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四)

    摘星樓在皇宮東南方向約兩三里外,如此遠的距離,在漫天風雪的掩蓋下,誰都沒有注意到遠處的那一絲動靜。摘星樓上那張白色的名貴毛裘微微一震,槍口伴著煙火發出一聲巨響,然而聲音的傳播速度卻要遠遠慢於那枚子彈的速度。

    至少這一剎那的皇宮城頭,角樓之前的眾人,都依然靜靜地看著宮前雪地裡那些待死的強者,四周遍野的慶軍精銳,沒有任何察覺到死神的鐮刀已經割裂了空氣,用一種這個世界上人們根本無法想像的方式靠近了他們的皇帝陛下。

    從摘星樓至皇城之上,那記代表著死亡的波動會延續約一秒多鍾,足夠一個人眨幾次眼睛。然後一直平靜眯著眼睛注視著城下的皇帝陛下,今次並沒有注意到兩三里外那片風雪裡偶爾亮起的一抹閃光。

    所以留給這位大宗師反應的時間已經變得極少極少,當他感應到天地中忽然出現了一抹致命的氣息,甚至自己都無法抵抗的氣息時,他只來得及眨了眨眼,面色變得慘白,雙瞳裡的光芒一凝一散,身體像一道煙塵般疾速向後退去!

    皇帝陛下受了傷,真氣消耗了極多,然而在這生死關頭,竟是爆發了人類不可能擁有的能量,瞬息間消失在遠地,像一隻遊魂一般猛地倒行砸入了角樓內!

    ……

    ……

    倏!一聲悶響此時才響起,那粒高速旋轉,沒有機會翻筋斗的子彈就擦著那抹明黃身影的肩頭射了過去,在堅硬的皇宮城牆上硬生生轟出了一個約一尺方寸的大洞,深不知幾許!

    青磚硬礫在這一刻脫離了本體,以射線的方式向外噴射,就像是開出了一朵花一樣。

    除了像一縷輕煙般疾退的皇帝陛下來,城上城下,依然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甚至沒有一個人發現出了什麼事情,因為那一刻,青磚牆上開出的兇猛之花還在飛濺的途中,稜角鋒利的石屑在空氣中似乎保持著靜止的狀態,與周遭的雪花混在一起,刺在一處!

    皇帝陛下就此躲過了這一槍?沒有。不論摘星樓頂雪中的刺客是因為什麼樣心理的原因,在輕輕扳動手指的那一瞬間停頓了片刻,從而讓這看似必殺的一槍落了空,但緊跟著,第二槍便來了,隨著第一槍若天雷一般的悶響來了。

    第一槍的聲音才將將傳至皇宮前的廣場,第二槍已經如影而至,像戮破豆腐一般,在角樓的木門上擊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射入了幽暗安靜的角樓中。

    世上從來沒有必殺的槍,尤其當目標是一位深不可測的大宗師時。摘星樓樓頂雪中的刺客,由於今日京都禁嚴的關係,所選擇的狙擊地點有些偏遠,他能清楚地算出子彈在空氣中飛行所需要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奢望過這樣的一槍便能擊斃皇帝,但他知道皇帝為了躲這一槍,一定會渾身顫慄,不肯再留半分餘力,那種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震懾感,一定會讓皇帝使出全身的本事。

    那便是速度,摘星樓頂的刺客清楚地算出了皇帝陛下躲避的方位,躲避的速度,瞬息間的位移,手指異常穩定地第二次摳動,向著皇帝陛下疾退力竭的位置擊了出去,他將全部的希望,其實都是放在這第二槍上!

    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計算出這麼多的內容,並且對於皇帝的選擇得出肯定的結論,很明顯那名刺客很瞭解皇帝的性情,更瞭解皇帝對於這把槍……也就是世人所知的箱子的瞭解和警懼。

    最關鍵的是,摘星樓刺客居然能夠知道一位大宗師在生死關頭能夠施展出的速度,如此才能準確地算出皇帝最後飄落的落點,難以再次二次飄移的落點!

    這是無法計算出來的,也是無法求證出來的,因為世間的人,除了那幾位大宗師之間外,誰也無法將大宗師真正地逼到絕路,更遑論瞭解大宗師的速度。

    除非……曾經有位大宗師曾經親自幫助那位摘星樓頂的刺客,親自訓練過無數次!

    ……

    ……

    眨眼連一半都來不及完成的時間內,皇帝陛下從先前平靜而冷厲的情緒之中,忽然被恐懼佔據了全身,體內無數霸道真氣在這剎那辰光裡爆炸出來,面色蒼白,雙瞳微縮微散,全力一飄,瞬息間從原地消失,撞進了一直安靜無比的角樓之中。

    在這一刻,此生從來無比自信,無比強大,從來不知道畏怯為何物的皇帝陛下,終於感到了一絲恐懼,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因為雖然他看不見那道令自己無比動容的氣息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最警懼的箱子……終於出現了。

    一聲悶爆響徹皇宮城頭,第二槍射穿了角樓的木門,沿著一條筆直的無形線條,那粒殺人的彈頭,向著渾身顫抖,狼狽不堪地剛剛遁至角樓幽靜房間後方的皇帝陛下胸膛射去!

    這一槍太絕了,絕到算到了皇帝的任何想法,任何舉動。皇帝體內的霸道真氣已在皇宮城頭炸成一道無形的氣流,此時體內一陣虛無,哪裡可能在瞬息間再次做出如仙魅一般的躲避動作。更可怖的是,第二槍連綿而至,中間竟似沒有任何間隔,當皇帝察覺到如波浪續來的那道噬魂氣息時,已經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然而摘星樓上的刺客算到了種種種種,卻無法算到皇城角樓,皇帝陛下身後的幽靜房間其實並不幽靜,裡面站著很多很多人,十幾個沉默地,似乎連呼吸也沒有,像幽靈一樣穿著鎧甲,舉著厚鋼盾牌的人。

    這些人似乎在這個幽靜的角樓裡站了無數年,從來沒有改變過姿式,封住了四面八方射向這間角樓房間的可能。三年前京都叛亂時,城上城下一片血一般的殺戮,可無論是範閒還是大皇子,都沒有發現這房間裡有什麼異樣,那時候這些渾身著甲的持盾幽靈在哪裡?

    難道這些看上去像是漠然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就是皇帝陛下為了撫平內心那抹恐懼,從而佈下的最後安排?這些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替陛下擋住那個箱子射出來的奪命的子彈?

    可是這些產自內庫的精鋼盾牌,怎麼可能擋住那個世界上最強悍的火藥殺器?這是內庫女主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屠龍刀,最後的天子劍,她留下的其它遺產怎麼抵擋?

    沒有人能夠看清楚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只是站在皇帝左手方的那個持盾者顫抖了一下,他手中雙手緊緊握著的鋼盾上面蒙著的灰塵顫抖了一下,緊接著盾牌之後的皇帝陛下顫抖了一下。

    那名持盾者轟然一聲倒了下來,鋼盾上出現了一個口子。

    就如同上天降下了天罰之錘,皇帝陛下如同被這大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後退去,砸碎了角樓房間的後牆壁,穿壁而出,十分淒涼地被擊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鮮血從皇帝的左胸膛上流了出來,先前太極殿一站,他身上的傷口也被此時的劇烈動作重新撕開,王十三郎在他右胸上劃破的那一劍,範閒指尖劍氣在他脖頸處切開的傷口,都開始重新流血,將這位強大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可憐的血人。

    皇帝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呼吸著,烏黑的雙瞳忽凝忽散,左胸處微微下陷,一片血水,看不清楚真正的傷口。雪地在他的腦下,他瞪著雙眼,看著這片冰冷而流著雪淚的天空,袖外的兩隻手努力地緊緊握著,不讓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無窮的恐懼與憤怒湧入了他的腦海,箱子,箱子終於出現了。在這個世界上,皇帝陛下一直以為自己是最瞭解那個箱子的人,比陳萍萍還要了解,因為當年小葉子就是用這個箱子悄無聲息地殺死了兩名親王,將誠王府送上了龍椅。

    沒有人不畏懼這種事物的存在,然而當年的誠王世子或太子並不害怕,因為這箱子是屬於她的,也等若是屬於自己的。可是……可是……從太平別院那件事情發生後,皇帝便開始害怕了起來,每日每夜他都在害怕,他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箱子會出現,從什麼地方會忽然開出一朵火花,會像懸空而來的一隻神手,奪走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的主人復仇。

    正因為這種恐懼,從太平別院之事後,皇帝陛下便極少出宮,不,正如範閒初入京都時所聽說的那樣,皇帝從那之後根本沒有怎麼出過宮!

    他雖然沒有見過那個箱子,但他知道箱子的恐怖作用,他就像一個烏龜一樣地躲在高高的皇城裡,四周都有宮牆護庇,京都裡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穿越這些城牆的建築。

    陛下的臣民們都以為陛下勤於政事,所以才會一直深鎖宮中,誰知道他是在害怕?都以為陛下寬仁愛民,不忍擾亂地方,才會不巡視國境,誰知道他還是在害怕?

    這樣的狀況一直維繫到了慶曆四年,澹州的那個孩子終於進了京,老五似乎真的忘記了很多事,而沒有人將自己與太平別院那件事情聯繫起來,皇帝陛下才漸漸放鬆了一些,偶爾才會便服出宮。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離開京都,因為在那些漫漫的慶國田野裡,誰知道會不會有隱匿在黑暗裡的復仇之火在等待著自己?大東山一事,皇帝必須離開京都,然而他在第一時間內,將範閒召回了澹州,召到了自己的身邊,因為只有這個兒子在身邊,他似乎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