥許久,趙風揚本以為穩操勝券,卻漸漸發現不對。
一來,傀儡師看似孤身一人,實則掌控有幾十上百隻妖鬼。
別莊的正堂空間有限,被浩浩蕩蕩的妖物佔據,幾乎水洩不通,令術士們陷入苦戰。
二來,那隻犬妖,他打鬥完全不要命。
絲毫不在意身上的傷勢,哪怕被道士的長劍刺穿胸口,掙脫後,仍能繼續廝殺。
術士們都是收錢辦事,哪會願意豁出性命,個個束手束腳。
不過……趙風揚也發現,犬妖沒對術士下過死手,每每淺嘗輒止,未曾觸及要害。
那隻低劣的妖物,一心只想殺他。
趙風揚冷笑。
正因有這種毫無意義的善心,才讓犬妖一時不慎,落入四方鎖厄陣法。
伴隨幾名道士持劍而立,同念法訣,大陣驟起。
條條鎖鏈猶如巨蟒,自四面八方將犬妖環繞。犬妖早已戰得精疲力竭,被鎖鏈穿透四肢骨髓。
他仍在奮力掙扎,滿身鮮血淋漓,試圖衝破枷鎖。
術士在亂戰中昏迷了三個,還剩四個傷痕累累,勉強支撐著陣法。
眼見其中之一快要撐不下去,趙風揚忙不迭大喊:“給我挺住!他、他可是犯下三起命案的傀儡師!要是被他掙脫陣法,我們都得死在這兒!”
四名術士既要維持四方鎖厄陣,又要分神對付諸多邪祟,苦不堪言。
他們也很後悔。
近日的傀儡師一案鬧得沸沸揚揚,趙風揚找上他們時,不僅支付重金,還明言有個當英雄的機會。
一旦除掉傀儡師,他們必能聲名大噪。
哪個術士沒做過懲兇除惡的夢,他們自信滿滿地來,到現在……
一名道士喉間腥甜,九死一生之際,吐露真心之語:“得加錢!”
“好,加錢!”
趙風揚趕忙應下:“多謝諸位道長,於惡妖手下護我周全。”
惡妖。
這兩個字落在耳中,陣法中央的犬妖發出嗤笑。
他牽引鬼怪,接連殺害三人,鬧得長安城中人人自危。如此想來,確是惡妖。
這又如何?
他惹出的動靜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由他所寫的故事。他已安排傀儡,於今夜亥時將《犬妖》張貼於城牆上。
所有人都將知道,那四個混賬究竟是什麼貨色。
來明月山前,他猜到趙風揚不會坐以待斃,因此他沒打算活著回去。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能不能親手殺了這蛀蟲。
犬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
張家被滅門後,他收斂屍骨,頹廢數日,決定復仇。
他用了一年讓妖丹復原,之後的日子裡,一邊著手調查四名匪賊的身份,一邊修煉術法。
之所以學習傀儡術,不過是想用傀儡模仿出那一家三口的模樣,在寂寞時陪陪他罷了。
犬妖最先找到的,是穆濤。
穆濤的商鋪已小有名氣,因樂善好施,成了街坊鄰居口中的大善人。
大善人,這三個字多麼諷刺。
那日他站在街邊,遙遙看著穆濤在眾人簇擁下侃侃而談,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僅僅殺死他們,還不夠。
他要讓這四個混賬身敗名裂。
沒錯……不僅是他們身邊之人,整個長安城,都應該知曉他們做過什麼。
唯有這般,才能告慰含冤而死的在天之靈。
如何吸引全長安城的注意?
一張紙,一場鬧劇,一個足夠大的噱頭。
這些年裡,他曾無數次回憶張三郎寫的故事,那樣刻骨銘心。
他……應當也是會寫的。
至於鬧劇和噱頭,可以藉助傀儡術。
這其實很難,要讓操控的妖鬼滿街遊蕩,又不能讓它們真正傷人——
二十幾年前,那一家人總喜歡拍著他的腦袋嘮嘮叨叨,讓它不要咬傷陌生人。
他都記著。
後來,他漸漸查明四個匪賊的身份。
再後來,他的傀儡術臻入化境。
他精心策劃的復仇,果真轟動了整個長安。
今時今日,只剩下最後一個目標。
意識漸漸回籠,因渾身劇痛,犬妖咬緊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