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67、擔當

    馬車越來越顛簸, 吳宮人伸手撩開車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三角形的視野裡, 一片青翠。吳宮人覺得心裡好像有點事, 又想不起來是什麼。忽然之間, 她猛地將車簾整個兒扯了下來!

    吳選吃驚, 問道:“阿姐?你怎麼了?”

    吳宮人將頭湊到車窗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深深地吸著帶著夏天熱度的空氣, 再吐出來。吸氣的時候腰背跟著挺拔,呼氣的時候腰隨意地弓著。喘不幾口氣,低低地笑了出聲,笑著笑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吳選湊近了她,將她拖離車窗:“阿姐?”

    吳宮人抬手擦了擦眼淚:“我沒事兒,我沒事兒, 我好久沒見過人間了。”

    吳選低聲道:“九重宮闕, 確如仙境。”

    “呵呵, ”吳宮人低笑兩聲,“你不知道。”

    吳選與這位姐姐分離十餘年,已稱不上熟悉,猶豫著, 並沒有接話, 換了個話題, 問起母親與其他的親人。吳宮人默然:“都死啦。”吳選想起母親,那個慈愛賢惠的女人,總是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從來都關愛他,如今母親也沒了,他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吳宮人又陪著哭了一場,哭得累了才收了淚,說:“會好的。”

    吳選心中更悲,他姐姐也是個柔弱女子,“會好的”這種樂觀的安慰沒有一個字落在實處,如何能好?他自己身上還揹著個賤籍,現在知道呂氏才是廣安王的正室,他突然想起來當初公孫佳身邊那個毀容怪人說過的話“只消一封帖子,容太常就能治得吳小郎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了”。以前覺得這種事落不到他的頭上,他是個小人物,不值當呂氏、容太常對付的。如果算上他姐姐與呂王妃之間的恩怨情仇,那就很有可能了。

    吳選身在樂籍,常年行走高門大戶,知道許多內宅的行事,自己個兒也帶點兒內宅習氣,很是擔心呂氏再拿他動手。

    但是姐姐現在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個能頂事的,跟她說了,她大概也只是個哭泣。還是等安頓了下

    來,與計叔父商議吧。或者……

    吳宮人也在思索接下來的生活,離開章昺身邊,算是暫時保住了一命。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是她提的那些條件篩選出來的寺廟,一定是最不起眼、京城內外數量最多的一類寺廟。就算有人有心找她的麻煩,光找她都需要費一些時日。且這樣不大的寺廟,遊人香客也不會很多,盯著她的人也少。

    她現在也不知道下面的路要怎麼走,無論章昺最後會不會來接她,她都能夠得到一頓安寧的日子,好好為將來打算打算。還有弟弟,弟弟淪落賤籍,這十幾年雖然有計叔父照顧,終究是荒謬了歲月,趁這段日子,也好叫他重新將書本撿起來。從王府裡支取了不少的錢帛,生計如今也是不成問題的,如何從中截取一部分,至少置辦一處小屋子、幾畝薄田,攢個小康的家業出來作為退路……

    吳宮人在宮裡的歲月,最初幾年是與母親等親人在一起的,母親昔年是掌過家務的,不自覺也會教她一些。過過小日子,她還是會的。

    車到廟前的時候,吳宮人已經規劃好了未來一兩年內的生活,只要不被打亂,她就能把這小日子過下去。至如章昺的寵愛,他能想起她來,自然是好事,如果想不起來,就當他做了一件好事,將她放生了吧。她就在這廟裡,日日為他頌經,謝他好生之德。

    ~~~~~~~~~~~~~~

    這是座翻新的寺廟,舊有的僧人被打發走了,新的可靠的僧人尚就位,阿姜口中的“張翁翁”雖沒有度牒,卻也暫時管理著這裡。聽到有動靜,他先出來。

    計進才先前給這裡又是寫匾又是寫碑,張翁認得他,客客氣氣一拱手:“計先生,這是來進香?”

    計進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聽說這裡是收留人的?”

    張翁道:“是收留我們這些陛下的老家奴的,不留外人。”

    章旭從車裡跳下來,問道:“什麼‘陛下的老家奴’?”

    計進才趕緊對張翁介紹了章旭,張翁跪下行禮。他是皇帝的老奴,章旭

    是皇帝的孫子,他比一般的大臣還要恭敬,跪下來將公孫佳建這個廟的理由講了。章旭先就對公孫佳有了一個極好的印象:真是一個心善的好姑娘!

    章旭道:“進去說。”

    老主人的孫子,要進自己昔年同僚的女兒蓋的廟,就是主子要進奴才家,這是沒法拒絕的。

    張翁留了個心眼兒,將他讓到偏房裡去,說:“才修葺的廟,到處亂糟糟的,只有這裡才收拾了出來。”然後才問計進才有什麼事。

    計進才聽了張翁的介紹,也有了底氣:“這裡正有一位從宮裡出來的宮人,不知是否夠格寄居在這裡?”

    張翁看了一眼吳宮人,連連搖頭:“這裡是留給老人養老的地方,都住了年輕的,老人來了就沒地方住啦。且主人家也沒打算開多久,只要全了當年一段情誼而已。等我們這些老貨都死了,人家也不必再管這裡了。”

    章旭道:“我看你這裡也沒幾個人,讓她先住下!過不多久,大哥還會接她回去的。”

    張翁不敢當面阻攔,又不敢出言質疑章旭的身份,只好拿計進才和吳選說事:“這兩位呢?可不是宮裡出來的吧?”

    吳宮人比章旭、吳選等人更明白如何與人打交道,出言道:“只賃幾間屋子居住,您只管開價。”

    “那也不行!這裡是我們老人養老送終的地方,不是給宮裡或者王府收留犯罪宮人的地方!”張翁對吳宮人就沒有對章旭那麼客氣了,直接將疑問說了出來,“你年紀輕輕看起來也沒病沒災了,莫不是犯了什麼忌諱才打發出來的?怎麼敢來擾我們老人家的清淨?你若不講明白,我是不敢招惹是非的。”

    吳宮人低頭道:“是妾命薄,前番小產,自請出家為尼。”她含糊給了個理由,公孫府與鍾府是親戚,今天的事虧得鍾源在,才沒有鬧得太難看。公孫家想要查證,也是很容易的,不如自己先說一點。

    接著,吳宮人命人擺上了從王府裡帶出來的錢帛,將上面蓋的印子亮給張翁看。張翁識得印子,知道東

    西是對的。章旭恍然,將自己的一方印也給張翁看了。張翁道:“您暫住可以,可是這裡不是王府的別院,使奴喚婢隨您,只要您自己有奴婢。帶過來的奴婢要是多了,這裡也沒有多餘的住處。”

    吳宮人一口答應了下來。她對京城已經不熟了,有個地方就不錯了。雖然這位老翁明顯不快,是計進才做事失計較,如今也少不得厚著臉皮先賴下來。當即定了靠邊的一處小院子,三人居住,留了兩個奴婢,一個小丫環是伺候吳宮人的,一個小廝是打雜兼伺候吳選和計進才。

    吳宮人先取了豐厚的錢帛給張翁。

    張翁連連擺手,只取了他們五人的房租與一些柴草之類的費用,然後對吳宮人說:“小娘子既是宮裡出來的,有些事兒比我老頭子明白。給人錢財太多,不一定是好事。再者,無論日後有多麼富貴,如今你還是要些錢帛傍身的。記著,細軟自己收著,多親近的人都不要給。”

    說完,搖頭離開了。

    他拖著腳,鞋底一直擦著地面拖行,哀聲嘆氣的。圍過一個彎兒,吳宮人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腳步輕快了起來,抓著一個小廝:“快!去府裡找阿姜!”

    小廝從後廄裡牽出一頭驢來,翻身騎上,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

    ~~~~~~~~~~~

    夏日天長,天還沒有黑透,小廝就進了府裡,被引到一處小院子裡見到了阿姜。

    阿姜道:“你怎麼來了?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小廝道:“阿姜姐姐,咱們家廟裡來人了!”

    “嗯?我怎麼不知道?”阿姜是與這類人直接聯繫的人,無論是有舊人來投靠,又或者是經舊人介紹的宮中人出來養老,都是先找的她,她來給安排。現在廟剛建好,只有張翁等兩三個人,也沒聽說過有誰打算介紹別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