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生 作品

第 1 章

    五更天,夜色半褪,曦光隱隱。

    帝王寢宮之內,燈火煌煌,內監女官們在偌大宮殿裡穿梭往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今兒是陛下登基的大喜日子,內廷四司八局十二監,為了這一日已經籌備了將近一月,眾人從三更天就開始忙碌起來,連素日寂靜冷清的宮殿也染上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殷承玉立於銅鏡前。

    等身高的銅鏡中映出一道著明黃中衣的瘦削身影。青年寬肩窄腰,烏髮雪膚,上揚的鳳目裡蘊著與生俱來的貴氣。

    長久凝視著銅鏡裡窄長的人影,殷承玉嘴角勾起淺淺弧度,直到身後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銅鏡裡又映出另一道暗紅身影,他才斂了笑。

    一身緋紅蟒袍的薛恕捧著皇帝冠冕行至他身後,明黃中衣與緋紅蟒袍在銅鏡中交疊糾纏,連聲音也變得曖昧起來:“臣為陛下更衣。”

    殷承玉自銅鏡中瞥他一眼,之後便垂下眼睫,舒展手臂,任由他動作。

    袞衣、下裳、蔽膝……薛恕一樣樣為他穿戴妥帖,最後才拿起托盤裡的白玉革帶,繞至殷承玉身後,雙手自他腰側穿過,如同環抱一樣將他攏住,修長手指靈巧地將革帶上的玉扣扣上。

    合上的玉扣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他卻並未退開,而是就著這個姿勢,攏住纖瘦的腰,將人帶入懷中。

    “恭喜陛下,終於得償所願。”

    他將下巴抵在殷承玉肩窩處,帶著溫度的吐息盡數落在脆弱敏.感的側頸,激起一連串細小的雞皮疙瘩:“這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可能讓咱家也一償夙願?”

    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被刻意壓低,暖色燭光裡,交疊的身影彷彿也染上了幾許溫情繾綣。

    殷承玉抬起眼,透過銅鏡與他對視:“廠臣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何心願未了?”

    耳側傳來一聲輕笑,腰上的手臂也隨之收緊,薛恕以鼻尖在他耳廓輕觸,如同情.人耳語一般道:“陛下明知道臣想要什麼。”說完,挺直的鼻樑順著耳廓線條下滑,至側頸流連輾轉。

    這是他們彼此都非常熟悉的動作,再往下,身後的人便要用上唇齒了。

    殷承玉閉了閉眼,揮開腦海裡不合時宜浮現的旖旎畫面,唇角抿直:“廠臣要的,朕恐怕給不起。”

    “是給不起,還是不想給?”

    身後擁著他的人卻彷彿忽然被觸到了逆鱗,單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轉過臉來和自己對視,眼底佈滿暗潮:“還是說……陛下亦鄙夷咱家這等閹人,恥與為伍?”

    每回他生氣時,便不稱“臣”,總愛陰陽怪氣地稱“咱家”。

    殷承玉從不慣著他這一生氣就忤逆犯上的壞毛病。

    下巴被掐得生疼,他氣急,掙扎著坐起身來,罵了一聲“混賬”。

    外頭守夜的小太監聽見動靜,小心翼翼進來,隔著床帳輕聲詢問:“殿下可是醒了?眼下才四更天。”

    殷承玉恍惚間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只是在做夢,揉了揉眉心,疲憊道:“無事,退下吧。”

    小太監聞言放輕了步伐,又輕悄悄地退了出去。

    殷承玉卻再睡不著了。

    他已經連著三晚夢見前世之事,夢見薛恕。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再過三天,便是薛恕淨身入宮的日子。之後五六年裡,他將從宮中最不起眼的小太監,一步步往上爬,最後坐上西廠督主之位。皇帝寵信,權勢遮天,連皇位亦能輕易左右,時人稱之為九千歲。

    而再有三個月,皇帝與二皇子黨便會對他出手,先是外家虞氏牽扯進貪墨案中,滿門盡誅;再是母后受驚早產,一屍兩命;他的太子之位亦會被廢,從尊貴無雙的一國儲君變成棄子,自此幽禁皇陵,孤立無援。

    直到薛恕迎他回朝。

    他們之間原本不過一樁不摻感情、利益互換的交易,卻因糾纏了數年,間隔了生死光陰,也變得濃郁厚重起來。

    有幸重來一回,他本不欲再與薛恕生出糾葛。

    可每至深夜,那一雙透著偏執的暗沉眼眸便自眼前晃過,耳邊是一聲聲透著譏諷的質問:“陛下亦鄙夷咱家這等閹人,恥與為伍麼?”

    陛下亦鄙夷咱家這等閹人,恥與為伍麼?

    這樣自輕的話薛恕只對他說過一次。

    他似乎從未自卑於自己宦官的身份,床笫之間,也總是霸道而強勢,就算沒了那物件,也總有層出不窮的法子叫他認輸求饒。

    但他卻從未當著他的面寬衣解帶過。

    仔細想來,多少還是在意的罷。

    而如今,改變薛恕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

    殷承玉滿心煩躁地起身,站在窗戶邊吹了許久的涼風,才平靜下來。

    找,還是不找?

    今日是隆豐十七年臘月初五,薛恕曾與他提起過,他是在臘月初八那日在蠶室淨了身,之後使銀子拜了直殿監某個老太監為師,才被帶入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