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八十三章 我拿什麼供奉你?

    在面前那個年輕官員開口之後,夏棲飛的腦袋就炸開來了,積壓許久的屈辱感,讓他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畢竟是江南水寨的寨主,****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時曾被人如此欺壓過?

    但是他是個聰明人,雖然還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但對於對方的身份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測。如果猜測是真的話,那這名年輕官員就大不簡單,他身邊那個小孩兒更是……

    “忍!必須得忍。”

    夏棲飛在心裡不停對自己說著。他知道,以對方的權勢,只需要伸根小指頭,就可以將自己這些年來積累的所有家業全數抹掉,自己的復仇大業不用再提,手下那幾千個還要養家餬口的兄弟們,只怕也都會人頭落地——更關鍵的是,慶國子民對於皇室一直以為的無限敬畏,束縛住了他的心神,讓他生不出半點違逆之心。

    所以只好忍著,雖然江湖兒郎總有幾分血性,流氓也有三分狠勁兒,但為了手下的兄弟活路和一生所願,夏棲飛壓下滿腔怒氣,在恭敬之中帶著一絲不卑說道:“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何吩咐。”

    範閒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麻煩夏爺先將本官先前吩咐的事情處理了。”

    雖然用了夏爺這個稱呼,但言語依然清淡的毫不著力,沒有一絲江湖中常見的尊敬味道。

    夏棲飛不知道對方究竟打著怎樣的算盤,臉色沉鬱著,回身出廳向那位顫顫兢兢的師爺交待了幾句什麼。

    範閒坐在堂中飲茶,似乎並不著急。

    對話重新開始。

    “本官今日前來,是問夏爺一件事情。”範閒擱下茶杯,望著夏棲飛溫和說道:“前幾天夜裡,在潁州碼頭上,本官坐的船上來了些客人,被本官留了下來,不知道夏爺對這件事情準備如何交待?”

    夏棲飛面色一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搶先問道:“大人,夏某直言,夏某便是不認此事也成。只是江湖中人,做不來放著手下兄弟不管的事情,不錯,那夜誤登大人寶舟的人,皆是我夏某兄弟……大人微服南下,夏某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原諒,一應罪由,皆由我夏某一人承擔,還請大人放過夏某的那些屬下。”

    三皇子聽著厭煩,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聲,小孩子冷冷哼道:“你……承擔得起嗎?”

    他刻意將這句子拉長了些,但還是稚童清亮聲音,所以並不顯得如何陰陽怪氣,反而透著股古怪的寒意。

    夏棲飛後背一寒,知道這罪名往大了說,那就是謀殺皇子,幾千條人命往這坑裡埋都不見得能填滿。不過此人既然能夠在幼時躲過明氏大族的追殺,還成功地在****之中上位,成為如今江南武林裡的重要人物,心神自然堅定,思維也極縝密——他看著這些貴人並沒有調動官兵來清剿,而是“冒著奇險”直接殺入了分舵,這個舉動的背後自然大有深意。

    所以他並不怎麼真的害怕,只是不知道這些京都的貴人們究竟要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一咬牙,竟是舍了江湖人最重視的骨氣,對著範閒單膝跪了下去,誠懇說道:“草民自知難以承擔此項罪責,但看在大人們福澤深厚,並無絲毫受損的情況下,請大人將草民千刀萬剮,也務求留下草民那些魯莽無知的兄弟。”

    這是他在有些底氣之後做出的表面功夫,範閒卻不知道是沒有看出來,還是很欣賞對方的急智,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夏當家的,果然是位愛惜下屬的真正豪傑。”

    花花轎子眾人抬,夏棲飛在這當兒的自稱已經由我變成夏某,由夏某再變成草民,氣勢越來越低。而範閒卻是從直呼其名,改稱夏爺,直到此時的夏當家的,步步高昇,算是承認了對方擁有了某個說話的身份。

    範閒只說了一句話就住了口,一旁的三皇子心裡一寒,知道老師不喜歡自己先前插嘴,便要自己來充當那個惡人,不過身為皇子,當然不會怕所謂江湖草莽的記仇,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夏當家這話說的晚了些,那夜的賊子已經全部被護衛殺死,扔進了江中。”

    “啊?”夏棲飛呆立當場,沒有想到這些京都官員們下手竟然比土匪還要狠!居然連一條人命也沒有留下來。

    他彷彿看到關嫵媚和那些兄弟們在江中漂浮的屍首,心頭一痛,怒意狂升,偏臉上卻只表現出來了悲痛,而沒有記恨,真乃實力演技派中一員。

    範閒和聲說道:“官家做事,和你們的規矩不同,那些人既然上船動了刀子,自然是不能留下性命,如果本官當真心頭一柔放了他們,日後若事情傳回京都,朝廷震怒,只怕他們的下場會更慘,還會禍延他們的家人。”

    夏棲飛沉默不語,片刻後重復了最開始的那句話:“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何吩咐。”

    對方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瞭,上船劫銀的事情,暫時用那十幾位兄弟的鮮血洗清,此事擱置不論,那要論的自然是其它的事情。

    範閒揮揮手,所有的下屬都領命出了外廳,三皇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也準備離開,卻有些意外地被他留了下來。

    ———————————————————————

    屋子裡就只剩下了三個人,在夏棲飛的心裡不知道在進行著怎樣的掙扎與私語,對於他這樣一位****人物來說,能夠同時看到兩位“皇子”,當然是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福份”。

    “我是範閒。”

    範閒面色柔和,開誠佈公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夏棲飛雖然隱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歷,但從對方嘴裡得到了最確切的證實,依然止不住心尖一顫,雙腿發軟。

    關於對面這個年輕人的故事,在慶國的民間,早已經成為了某種傳說——年紀不滿二十,卻已經是監察院權柄最重的提司大人,殿前賦詩,街頭殺人,揭春闈弊案,往北齊鬥海棠,收藏書,回國欺皇子,短短兩年的時間,這位原本藉藉無名的侍郎私生子,已經成為了天下間最出名的人,不論文學武道權勢,都已經是最頂尖的人物。

    不知在多少鄉野閒談中,範閒,已經成為了所有年輕男子們眼冒金光豔羨嚮往的對向,這一點,包括夏棲飛在內,也不例外,而且由於身世的關係,夏棲飛對於從未見過面的提司大人,更生出些許讚歎之感——只是,如今自己卻得罪了提司大人——得罪範閒的人,最後都會落個什麼下場,夏棲飛太清楚了。

    粗略算起來,倒在範閒手上的,包括前任禮部尚書郭攸之,刑部尚書韓志維,都察院左都御史郭錚,因為這個年輕人,都察院的御史捱了兩頓板子,二皇子被軟禁在府,長公主要被迫雙手送出內庫。

    範閒的身份卻隨著這些事情,變得愈發離奇,宰相女婿,陛下的私生子?對於慶國四野之地的民眾來說,京都中樞裡的人或事,本來就帶著一分天然的神秘氣息,而像範閒這種人物,更是連名字的四周都被繡著金邊,令人不敢逼視!

    不理會夏棲飛此時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但他的臉上確實是顯得無比震驚,只見他乾淨利落地一整前襟,拜倒在地,對範閒行了個重禮。

    “草民夏棲飛,拜見提司大人。”

    ……

    ……

    長久的安靜之後,範閒卻沒有讓他起身,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半晌後才輕聲說道:“明七少,本官真的很盼望你能誠懇一些,至少在行禮的時候,最好用上自己的真名。”

    夏棲飛雙瞳一縮,霍然抬頭,直視範閒那雙看似溫和,實則咄咄逼人的雙眼,他的右手已經下意識裡垂了下來,隨時準備發出雷霆一擊。

    明七少!

    這三個許久沒有聽到過的字眼鑽入了耳朵,像兩條毒蛇一般撕咬著夏棲飛的大腦,他在無比驚駭之餘,更是心中狠戾陡生!對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這消息傳了出去,那個深植江南百年的大家族,怎麼可能放過自己?就算自己有江南水寨,可是目前哪有必勝的可能。

    “不用去摸靴子裡的匕首。”範閒不知道對方心裡還想著這麼多彎彎拐拐,只是看著他的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夏當家的當然清楚,本官最擅長的,也就是這種事情。”

    然後範閒虛扶一下,夏棲飛順勢站起身來,但整個人依然處於完全警惕地狀態之中,耳朵聽著房外的動靜,不知道自己先前讓師爺做的安排做好了沒有,當此危局,他雖然猜到範提司可能是要要脅自己什麼,但依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準備魚死網破。

    三皇子像是察覺不到危險一般,在旁邊極為有趣地看著二人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