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171、番外之人間

    延平八年暮春, 風吹柳絮,落花滿長安。

    高子菡經歷了半生起落後,終於在延平年間回到京城。她和母親東陽大長公主的罪名得到平反, 封邑待遇恢復如常,然而這時候, 東陽大長公主已經在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中拖垮了身體, 剛回洛陽就去世了。隨後, 李懷恢復唐制,重回長安,高子菡也隨著新朝搬回舊都長安。

    武皇執政這十多年間, 李唐皇室凋零的厲害, 如今還活著的不剩多少。李懷和李常樂見到了少年時的玩伴高子菡, 都十分唏噓。李懷對這位表姐非常優待, 李常樂更是親自做媒,讓高子菡再婚。

    這樣一過, 又是八年。高子菡已經四十歲,即便多年來仔細保養,眼角也不可避免爬上細紋。今日曲江池遊春, 高子菡帶著女兒赴宴,結果, 在宴會上鬧出了事。

    高子菡姿態端莊地帶著女兒回府, 一上馬車, 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小女兒三娘知道自己惹了事, 低著頭, 用力攥自己的衣帶。

    二孃看了看,道:“阿孃,你不要生氣。三娘也是性子急, 和永和縣主說話急了些,你不要怪罪她。”

    三娘一聽,當即抬起眼睛瞪人:“要你假慈悲!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謊話精。”

    二孃一聽,不由淚盈於睫,委屈巴巴地看向高子菡。高子菡感到頭疼,二女兒是她在外地流放時生下來的,生父出身不高,再加上流放時條件不好,所以高子菡無力顧及女兒的教養。二孃養出一身小家子脾性,心性也長歪了。回長安後,高子菡得到皇帝和廣寧長公主的優待,物質條件大大改善,又和另一個喪妻的世家子成婚。對方帶來一個大女兒,高子菡又和新丈夫生下了小女兒,二孃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家裡的情況也越發微妙起來。

    再加上三娘畢竟是高子菡老來得女,高子菡和丈夫都知道這極可能是他們最後一個孩子了,所以兩人都非常嬌寵。三娘一出生就落在富貴堆裡,沒經歷過垂拱年間的政治苦楚,又有父母嬌慣,性子變得十分張揚跋扈。今日,三娘甚至和李常樂的小女兒永和縣主鬧

    了口角。

    那可是封邑萬戶、說一不二的廣寧長公主李常樂啊,她的女兒便是在長安橫著走都沒人敢說什麼,三娘這個愣頭青被人挑撥了幾句,竟然敢給永和縣主不愉快。都惹出這麼大的簍子,兩個女兒毫無危機感,居然還在這裡鬥嘴。

    高子菡無比心累,她冷著臉,呵斥道:“都給我住嘴。”

    二孃三娘終於意識到母親是真的生氣了,都訕訕住了嘴。高子菡沉著臉,罵道:“三娘,我看我對你真是太縱容了。你哪來的膽子,敢和永和頂嘴?”

    小姑娘臉皺成包子,替自己辯解道:“還不是她欺人太甚。劉姐姐都被她欺負成什麼樣子了,我打抱不平有錯嗎?”

    劉姐姐……高子菡一聽這個姓氏就氣得頭暈。原來,是劉家的女兒在背後挑唆,她就說誰敢冒犯到他們家頭上。

    劉氏是李懷的皇后,當年李懷被武皇圈禁,困於深宮十年,不得自由。是劉氏一直陪伴在李懷身邊,不離不棄,日日給李懷打氣。後來李懷復辟,重新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封賞妹妹廣寧公主及妻子劉皇后。

    垂拱末年,李懷、李常樂、劉家合力發動政變,誅殺男寵,逼武皇退位。但是等李懷坐上勝利寶座後,這個集團立刻瓦解,李常樂和劉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銳起來。

    神龍政變後,李常樂的權勢到達巔峰。她封邑萬戶,黨羽遍地,宰相有三分之二是她舉薦上去的。就連皇帝李懷都公開在朝堂上說,朝廷大事有拿不準主意的,儘可去問廣寧和太子。

    李懷願意給妹妹分割權力,但是劉皇后可未必。劉皇后親眼目睹自己的婆婆做到了哪一步,如何願意再放任武皇的女兒勢大。有武皇這位母親打頭,李常樂廢帝自立,也不是全無可能啊。

    劉皇后和自己的兒子擰成一團,全力對抗李常樂。李常樂的駙馬還是武元慶,她和武元慶生了二子一女,武皇在世時她天天想著和離,但是等女皇真的去世了,李常樂反而和武元慶結成同盟。

    天底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廣寧長公主和東宮不睦不是秘密,高子菡知道,但不代

    表她想捲入進去。她出生在永徽年間,歷經永徽、景明、垂拱、延平四朝,經歷了三次婚姻,兩次流放,十年內痛失父母親人。她像一朵浮萍,無力地掙扎在政治浪潮中,生死哀榮都不由她。她實在累了,少女時的野心壯志早就被現實磨平,剩下的日子她只想安度餘生,委實不想再牽扯到政治鬥爭中了。

    然樹欲靜而風不止,高子菡想避,劉皇后卻不讓她避。太子和廣寧的鬥爭日益尖銳,大人們的敵意慢慢滲透到孩子之中,三娘這次捲入劉家女和永和縣主的紛爭,就是一個例子。

    高子菡陰沉著臉,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斥罵女兒:“就你,還敢替劉家的女兒出頭。她們的姑母是皇后,表兄是太子,你有什麼?沒有金剛鑽還想攬瓷器活,你也不想想,你有打抱不平的實力嗎?”

    說到這裡,高子菡微微恍神。打抱不平……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的時候,曾見過一個人。她聰慧美麗,武藝高超,仗義果決,她在時,曾替許多人聲張過正義。

    還有另一個人,清冷如仙,不畏強權,永遠公平正義,永遠光風霽月。

    高子菡盯著車廂,眼神陷入迷離。原來,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

    馬車在長安城中駛過,車軲轆不慎碾過石頭,咯噔一聲,車廂晃了晃,車簾也隨之盪開。

    一閃而過中,高子菡看到街邊站著一男一女,女子身高到男子肩膀,兩人一個穿著白衣,一個穿著紅衣,正拿著一張圖說話。高子菡眼睛驟然瞪大,她不顧儀態撲到車窗邊,掀開車簾,用力看向後方。

    長安車水馬龍,往來如織,車伕靈活地架著馬車,很快就駛出街角。那兩個人影也淹沒在人海中,再也看不到了。

    高子菡定定望著車外,忽然開始流眼淚。

    二孃三娘正在鬥嘴,她們正掐得起勁,突然發現母親淚流滿面。她們嚇了一跳,慌忙圍上來看。

    “阿孃,你怎麼了?”

    “阿孃,你別嚇我。我以後再也不和永和鬥氣了就是。”

    女兒小心翼翼在她耳邊道歉,但高子菡什麼都聽不到了。她的視野裡只餘那兩人

    。

    當年她們還年少,裴楚月,李常樂,長孫娘子,高子菡,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亮的,一往無前又天真嬌俏,還沒有被後來的風霜染上陰霾。她們對情愛懵懂又嚮往,竟然偷偷測算扶乩。

    那時候的高子菡自命不凡,想要成為洛陽中最出風頭的女子。她寫下了自己的願望,結果差點死於她的野心。

    在她命懸一線時,她看到一個女子躍上高樓,紅衣鮮豔如火。在她半夢半醒之間,她又感覺到有人在她眉心點了一下,倒立的視覺中,她彷彿看到了神仙下凡。

    如今她已經身材臃腫,兩鬢斑白,女兒們開始重複她們當年的路。唯獨那兩個人,依然纖塵不染,容貌一如往昔。

    他們看著對方笑的時候,眼睛仿如初見,年輕明媚。

    高子菡哭著哭著,又笑了。真好,她跌宕起伏的一生,不過是他們短短一程。她記憶中最寶貴的驚鴻孤影,亦只是他們隨手為之。

    時光打敗了英雄美人,卻未能改變他們。

    李朝歌和秦恪來下界尋找妖蛇。他們聽說長安有妖氣,不遠千里來到長安。兩人拿著地圖,一邊詢問長安百姓,一邊標註可疑的地方。

    李朝歌畫圈時,秦恪似有所感,抬頭朝街道望去。李朝歌感受到他的動作,回頭,看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怎麼了?”

    秦恪收回目光,搖頭道:“沒什麼。”

    李朝歌朝前方望了眼,隱約看到一架華貴的馬車離去。李朝歌猜到裡面的人是誰了,但是闊別多年,故人安好即可,相逢不必相認。

    她低頭,繼續在幾個自己懷疑的地方指點:“這裡水澤旺盛,是蛇類喜歡的環境;這裡連續幾個月出命案,死法詭異,也有問題;還有這裡……”

    秦恪聽完,輕輕頷首:“我們一個一個排查就是了。難得來人間,不著急,慢慢找。”

    李朝歌笑了一聲:“這本來是九華宮的任務,你蹭了我們的外差費用,還好意思說不著急?”

    秦恪對此毫無負擔,理所應當道:“你一個人也是走,多我一個又不妨礙。”

    李朝歌和秦恪按照先近後遠的順序排查,正好他們在長安,就先從長安周

    邊查起。然而李朝歌懷疑的幾個地方都撲空了,妖魔鬼怪有,但並不是偷吃了仙丹的蛇妖。

    一別多年,長安依然繁華無雙。李朝歌和秦恪查完最後一個地方,隨意收拾了東西,就打算出城。

    宵禁對他們來說形同無物,兩人也不是凡夫俗子,走夜路根本不算什麼。李朝歌和秦恪離開客棧時,隱約聽到城北有兵戈聲。李朝歌回頭只掃了一眼,就對秦恪說:“走吧,去嶽州。”

    秦恪問:“你不回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李朝歌說,“盟友反目,手足相殘,只要有權力在,人間的鬥爭就不會停止。沒什麼可看的,我們走吧。”

    秦恪握著她的手,輕聲道:“好。”

    城北,廣寧公主府。

    李常樂坐在紙窗後,窗外,侄兒年輕、富強、野心勃勃的聲音響起:“姑母,你輸了。父皇還不知道你做了什麼,看在你當年協助神龍政變的份上,我給你留最後的體面。姑母,請自我了斷吧。”

    李常樂抬眸,已經不再澄澈的眼睛掃過四周。宮宇深深,滿目浮華,柱子上還掛著白幡。

    昨日,武元慶死了。李常樂嫌惡了武元慶一輩子,但是他死的時候,卻給李常樂帶來劇烈打擊。李常樂悲痛難抑,不得不推遲政變計劃,結果僅是差了一天,她就被年輕的侄兒反殺。

    明明剛成婚的時候,李常樂那麼恨武元慶,但是最終,舊友交惡,兄妹生隙,姑侄相殺,所有人都和李常樂漸行漸遠,留在身邊的只剩下丈夫和兒女。一輩子有那麼多風風雨雨,兩人相互攜持,相互防備,竟也走下來了。

    這裡的擺設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這裡不是魏王府,不是東都,不是年少時她住慣了的紫微宮,而是長安。

    李常樂垂下脖頸,她知道她輸了,若她昨日按原計劃發動禁軍政變,或許還有勝算。但政鬥中沒有如果,李常樂永遠不知道,如果武元慶沒死,她會不會勝利了。

    李常樂飲下毒酒,一如多年前她逼武元孝的髮妻徐氏飲鴆。不知道是毒效發作還是臨死前出現幻覺,李常樂竟然看到了洛陽。那時候,她還是一

    個十四歲的少女。她穿著鮮嫩的輕薄春衫,被裴楚月拉著,提著裙襬奔跑在上陽宮中。

    裴楚月從前面回頭,眼睛羞怯又晶亮,笑著對她說:“阿樂,快點,我大兄和表兄在前面。”

    她們倆人像小鹿一樣穿過杏花楊柳,玉胸半露、簪花高髻的貴婦人們見到她們,慌忙讓開,引發一路驚呼。她們終於跑到湖岸,兩人氣喘吁吁。裴楚月踮起腳尖,對著前方招手道:“大兄,顧表兄。”

    水邊,四個人影緩緩回頭。他們俱是少年模樣,身姿挺拔,氣質不凡。

    李常樂倒在桌上,握著酒杯的手垂落,酒樽“噔”的一聲墜地。

    李常樂的聲音也掩沒在這聲清響中。

    “裴阿兄……”

    窗外,年輕的太子聽到李常樂死了,開懷大笑。他眉目英挺,英姿勃發,舉手投足間滿是少年意氣。他大步向外走,落地堅定,眼神明亮,彷彿千秋功業正在前方,等著他去揮毫。

    “傳令下去,廣寧長公主欲要謀反,被東宮識破後無顏苟活,已畏罪自盡。”

    ·

    嶽州。

    客棧中,一個少女盤腿坐在欄杆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下方。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從後面跑過來,拿著風車,顛顛道:“姐姐,你陪我玩。”

    少女瞧見男童,立刻露出嫌棄之色。她喝了聲去,從欄杆上跳下來,足尖輕輕一點,就落到男童完全夠不到的地方了。

    小男孩見姐姐又走了,著急地站在圍欄後夠:“阿姐……”

    “你自己玩去,我可沒時間陪你。”少女嫌棄地瞪了眼弟弟,她望向窗外,眼神中滿是嚮往,“爹和乾爹、莫姑他們說什麼呢,怎麼這麼久都不出來。區區水蛇有什麼可怕的,看我一招飛龍在天,掏了它的心。”

    藉著樓閣高度優勢,極目望去,隱隱能看到一片白濛濛的水澤。八百里洞庭湖近在眼前,但長輩卻三令五申,不讓她單獨行動。少女一身勁兒沒處使,鬱悶極了。

    她晃著腿坐在房樑上,所有心思都在前方的妖怪上,早忘了弟弟在哪兒。她斜倚著,自言自語道:“到底什麼時候能去打妖怪啊。為什麼我不能像莫姑姑一樣,

    天生一雙陰陽眼呢?力氣大有什麼用,輕功好有什麼用,一點都不帥氣。”

    少女說著,不由開始比劃降妖的招式。她自己玩了一會,無意間往下一掃,發現弟弟不見了。

    少女悚然一驚,立刻從樓上跳下來,連跑帶跳出去找人:“小崧,快出來,不要捉迷藏了。你再躲我真的生氣了,我以後再也不陪你玩了。”

    她一路走到客棧外,好險在路口看到了八歲大的弟弟。她長出一口氣,馬上虎著臉走過去,重重拍了下弟弟的頭:“誰讓你亂跑的!”

    然而小男孩卻毫不害怕,他仰著頭,咧嘴一笑,露出裡面只長了一半的門牙:“阿姐,我看到神仙了。”

    “放屁。”少女雖然容貌嬌妍,但說出來的話卻非常有江湖氣概。她罵完弟弟後,眼神一凝,注意到周崧脖子上掛著平安符。

    平安符有兩塊,一前一後壓在周崧的衣服上,上面還縈繞著法力的痕跡。少女感受了一下,臉色肅穆起來,問:“剛才是誰來了?”

    “一個大哥哥和一個大姐姐。”小男孩高興地用手比劃,“他們長得可好看了,一個穿白衣服,一個穿紅衣服。”

    洞庭湖邊,李朝歌望著浩浩水澤,嘆氣道:“璇璣的丹藥效果未免太大了。我以為靈蛇吞食後會變成大妖,沒想到,竟然直接化蛟了。”

    秦恪站在她身側,白衣在長風中獵獵作響:“他沒事就喜歡試驗新藥,這不知道是他試驗的哪一種。靈蛇化蛟總是機緣,看在它未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的份上,饒它一命,先把它帶回去,給璇璣看完後,再放下來。”

    李朝歌點頭,右手握住劍柄,緩慢拔開。寒光閃過,洞庭湖似乎感受到召喚,掀起巨大波浪。李朝歌輕輕一躍從水霧中穿過,衣服上一滴水珠都沒有沾。她長劍劃過,輕而易舉擊退蛇尾。李朝歌在蛇腹上踹了一腳,藉著後彈勁踩在水波上,道:“你就在旁邊看著?”

    岸邊彷彿傳來輕笑。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忽然湧起大風,水面被風吹起巨大波浪,浪花忽的變成冰柱,把欲要逃跑的蛟蛇左右架住。蛟蛇行動受制,李朝歌再次上前,踩到蛟蛇頭頂狠狠

    給了一劍。蛟蛇被打暈,重重從半空中摔落,在即將砸到水面上時,被一股無形的法力收走。

    秦恪將蛟蛇收入袖裡乾坤,他看了眼天色,說:“比預計的時間早。我們還有幾天空閒,去劍南吧。”

    李朝歌收了劍,背對著渺渺水澤,萬里長風,頷首輕笑:“好。”

    遠處,樓閣上,周姮盯著忽然風起雲湧又忽然風平浪靜的湖面,愕然半晌,問:“這就完了?”

    周劭年已過四十,一身肌肉依然雄厚驚人。他瞥了女兒一眼,撈起地上的兒子,道:“你以為呢。行了,回去收拾東西,我們走吧。”

    周姮撇撇嘴,還是不情願這趟打妖怪之旅就這樣結束了。她飛快追上父親,嘰嘰喳喳道:“我們要不要再去看一眼?難得出來一趟,著急回去做什麼。那兩個人到底是誰?”

    周姮出門,正好撞到了白千鶴和莫琳琅。莫琳琅聽到她的話,微微一笑,回首看向天水盡頭:“他們是謫世之仙。”

    霧濛濛的湖面上,兩道身影逐漸縮小。一人一劍長相伴,仗劍天涯,不問歸期。

    ——《謫仙》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完結,從寒冬到盛夏,感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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