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誰在京都殺四方

    一雙長長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龍眼處,往兩邊扒開,露出裡面鮮美誘人的油湯,範閒取了個調羹勺出湯來,盛入大寶面前的瓷碗中,又將肉餡夾了出來,放在大寶的炸醬麵上。

    “小閒閒,吃。”大寶低著頭向食物發動著進攻,嘴裡含糊不清卻異常堅決地說著,聽語氣他是真擔心範閒把東西都給自己,而自己吃不飽。

    範閒看著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雙手將接堂包子細軟嫩白的包子皮撕開,浸進海帶湯裡泡了泡,隨意吃了幾口。自打接任監察院一處職司之後,他就很喜歡在新風館吃包子,而每次來吃包子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帶著大寶,他知道大寶只喜歡吃肉餡,對包子皮卻沒有什麼愛好,所以這哥倆分工配合起來,倒也合適。

    看了一眼快樂的、吃的滿頭大汗的大寶,不知為何,範閒的心裡卻酸楚了起來,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歡和大寶呆在一起,因為只有面對著大寶,他才會真正的放鬆,他可以將所有關於自己的秘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講給對方知曉,而不用擔心對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後,恐怕再也很難和大寶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難再和大寶一起躺在船頭,對著滿天的繁星,談論著慶國這個世界的星空與那個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範閒臉上依然帶著溫和和鼓勵的笑容看著大寶,心裡卻嘆了口氣,有些食不知味,扯過桌旁的手巾將手上的油漬擦去,微微轉頭,隔著新風館二樓的欄杆,看著對面街上的那兩個衙門。

    慶國大理寺以及監察院第一分理處,都在新風館的對門。

    ……

    ……

    今兒個初七,正是年關之後朝廷官員當值的第一天,這一天裡除了各部司之間的互相走動,互祝福詞,互贈紅包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太緊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個衙門內部,更是基本上都在開茶話會,由主官到最下層的書吏,個個捧著茶壺,嗑著瓜子兒,嘮著閒話兒,悠閒的狠。這是整個天下官場上的慣習,便是宮裡那位也知道這點,畢竟是新年氣象。

    當值時很閒散,也沒有什麼事兒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時時刻明顯還未到,天上那輪躲在寒雲之後的太陽還沒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對面的大理寺衙門裡便走出來了許多官員,這些官員與早守在衙堂門口的其它各部官員會合,如鳥獸一般散於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裡享受京都美食去了,這當值頭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麼罪過,甚至有可能一場醉後,午後便直接回府休息。

    與大理寺不一樣,門臉明顯寒酸許多,陰森許多的監察院第一分理處衙門卻依舊緊閉著大門,沒有什麼入內辦事的官員,更沒有嘻嘻哈哈四處走動的閒人,一股令人有些垂頭喪氣的壓抑氣氛從那個院子裡散發出來。範閒靜靜地看著那個熟悉的院子,那個他曾經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這是為什麼。

    如今的監察院迎接著淒涼的風雨,在朝廷裡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個月,很多監察院的官員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領頭的清洗,然而監察院卻像是失去了當年的魔力,再也無法凝結起真實的力量,給予最強有力的反擊。

    此消彼漲,以賀宗緯為首的御史系統,隱隱壓過了胡大學士,開始率領整個文官體系,向監察院發起了進攻,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官員,在大獄裡迎來了殘酷的刑罰。

    如今的慶國,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個慶國了。

    ……

    ……

    樓梯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和自持的笑聲,約摸七八名官員從樓下走了上來,看服飾都是一些有品級的大員,只是這些官員們並沒有上三樓的雅間,而是直接在東家的帶領下來到了欄杆邊,準備布起屏風,臨欄而坐。

    新風館以往並不出名,雖然就在大理寺和監察院一處的對面,可是官員們總嫌此地檔次太低,哪怕雅間裡也沒有姑娘服侍,所以寧肯跑的更遠一些。直到後來範閒經常來此憑欄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將新風館的名氣抬了起來,風雅之事,從此便多了這一種。

    今兒來新風館的官員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員,而今兒的主客則是剛剛從膠州調任回京的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員們清楚,這位曾經的範門四子之一,如今已經放下身段,投到了當年與他齊名的賀大學士門下,從而才有了直調入大理寺的美事兒——世事變幻,實在令人唏噓。

    官員們對於侯季常背叛範閒,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視,只是面上卻沒有人肯流露出來。今兒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著他來新風館請客,為了給賀大學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親自來陪。

    來到欄杆邊,眾官員準備坐下,屏風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欄杆那頭的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個,一位護衛模樣的人明顯已經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面對官員們的那個胖子正在低頭猛嚼著什麼,那個面對著官員的人物穿著平民服飾,舉頭望著街那頭,僅僅一個背影,卻讓眾人的心咯噔一聲。

    侯季常的身體在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雙手難以自抑的顫抖了起來,就像是樓外的寒風在這一瞬間侵蝕了他的每一寸肌膚。

    其餘的大理寺官員先前只是被那個蕭索的背影驚了驚,並沒有認出那個人的身份,所以看著侯季常慘白的臉,不免覺得無比驚愕,他們順著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終於明白了侯季常的驚恐何在。

    一陣尷尬的沉悶之後,大理寺副卿皺了皺眉頭,輕輕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寧地坐了下來,許久之後有些慚愧地嘆息了一聲。如果換在以前的任何時刻,這一桌子官員必然是要去那桌上畢恭畢敬地向範閒行禮請安,然而如今的範閒不止沒了任何官職,便是那個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擄到底,成了地地道道的白身,只不過是個平民罷了。

    這一桌子大理寺官員都是賀宗緯的嫡系,明知道小范大人在欄杆的那邊,自己這行人在欄杆的這邊,走是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員讓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風頭上的賀派卻要讓著一條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著範閒的落破樣子,這些官員雖然不至於愚蠢地去諷刺什麼,但想來心底裡也會有暗自的喜悅之意,這些天大理寺審監察院的舊案,正在風光之時,想著此處又是京都繁華要地,陛下死死地捏著小范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這些人不去主動招惹對方,想來範閒也不會吃多了沒事兒幹來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屏風一直沒有上來,酒菜卻先上來了,大理寺的官員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在這樣的場面下也不好吵嚷什麼,丟了官員的臉面事小,真要和那邊桌上沉默的三人發生什麼交流,也不是這些官員願意看見的事情。

    “今天一是歡迎侯大人入寺,從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屬……”大理寺副卿笑著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強地笑了笑,也將酒杯端了起來,但他的心裡著實是相當慌亂,因為他了解範閒這個年齡比自己還要小的門師,今天對方忽然出現在大理寺的對面,出現在新風館中,難道就真的只是喜歡這館子裡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