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天災影響了收成,如今清平縣的粟米價格已經比九月初時候翻了十倍了,今歲又異常寒冷,布帛的價格更是飆升了二十三倍。

 這是李泌第一次這麼直觀地感受到租庸調的不合理。

 高祖武德年間立下的規定,每丁繳納“租二石、絹二丈、棉三兩”,李泌原本認為這個稅賦並不算高,他在入秋之前,就已經算好了今歲他要繳納的租庸調,專門留出了錢買絹和棉。

 可那是在沒有遭到天災的情況下夠用,如今遭遇了天災,大雨雪連綿數月不斷,雖然沒有形成雪災,可糧食減產、天氣寒冷布帛漲價……李泌根本沒有那麼多錢買布帛繳納稅賦。

 而且繳納租庸調的前提是給他分田地,李泌到如今還沒有分到一畝地呢,沒有分地,卻要繳納沉重的稅賦……

 “李郎君,不是我們不寬容,是縣中也不好過啊,州府要求各縣二月之前要將稅賦收齊。”衙役對李泌說話還算客氣。

 讀書人還是能受到一些優待的。

 李泌愁眉苦臉嘆了聲氣,他自己都還用忍飢挨餓的稻草裹身取暖呢,上哪去弄糧食和布帛給官府啊。

 “李郎君應當繳納糧食三石、絹三丈、棉三兩。”衙役翻著手中的簿冊。

 李泌不敢置信,聲音都有些變調:“怎會如此多?我朝規定應當繳納的糧食為兩石,絹為二丈,為何會多出一石糧食一丈絹?何況今歲遭了災,朝廷也應當減免一些稅賦啊。”

 雖然已經決意做一年的普通百姓,可李泌也不能完全和家中斷了聯繫,從家中寄過來的信中,李泌知道朝廷頒發了減免河北二十四州部分稅賦的詔令。

 可為何這稅賦不少反多?

 衙役被李泌的氣勢壓過了,他分明才是官吏,可站在李泌面前卻無端有些敬畏李泌,聽到李泌的發問後,衙役撓撓頭:“某也不清楚,只知道這幾年一向是除了租庸調外還要再收一項腳錢,用來補足運輸損耗。”

 李泌只是略微轉了轉腦筋就想出了這個“腳錢”是個什麼東西。

 糧食和布帛收上來後要運到州府,其中很大一部分還要再從州府運到長安城,運輸途中損耗的糧食布帛與運到長安城的糧食布帛比例甚至能達到一比一,也就是運一石的糧食到長安,路途上人馬嚼用和損耗就能再有一石。

 這個腳錢就是這部分損耗。

 李泌幾乎要被氣笑了,這部分損耗屬於朝廷應當負責的部分,覺得損耗太高,朝廷可以開運河,可以修路,可以用牛車驢車減少人力使用……朝廷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減少損耗,卻不該讓百姓承擔這部分損耗。

 這是懶政,怠政!

 李泌滿腔的怒氣被點燃,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相,一定要開漕運,修路……絕不讓百姓承擔了稅賦之後還要再承擔這些苛捐雜稅。

 可他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門外唯唯諾諾的衙役,卻只是長嘆了一聲:“我今日也交不上稅賦,只能先交一點。”

 衙役既然上門,

 就必定是要收一部分稅賦,不可能空手而回,這只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衙役,自己刁難他也沒意思。

 衙役聞言果然欣喜,他搓著手,“有一些我能交差便好……唉,我也知道大夥都難,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收不上稅賦,縣丞就會刁難我……都是鄉里鄉親,我難道不知道今歲日子不好挨嗎……”

 李泌肚子又叫了一聲,他強忍著腹中的飢餓,一邊聽著衙役的抱怨,一邊從缸裡翻出了一小袋粟遞給了衙役。

 在指尖摸到粟粒的瞬間,李泌的嘴巴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了唾液,他忍不住幻想這些粟要是被蒸成粟米飯,吃進肚中,該有多舒服啊。

 可最後,李泌還是把這一袋二十來斤重的粟交給了衙役,他不敢看袋子,生怕自己忍不住再把袋子搶回來。

 衙役走後,李泌又躺回了稻草堆裡。

 稻草蓋在身上,比他那床沒有棉花的薄被更暖和。

 李泌看著頭頂的木樑,忽然苦笑了一聲。

 他以為自小修道應當十分有定力,所有長輩也都誇他不驕不躁必成大器,可今日李泌忽然發現他其實沒什麼定力。

 那一袋糧食遞出去的時候,李泌覺得自己肚子裡泛著酸氣,心疼得滴血,他不想把糧食交出去,他只想把糧食吃進肚子裡。

 可分明在家中他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家中大事,從他十五歲起他的父親就全部交由他決斷了。

 原來家族利益和餓肚子這麼不同,李泌翻了個身,將手掌壓在肚子下面,這樣才能讓他空空如也的胃不至於太難受,他一日只能吃一碗粥,這樣才能捱到開春。

 每到這個時候,李泌總會想要不然乾脆不按照李長安的建議算了。他有很多種辦法能讓自己吃飽,給縣中官員做幕僚,經商倒賣貨物,他還會醫術,可以當大夫,甚至就跟一開始一樣找幾個店鋪當賬房,或者他自幼習武……

 李泌被他的想法嚇了一跳,連忙打消了這個想法,俠以武犯禁,他學武不是為了欺壓百姓。

 人餓了,真是什麼能吃飽肚子的法子都敢想。

 李泌坐起身,嘆息一聲,最終還是打消了他想要另尋出路的想法。罪都受了,就乾脆受完得了,他一開始做賬房,日子過得不錯,還是偶然一日才想明白,賬房是讀書人,不算真的“民”,李泌於是才置辦了田地,老老實實當一個真的“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