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第 120 章 番外七

那天,從寧市開車去香港的一切細節向斐然都記得清楚。




這座潮溼的南方城市剛結束了一陣漫長的梅雨,從一次連續數日的回南天中解放出來,不過四月初的太陽已有了盛夏的氣勢,明亮無遮擋地傾瀉在擋風玻璃上。




三十二攝氏度,百分之七十的溼度,港珠澳大橋兩側深藍無盡頭。




正式上門拜訪的日子早已定了,雖然商明寶再三表示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家宴,但向斐然還是從日程敲下的那一秒就開始緊張起來。




同父異母的妹妹閃閃生日宴,四歲還是五歲了,向斐然記不清,只覺得小孩子長得快。他代向聯喬出席,也算是給這小孩面子。鄭奧一直哄閃閃從他懷裡下來,但小朋友打死也要粘在他身上,連切蛋糕都騙不走。




因為多了一雙小耳朵,向微山找過來跟他說話時,父子兩個都有所收斂,竟顯出了前所未有的平和。




“我在你這個歲數時,你已經比閃閃還大了。”向微山說,“閃閃不比你的天賦,你一眼能看出思路的奧數題,她要想很久。”




向斐然偏過臉,看到伏在他肩頭的閃閃睜著圓眼睛,手還戳在嘴巴里,糯糯地抿著。先前聽鄭奧在宴席上聊起,說小朋友前兩個月才硬被戒斷了咬奶嘴的習慣。向斐然難以想象一個咬奶嘴的小姑娘坐在書桌前做奧數的模樣,而她的父親已經對此有了對比和失望。




“人來一世,不是為了做智商和算力挑戰的。”向斐然蓋住了小孩的耳朵,連同她圓滾滾的後腦勺。




向微山無意與他辯論,只看著他偏過臉聽閃閃說他壞話時的神情,過了會兒,忽地話鋒一轉,說起陳年往事。




“我記得,我第一次去談家時,坐在那張會客沙發上聊了兩個小時,直到他們家傭人來請吃午飯,我站起來走動,才覺得腰快斷了。雖然我和你媽媽家世相當,但談家實權高,我又是一個人盡皆知的被路邊抱養回來的,心裡就像全世界那個年齡段的男人一樣,既不可一世,又恨自己還不夠年輕有為,不是各方面都更高一級的人。”




他與談說月的往事,被他封之於口十幾l年,忽然再度提起,連他自己都沉默了一會。




“我怕談家不願意把她嫁給我。”向微山笑了笑,在這一秒裡連霜寒般嚴酷的臉都變得柔和了一些。他這樣的人,靠嚴酷的靈魂支撐皮囊的堅毅,也靠皮囊的堅毅來支撐靈魂的權威,因此一旦柔和了,反而顯出一絲力不從心的衰弱蒼老。




“後來我漸漸地放鬆了,因為我察覺到你媽媽是那麼愛我,她只看我,只說我的優點和我對她的好,對我的學術成果頭頭是道,將每一個教授對我的認可都用一種水到渠成的方式講給父母聽。”




那時他覺得他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只覺得自己贏了,為勝利而在心底暗自發奮喝采。直到出走半生,夢裡回首,他才看到一個女人的愛。




向斐然冷淡地看著他:“你想表達什麼?”




向微山卻不再說了,張開手要接閃閃。閃閃顯然是怵




他的,不敢撒嬌耍痴,乖乖地從向斐然肩上挪了個身,掛到了向微山那兒。




直到他走了,向斐然才後知後覺,他也許是想教給他一些人生經驗,比如什麼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身邊人愛他,那是一個男人無所不能無往不利的底氣。但這樣的經驗從向微山這極務實的功利主義者口中說出來,既變了味道,也受了汙染。他或許自知這一點,便不說透了,事歸事,道理便請有情人自悟吧。




臨行前夜,向聯喬也找向斐然談天。




他這輩從政的人是真能沉得住氣,玉壺大的心裡能藏海一般大的事。直到向斐然要去香港了,向聯喬才輕描淡寫地提起:“早在幾l個月前,商家就來過了電話,要我找個時間跟他們見一見。”




他賣關子,故意頓了一頓,才續道:“談談你們兩個結婚的事。”




向斐然:“……”




向聯喬眨眨眼:“你怎麼想呢?我老人家依稀記得,我孫子好像是個不婚主義。這讓我怎麼答覆?只好委婉地說……”




向斐然脫口而出:“你別亂說。”




現在警告有什麼用,要亂說也早就說了。




向聯喬笑眯眯地欣賞了一番他這麼難得有波動的一面,向聯喬笑了一笑:“我說你現在腿腳不便,小小跟腱養了幾l個月不見好,說不定就是個瘸子了,該慎重考慮。何況這麼重要的事我也不曾聽你跟我提過,我雖然是你爺爺,但事無大小都沒越俎代庖過,這件事,我也得等你親自向我開口啊,否則,豈不成包辦婚姻了?”




老頭太會聊天,一句話裡不知道明的暗的埋怨了揶揄了多少事,又情理俱在的,直把向斐然揶揄得啞口無言。




“腿的事是我隱瞞,實際傷得比我交代的更重,現在反正已經好了,你別跟我計較。”向斐然只能老老實實一樁一件地交代:“不婚主義是我的觀念,我想娶商明寶,也是我的意志。”




向聯喬默默地聽著,臉上笑紋鬆動:“你話是越來越多。”




向斐然一怔,勾唇無奈:“以前心裡也有話,只是懶得出口,或者覺得沒有出口的必要。她愛聽,不需要我再刪刪減減的了。”




奔馳車過了關閘,打雙閃在路邊停靠。橋上的風驟然變為帶有城市喧囂的熱浪,安坐在副駕駛的男人拉開一罐功能飲料,順便點了支菸。




向聯喬選擇在昨晚上說這件事,也許是為了讓他放寬心,前路既明,不必緊張。但向斐然反而輾轉到了三點多,因為太清醒,乾脆起床將積攢未審的期刊投稿給一併審了。剛剛在橋上被千篇一律的景色弄得昏昏欲睡,純靠跟商明寶聊電話才硬撐下來。




大小姐比他舒坦,睡到了八點多自然醒了,躺在床上聽他聲音,問他昨晚上睡得如何。




向斐然:“好極了。”




商明寶掩唇打了個哈欠,又沒人偷聽,偏偏拉過被子小聲說:“只有我在緊張嗎?兩點多才睡著呢。”




向斐然扶著方向盤,淺笑了一聲:“又不是你見,你緊張什麼?”




商明寶




心想,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商檠業當年對你有多怒火滔天……




偌大的深水灣靜得聽不出動靜,商檠業已套上西服打好領帶準備去公司一趟了,卻被溫有宜一把拉住。




“怎麼?”




溫有宜:“不準加班,不準臨時有事,不準多講兩句再走,不準帶著跟董事會吵架的氣回來。”




商檠業:“今天是有關佰諾收購案的第五次會議。”




這是一家位於匈牙利的新能源工廠,商檠業是力排眾議作主收購的那一個,為此已吵過了四輪會議,他今天就是奔著拍桌子去的,要他不吵架動氣,那不是讓他在會上當砧板魚嗎?




“一群老頑固。”商檠業抬腕看錶,有種快事快辦的果決:“放心,吵完就回來。”




放心得了才怪了!




溫有宜推他出門:“你就當今天給自己放個假,釣釣魚或是打打高球,董事會那邊交給阿邵來主持。”




商檠業面無表情:“他是反對的那個。”




溫有宜:“……”




商檠業一句話斷成兩截說:“雖然是在唱戲,但還得唱下去。”




溫有宜白他一眼:“休戰了!今天世界和平!”喚道:“升叔,去拿漁具。”




升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觀風向半天,被商檠業睨了一眼:“愣著幹什麼?”




升叔趕快低頭走了,不知他是去那處莊園還是出海,便吩咐傭人將兩套釣竿都取了,放到勞斯萊斯幻影的後備箱。




商檠業一時沒脫身,溫有宜抱著他溫聲軟語:“你答應我,好好修身養性半天,帶著好心情回來。”




商檠業身形高大,垂眸睨下時卻帶一絲受傷:“有宜,你對我不公平。”




溫有宜立刻鬆開手,發誓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daddy一定會表現得很好的,對不對?”




商檠業:“……”




誰的這套他都不吃,只有溫有宜的他吃得啞口無言偏又心甘情願,且一吃就眼看著是一輩子了。




上了車擰鬆領帶,吩咐:“去公司。”




升叔早料到這一出,勸也沒勸一聲。




商檠業倒有意見了,一反常態地沒將擋板升上,問:“不勸我?”




升叔扶穩了方向盤:“您有您的打算。”




“我很嚇人嗎?”




升叔答:“只是不苟言笑了些。”




商檠業就知道從他嘴裡問不出實話,待車駛下深水灣頂,他倏爾問:“小島今天是不是也來?”




向斐然初次登門,商家人到得跟春節一樣齊全,連遠在波士頓的明卓也被召喚了回來。柯嶼和大嫂應隱當然也到了,應隱和商邵剛度了蜜月,昨晚兩人正是在深水灣過的夜,柯嶼和商陸則從澳門那邊過來。




升叔答是,並說:“已經到香港了。”




商檠業吩咐:“讓小島來見我。”




升叔眼中滑過詫異:“在公司麼?”




他知道商檠業的規矩,除了溫有宜外




,他從不在公司進行任何私人會晤。




商檠業閉目:“去釣魚。”




升叔來電話時,掛三地拍照的阿斯頓馬丁剛過了橋頭,商陸一手扶著方向盤,將電臺聲音調輕了些。等柯嶼前所未有恭敬客氣地答完後,他才睨過去一眼:“誰的電話?”




柯嶼握著手機,神色裡顯然也有點搞不清狀況:“升叔讓我過去,說爸爸要見我。”




商陸問了地址,要將車匯入左轉車道,卻被柯嶼攔住:“爸爸說只見我。”




商陸:“?……”




阿斯頓馬丁將人送到了目的地,商陸一腳剎停,沒下車,抱臂環胸一臉難測地坐在車裡等。




崗亭管理處核對了半天,終於核對出這是二公子名下的一塊牌,忙請他到裡面休息。商陸咬著煙冷笑一聲:“別,商檠業沒歡迎我。”




保安:“……”




保安難為。




這一處淡水庫位於西貢,連著一片高爾夫莊園,不對外開放,乃是商檠業用來招待合作伙伴的會所之一,他自己也偶爾會來散心。進了崗亭,柯嶼被人用高爾夫球車送到了水庫邊,見商檠業在遮陽篷下坐著,離岸邊釣竿好幾l米遠。




……很懷疑他到底能不能看到浮標的動靜。




這樣的話也就是腹誹,到了遮陽篷下,柯嶼心裡定了一定,方喊:“爸爸。”




他剛改稱呼沒多久,是自商邵和應隱大婚後改的,至今沒兩個月。以他的身世,“爸爸媽媽”只在電影裡叫過,是陌生的上下唇碰撞。不習慣,出聲前總要作一番心理建設。




凡是人生大事要事,溫有宜總要著人算日子,柯嶼改口一事卻很突然。只記得那天夕陽好,他請他們兩位坐高堂,商陸的管家明叔端茶侍立一側,眨眼之間便奉茶禮成了。這一口改口茶喝得溫有宜五味雜陳,一會說:“忘記算日子了。”




柯嶼答:“吉日,吉時。”




溫有宜又懊惱:“紅包也來不及準備。”




商陸答:“一家人別見外。”




溫有宜惋惜:“可是他們都不在家,連個觀禮的都沒有。”




商陸才不給兄妹幾l個當西洋景:“誰缺幾l個起鬨的了?”




話雖如此,等到下一次聚會,柯嶼改口一事也就公之於眾了,惹來一陣憤怒的大呼小叫。應隱拿指尖點點他心口:“你今天等著輸錢吧。”




鬼知道是她財神爺護體還是怎麼,當天開了兩桌麻將,竟真就只可著柯嶼和商陸輸了。




-




西貢很少不見好天氣,總是藍是藍綠是綠的,白團的雲在山坳上投下隨風漂移的影。




不等商檠業吩咐,自有人為柯嶼拉開椅子請他入座,又另有人去為他取一副趁手的釣竿。




商檠業也免得他猜,開門見山地問:“第一次見我,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