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一百零七章 身在蘇州心在天下的一個好人

    史闡立從竹園館裡走了出來,噓了一聲,抹去了額頭上的汗珠,他身後這座樓正在裝修,只是距離開業還有一段時間,抱月樓擴至江南的事業進程開頭倒算是順利,只是這兩天在蘇州城裡買姑娘的事情出現了一些小問題,從同行的樓子裡挖姑娘,雖然仗著三皇子的威勢,順利無比,怎奈何卻沒有請到幾位紅倌人。

    每每思及此事,史闡立便有些頭痛,江南女子多娟秀,是出了名的,怎麼卻找不到一些像樣些的姑娘?難道都是被人藏起來了?本來還有其它的途徑,他也曾經去牙行裡看過,只是牙婆們熱心介紹的姑娘都是從江北逃難來的可憐女伢子,雖說是父母在賣,但身條都沒有抽出來,史闡立總有些下不了手,也害怕範閒生氣。

    說到那位門師,史闡立的腦袋就更大了,真不知道那位小爺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前天從內庫回來後,便一頭扎進了鹽商讓出來的華園裡,整日介的閉門不出,連馬上要到來的內庫開門招標一事也似乎沒有做什麼準備。

    史闡立今天穿著一件棉袍,雖然如今是商人的身份,卻依然脫不了十幾年寒窗苦讀所養出來的讀書人作派,他的手撫在馬車光滑的廂壁上,卻沒有上車。

    車旁的侍衛好奇地看著他。

    車旁無數行人走過,就在這車水馬龍的蘇州城大街上,史闡立忽然走神了起來,他望著那些面色安樂的江南百姓們,微微皺眉,回思起這一年來的過往,對於自己的選擇忽然多出了幾絲惶恐之感。

    楊萬里在杭州那番談話之後,雖然這些人依然以範閒為首,堅定地往著那個不可知的將來邁去。但是史闡立與那三位同窗不同,他已經淡了仕途的念頭,開始為範閒打理一些隱秘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隱秘的消息,所以越發覺得範閒這人有些難以捉摸——自己這些人是想濟天下,養萬民的,可是門師大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他心裡明白,抱月樓的擴展一方面是為了方便範閒在監察院之外,有第二個探知天下消息的途徑,但更重要的目的,卻是為了方便範閒日後洗錢,門師的所作所為或許是為了一個良好的目的,但是在達到這個目的的過程中間,或許卻要犧牲許多,比如無辜者的性命,比如讀書人一直稟承的正道,比如似乎每個人都應該有的……良知?

    到了今天,史闡立當然知道,範閒已然是一位權臣,而不是自己期望中的明臣,但他更明白,如果要做一位能夠青史留名的明臣,攫取權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明字就會顯得太愚蠢了。

    這是一個哲學上的兩難命題,史闡立陷入其中,卻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沉默地上了馬車,將賭注壓在了自己對門師的信任上。

    馬車是開往太平錢莊的,最近史闡立一直在那處調銀子四處使用,那足足五萬兩銀子的份額,實在讓他有些惶恐,小范大人的銀子,未免也太多了些,只希望他將來拿夠了足夠的權力與金錢資源之後,還能記得當初所想的事情,為這個天下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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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麼。”範閒滿臉平靜看著面前的楊萬里,從內庫回到蘇州之後,他將楊萬里傳了過來,雖然按理講,楊萬里不能擅離職守,範閒屬於亂命,但是有個欽差大人的身份,想必富春縣的官員,包括上州的大人們,都不敢對楊萬里多加指責。

    楊萬里嘆息說道:“老師,學生只是擔心,這官場險惡,而且極能誘人以奢華權欲……”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在範門四子當中,範閒最喜歡的其實就是楊萬里,因為這小子說話夠直接,而且一直牢記童年寒苦,剛正不阿不論,清廉自持也屬異類。範閒雖然不是個清官,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清官的欣賞,而史闡立雖然心中自有清明,但卻只肯將事情悶在心裡。至於另外兩人,成佳林過於中庸求穩,唯有侯季常,這位當年京都與賀宗緯齊名的才子,心思厲刻,實在是做事的好人選,只可惜目前遠在他州,範閒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

    他揮手止住楊萬里有些過了頭的擔憂,笑著說道:“我之心性堅定,又豈用你來擔心?不要總怕我滑向邪惡的深淵,習慣了黑暗,便看不到光明。”

    楊萬里微怔,復又想到自己的門師是何等人物,怎會那般不濟,自己的擔憂或許真是過頭了。

    “金錢,只是工具。”範閒說道:“但凡貪慾之輩,總是需要用金錢來換取某種生理或是心理上的快感,而對於一個足夠有錢的人來說,貪錢……如果不是為了數銀子,那麼一定是為了某種目的。”

    楊萬里搖頭說道:“慾壑難填,世上太多這等事情。”雖然範閒經常蹦出些有些奇怪的詞語,但楊萬里已經習慣了,反正聽得懂大概的意思。

    “我又不是太監。”範閒笑著說道:“對於銀子這種東西,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

    楊萬里苦笑,心想您若不愛銀子,那何必用史闡立的名義經營青樓?尤其是此次針對明家與內庫的行動,很明顯是要截銀子下來,而到時候交回朝廷手裡的,又有多少呢?

    範閒根本不理會學生的腹誹,很直接說道:“這次喊你過來,是有些事情要向你交代一下。”

    楊萬里雖然對於範閒的某些行事手法極不認同,心裡有些牴觸情緒,但對於範閒交待下來的事情,只是不違律亂法,執行起來是極為用心用力。

    “請大人吩咐。”他看著範閒一臉正色,以為是政務上的事情,所以改了稱呼,極為嚴肅地應道。

    範閒看了他一眼,斟酌著說道:“馬上京中會來任命,將你調到工部,我事先通知你一聲,免得你有些摸不著頭腦。”

    楊萬里聽著這話一驚,還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自己在富春縣上做的好好的,依慣例明年就能入州,仕途看好不說,而且這也是正途。他雖然是個忠懇之輩,卻不是不明白官場之中的糾葛,當然清楚當初春闈後,為什麼門師會讓自己等三人下入到各州郡,而不是想辦法留在京都的各部司之中。

    因為范家在京都的勢力已經足夠雄厚,所以需要在外郡有些助力,這就是楊萬里會被髮到富春縣的緣由。

    所以此時聽著自己要被調入工部,楊萬里便有些不明所以,以自己的品秩,在京外還可以幫門師做些事情,回京之後,官卑位低,連話都說不上……門師大人這個安排不知道有何深意。

    看出了他的疑惑,範閒輕聲解釋道:“從地方入工部,依慣例會上調半級,你不要以為這又是我做的手腳。至於為什麼讓你進工部,你也不用多加猜疑。”

    楊萬里疑惑地點點頭。

    “工部下有四司。”範閒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慶曆元年新政時,水部司被改作了都水清吏司……這次,你要進的就是都水清吏司。”

    楊萬里微微張嘴,以為自己能猜到門師準備做什麼事情,一張嫩臉漲的通紅,說道:“大人,雖說河工修葺耗銀無數,但是這個銀子……可是動不得的。”

    範閒一愣,旋即笑罵道:“你生的什麼豬腦子?杭州城裡那通罵,還沒有罵醒你?”

    楊萬里這才回過神來,想到門師就算要貪銀子,放著屁股下面的江南明家與內庫不管,怎麼會將手伸到河工之上,自己肯定是想差了,極為羞愧地連聲嘆息。

    範閒沒好氣地瞪了他兩眼,嘆息著說道:“你這個莽撞性子,也得改改,在我面前倒好說,入工部之後,對著那些奸滑無比的官員,還是這樣,我怎麼放心讓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