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302、人禍

    霍雲蔚道:“你這說的是正理,只是這樣一來,沒幾個月是幹不完的。局勢怕要惡化了。咱們這位陛下,不會在這幾個月裡任由你施為的,他還會催促工程哩!”

    趙司翰道:“不妨這樣,暗中令各地官府把虧空都填一填。”

    “不至於有太多虧空,”公孫佳說,“這個我有數,他們哪怕做假賬,風氣也壞不到那樣。”

    江平章道:“這個是老趙說得對,得聽他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主政,他們看著你,陛下放話,他們看著陛下。你想想陛下的作派,底下怕是已經開始竭澤而漁了。我們都疏忽了!慚愧慚愧!虧得小霍回來說了,再晚,怕是要等到有了揭竿而起的了,咱們才會發現。太-祖時已有民聚眾為亂,還是你去平的,記得麼?誰能說太-祖政治不清明?那時尚且如此,何況現在?”

    公孫佳道:“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這裡著手清查,那給地方上的政令,還請諸位前輩多多費心,我也好跟著學一些。”

    鍾源嘆息一聲:“這才過了幾年的安穩日子呀。”

    趙司翰道:“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可稱盛世。咱們現在就準備起來吧。小霍,我看陛下的意思,你或許要再回政事堂哩。”

    霍雲蔚卻搖頭說:“未必。”

    “咦?”公孫佳奇怪了,“陛下召你回來,應該是因為蘇銘不能讓他滿意,你一回來是在蘇銘之上。蘇銘現在氣勢很盛的呀,在他之上,多半是入政事堂的。我還指望著收拾完了殘局奉外婆北上避暑,什麼稅制啊、道路啊之類由你總攬呢。”

    這是非常正常的邏輯。公孫佳身上最深的烙印還是“武將”,她近來又不多插手朝政,霍雲蔚家從他爹起就是章家的軍師、賀州派裡難得的文臣領袖。他不回政事堂主持,還能怎麼安排呢?

    霍雲蔚道:“陛下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實在的情義。他那個人,少年時怯懦,成人後急迫,由自卑而自負,他不會掩飾情緒。他沒那個想法。”

    一番話將人說得眉頭緊皺,公孫佳一拍桌子:“管他呢!先看著!怎麼反而是咱們愁起來了?他總要給個說法的。”

    鍾源道:“可不就是咱們發愁的麼?”

    霍雲蔚道:“我已經看開了,怎麼你們倒看不開了?左右不過那些事,難道我不入政事堂就不做事了?!我又不是為了他!”

    趙司翰道:“我們先觀望幾日再說。陛下想不起來,就要大臣來提醒嘛。”

    鍾源道:“好,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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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霍府出來之後,幾人便分頭行事。霍雲蔚作優遊狀,四處拜訪親朋故舊。公孫佳與趙司翰聯手,派出人去南方查問詳情。

    公孫佳的勢力主要是北方,她連梁平防區的地方官都很熟悉,對南方的官員插手卻少。了不起勢力到達賀州,還是因為淵源。趙司翰的勢力主要在京師及附近,往南有限。

    不過他們第一手裡有人,第二能找到藉口。公孫佳以戶部的名義派出人去,說是給蘇銘添幫手,實則另有任務。趙司翰乾脆指使御史出巡,明面上查訪。章嶟提筆就批准了。

    有了他的准許,二人再在其中夾了些私貨,日後縱使提及也得有所交代的。

    公孫佳派出去的人裡就有一個凌峰,她認為這姑娘精明強幹、有主意,且一般官場上的男人對女人不太防備,更容易套出實情來。

    事實證明,公孫佳倒也沒看錯人,凌峰出去倆月之後一路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給公孫佳帶來了一個消息——怕什麼來什麼,居然有小規模的民變的跡象!

    公孫佳不敢怠慢,緊急把鍾源等人請到自己府裡,眾人對著地圖比劃了半天,又仔細詢

    問了凌峰,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為什麼地方上沒有報上來。

    凌峰道:“他們還覺得自己能壓下去呢!說,陛下不喜歡聽到這樣的消息,所以要是自己悄悄把這事兒給平了,也就不用上報了……”

    這話聽著特別的耳熟!公孫佳罵了一句:“王八蛋!”

    凌峰道:“下官看著他們不像能壓得下去的樣子!出了京城,再前行三百里,就聽得到怨言了。再往前,田裡看到的女人已經比男人多了,這不對。還有商賈,商賈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只有土裡刨不出食了,人才會流散。賦稅重了,加一點,或許能壓得人更努力勞作,一旦加多了,反正也是交不上,就不會更動了。”

    她又說查賬的事兒,賬面上做得非常漂亮:“太漂亮了,一看就是假的。他們只要把數給平了,全不顧道理說不說得通……”

    這些也很熟呢!

    公孫佳越聽越心驚,說:“怎麼跟我那回南下時見到的差不多了?先帝親考的親民官,陛下也不曾鬆懈,竟還會這樣?”

    凌峰道:“都是為了工程,只要那一件做好,一俊遮百醜。好好的為民著想的官員,他工程做得慢,就要被替換下來。這不是一地,是處處。”

    公孫佳道:“快!請趙相、霍相他們來!”

    人湊齊了,凌峰又說了一遍,趙司翰道:“御史已有信回,消息晚一些,民變之事還不曾提及。不過百姓生計,確實,有些不妥。”

    霍雲蔚道:“還好發現得及時,這樣,咱們分頭行事。陛下那裡我去說。說得通了,你們就把這些髒官兒給辦了,變亂也就平息了。說不通時,只怕就會有軍情呈上,你們準備出兵。”

    他所料不差,回來兩個月了,章嶟沒讓他回政事堂,反而先給他加個侍中,就這麼不尷不尬地在朝裡。虧得他居然忍下了這口氣。所以由他來掃這個興,章嶟就算生氣了,也不過折一個侍中的銜兒,侍中的頭銜現在也不大值錢了,不心疼。

    凌峰道:“恕下官直言,恐怕現在得準備剿平了。御史們,可能要到塵埃落定才能回來了。他們下去,人人都知道是要去查不法事的,必然會被提防得很緊,只有下官這樣不被人看在眼裡的,才能得機會逃回來。”

    霍雲蔚道:“我現在就去見陛下!你們,準備著!”

    饒是有經驗、聽凌峰說的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公孫佳還是說:“要慎重!先不要驚動陛下,樞密院派人南下!快馬來回,用不了多少功夫!到時候有實據也好說話。”樞密院管軍事,聽說有叛亂派人去查探是很合理的。

    鍾源道:“好!”又問凌峰敢不敢作證。凌峰道:“敢的!”

    鍾源當即行文去派人,朱羆道:“聽起來事兒不大,這回倒不用你們去了吧?給年輕人點機會?”

    公孫佳與鍾源都說好,公孫佳道:“戶部會準備好糧草。”鍾源道:“樞密院會調度兵馬。”趙司翰道:“沿途官員有不聽號令者,吏部處置。”

    幾人將任務分派好,鍾源連夜派出十數騎南下。京中十分煎熬地等了十天,便有軍報傳來——是真的!

    霍雲蔚當即要上表,被鍾源攔了下來:“事情已經過了樞密院,就不必叔父頂在前面了,我來!”手續合法,流程正規,鍾源把“民變”的消息告訴了章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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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由不得章嶟不信,他從來沒想過懷疑樞密撒謊,聽完之後卻仍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的治下!太平盛世!居然又有民變了!還是因為“官逼民反”!是因為他“好大喜功”?!

    章嶟是絕不肯認是他自己的問題的,先把蘇銘給訓了一頓:“你辦事為何有失計較?工程幹得也不快呀!”積極效果沒達到,消極效果一堆,你怎麼搞的?

    延安郡王都覺得蘇銘有點可憐了,要不是蘇銘能幹,早就反起來了好嗎?他說:“陛下息怒,小股亂民什麼時候都有的,太-祖朝還有呢!前朝哪年不出幾個逆賊呀?剿平了就好。”

    “那是他們!”章嶟生硬地頂了回去,“我的治下不行!”

    趙司翰道:“錯在當事的官員!當務之急,是先將事態平息,下令相關官員不得冒進,再徐徐將工程緩下來……”

    這個就更不行了!章嶟開始挑趙司翰的毛病:“吏部是你在管!選用這些人,不是你的責任嗎?”

    趙司翰只得謝罪。

    公孫佳道:“追責以後再說吧,先剿平。好在只是個火苗,撲熄了就好,別讓它燒大了。臣以為,當剿撫並舉。”

    章嶟深吸了一口氣:“還要安撫逆賊嗎?”

    公孫佳好脾氣地說:“是安撫百姓,不使從逆。百姓不從逆,幾個蟊賊也就無所作為了。事兒不大,氣人。”

    章嶟緩了口氣:“也對。”

    鍾源就上來請示,說:“據報,不過數千人,不必勞動大軍,著朱子源為主將,張京、季漢民為副……”朱子源是朱羆的兒子、張京是張飛虎的曾孫、季漢民是另一個賀州勳貴家的孩子,季漢民有一個伯父就是信都侯。

    打仗嘛,還是賀州派為主,這是慣例。

    哪知章嶟卻說:“不

    必這麼麻煩。”他還有想法呢。之前梁平手下不是被調了不少去監工麼?就他們了!再添補點梁派的將士,他們彼此熟悉也好配合。就讓蘇銘接著給他們調撥糧草,後勤也有了——南方這一片的財務,蘇銘熟啊。

    算來竟是人人都被他懟了一回,只是被懟的輕重有所不同罷了。

    就這麼個安排,政事堂與樞密院也沒說幹什麼。因為這事兒還不算大,這群人是流寇,還是地方官府覺得自己能按下去的流寇。而且丞相們認為,這事的根子根本不在地方,它在中央,這破事跟當年公孫佳出征的時候不一樣!丞相們有志一同的要與皇帝講一講道理。

    霍雲蔚打了個前哨,將他準備的那一整套的情況都講給了章嶟——他到底沒壓住自己的脾氣。只說了些“這樣不行”,還沒提“你當如何做”,章嶟正在羞惱的時候,哪裡聽得進去?“請”霍雲蔚繼續回家蹲著去了。

    趙司翰跟了上來,請示將一批“辦事不力”、“盤剝百姓”的官員給撤下去,換上一批“寬慈愛民”的。名單上來,章嶟越來越不對勁兒:“這幾個人我記得,做事很好,怎麼就辦事不力了?”趙司翰道:“這就是盤剝百姓了。”

    章嶟把這奏本給扣了下來。

    公孫佳從中說和,章嶟道:“不用你管。”

    一旁太子實在看不下去了,請父皇息怒:“丞相們一片忠心……”

    章嶟罵他:“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你等不及要在我面前發號令了嗎?”威脅要廢了太子。這一句話可比一兩處的叛亂可怕多了!大臣們又與章嶟爭執起“太子”來,太子不可廢,請不要這麼說話。

    一天天的,朝裡也沒個別的事兒,文武大臣都發誓,這回一定得給皇帝憋回去!卯足了勁兒跟章嶟“講道理”,連陸震都私下勸章嶟,太子不可輕動,順理成章地被章嶟罵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吳選又跳了出來。多少年了,他“閉門讀書”沒露頭,這回可算逮著機會了,他指使長子上書,指責大臣們對皇帝不恭敬。章嶟於是把他給放了出來,又讓他重做了侍中。從此,章嶟就有了爭吵的幫手。

    滿京城的百姓都圍觀著看熱鬧。戰爭?離京城很遠很遠了,京城有將近五十年沒見過戰亂了。嗑著瓜子兒,聊著貴人們的八卦,是升斗小民的日常樂趣之一。

    朝廷也放心地在爭吵,章嶟最後還是用了梁平的手下海七星。這個據說是生有異相,他的左手背上生有七顆痣,章嶟覺得挺吉利,把他派了去。海七星的策略也沒問題,大軍壓過去,當地的軍隊配合。樞密院看了都說沒問題,公孫佳一想,換了自己也就這麼幹。且海七星是梁平手下,活著立了功的,有真本事、不是去鍍金的,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