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170、番外之秦惟

    “大公子, 劍煉好了。”

    秦惟正在翻竹簡,他頓了頓,合上書, 說:“拿上來吧。”

    侍從彎著腰,跪在地上, 捧著一個狹長的木盒遞到秦惟身前。秦惟看著眼前華貴深致的黑色劍匣, 許久不動, 侍從雙手僵持著,連手都不敢抖。

    秦惟最終打開木匣,一陣凜冽殺氣撲面而來。他的手指放在劍鞘上, 輕輕劃過。

    過了這麼久, 劍上已經沒有溫度, 但秦惟總覺得感受到了一陣溫熱。那是血的溫熱。

    幾天之前, 他的孿生弟弟進入劍爐中,用血淬鍊了這柄劍。這個辦法是在秦惟的授意下提出的, 連理由都是現成的,夔國現在被多國征討,境況危急, 急需用巫術增強國運。

    秦惟知道,以他的父王自大又心虛的性情, 一定會相信這種可笑的辦法。襄王雄心勃勃, 想要一統天下, 但同時又對自己極度不自信, 多年來不斷求神拜佛, 招攬異士,每次大戰都要請神佛保佑。秦惟從十歲的時候就完全看穿他的父親了,他能輕而易舉地操控襄王的想法, 借襄王之手發出一道道政令,不斷鞏固自己的利益。

    曾經是王宮裡那些不聽話的弟弟,囂張跋扈的妃嬪,朝堂上反對他的大臣,現在,變成了他的孿生兄弟。

    秦惟花了那麼多心思收集材料,鑄劍祭劍,但是等潛淵劍真的鑄好,他連抽開看看都沒有。秦惟漠然地將劍放回劍匣中,冷淡道:“收下去吧。”

    侍從噤若寒蟬,恭敬跪拜:“諾。”

    侍從走了,但是秦惟看著眼前的竹簡,再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對這個弟弟的感情很特殊,他一出生就揹負著“天命為王”的預言,母后怕預言落空,不斷在秦惟耳邊唸叨,你必須努力,必須成功,必須勝過所有公子,要不然,她的人生就全完了。秦惟也確實展露出不一般的天賦,他從小就聰慧機敏,算數舉一反三,字看一遍就能記住。這樣的天賦更加助長了王后的瘋魔,她的要求越來越嚴苛,最後,連秦惟犯錯都不允許。

    即便秦惟早慧,也慢慢吃不消這樣的壓力了。他極偶然地發現另一個人的存在,他悄

    悄觀察王后身邊的人,沒過多久,就確定他還有一個弟弟。

    原來,王后當年生出來的,並不只是天資聰慧的大公子,而是一對雙胎。

    秦惟自認為他的生活就夠窒息了,沒想到,另一個孩子被王后關在冷宮裡,常年見不到陽光,連和人說話都不許。秦惟暗暗嘆了一聲,憐惜自然是有的,但也僅有一丁點,一個從未謀面、和他長得一樣,還會威脅他地位的兄弟,能指望秦惟有多少好感呢。

    興許也是天命如此,那個孩子竟然從冷宮裡跑出來了,還恰巧撞到正在花園裡讀書的秦惟。秦惟端坐於坐榻上,居高臨下打量著這個瘦弱蒼白的孩子,心想,原來真的很像。

    那一年秦惟五歲,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冒險。

    他讓那個孩子寫字,幸而那個孩子還算不蠢,看一眼就學會了。秦惟著實長鬆一口氣,要是這個孩子頂著和他一樣的臉,卻總是幹一些愚蠢粗鄙的行為,秦惟不保證能忍住不殺他。

    那個孩子被送走後,秦惟對王后說:“父王已經發現了你動的手腳,與其等父王發作,不如斷尾求生,將他放出來。”

    王后遲疑:“可是,他的臉和你一模一樣……”

    “沒什麼。”秦惟看著紙張上稚嫩生硬的“王”字,慢慢說,“就是要一樣才有用。”

    沒過幾天,秦惟得知,王后給那個孩子取名為“恪”。秦惟在唇間滾動這個字,輕輕笑了:“秦恪,好名字。”

    他名惟,可見王后對他的期許,而另一個孩子,卻取名恪。

    那個時候秦惟就隱隱感覺到,他們兄弟二人,日後必不得善終。莠草才能共存,但同一片土地裡,如何能供起兩隻老虎。

    秦恪的成長速度很快,連秦惟這種天才都覺得意外。秦恪就像一顆被埋到黑暗裡的種子,一旦接觸到所需的陽光和土壤,立刻開始飛速成長。才不到一年,他就補齊了王宮孩子五歲應有的禮儀才學,然後開始追秦惟的進度,八歲的時候,就能和秦惟一起上課了。

    之後,就開始了他們兄弟相互扮演的歲月。準確說,是秦恪扮演秦惟。

    他們共同上課那段時間

    ,是秦惟記憶中少有的溫馨時光。他們形影不離,無論做什麼都有人陪伴,而且秦惟不需要壓制自己的進度,有些時候夫子僅說一句話,他們兩人就懂了,隨後就能進行下一部分。這種棋逢對手的挑戰感讓秦惟非常興奮,他第一次覺得,上課是件不錯的事情。

    而不像那些蠢貨,任何話都得說三遍,他們才能理解。

    後面他們漸漸長大,秦惟開始進軍朝堂,除此之外要結交他國公子,招攬門徒,必要時還得分一部分時間陪各族貴女宴遊,實在無暇兼顧上課。秦惟省略了許多課程,只挑他需要的上,他們兄弟相處的時間也驟然減少。

    秦惟不在後,秦恪放鬆很多,終於能自由發展他的特長。其實秦惟感覺到了,有他的地方,秦恪都在刻意收斂鋒芒,但秦惟不在意,恪,本身就要收斂,忍耐。

    這種表面平靜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一切終於發展到矛盾爆發的時候。夔國和鄰國對戰,秦恪請命。他終於離開了王宮,之後如秦惟所料,籠子中的老虎一旦獲得自由,並不願意回來。

    長陵之戰的捷報送回王宮,所有人都很高興,母后難得露出笑容。她疑神疑鬼許多年,如今終於肯相信,她的地位安穩了。而秦惟看著戰報,卻想,這一天終於來了。

    形影不離、兄弟和睦是假象,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是畸形的,怎麼可能發展出手足真情?秦惟將他早就準備好的摺子遞給父王,沒過多久,父王就同意了。

    找一個秦氏子弟祭劍,換取王國五十年氣運不衰。秦惟雖然沒有明說,但王宮眾人心知肚明,祭劍的人選唯有一個。

    襄王和王后去找秦恪的時候,秦惟沒有同去。很快,秦惟就接到消息,說二公子同意了。

    秦惟毫不意外,他制定這個計劃前,就已經知道,秦恪一定會同意。

    四十九天後,秦恪死了,理所應當。但是在祭劍那天,發生了一點小小意外。秦恪進入劍爐後,身體骨骼被烈火熔化,血液在高溫下蒸發,一點點滲入潛淵劍中。在鑄劍即將結束的時候,劍爐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宮殿上方烏雲密佈,電閃雷鳴,在一片

    轟隆聲中,一道長而亮的閃電疾馳而下,亮光在百里之外都看得見。等雷聲終於結束後,宮殿已經被劈毀,殿中俱是焦土,唯獨中央的劍爐毫髮無損,潛淵劍靜靜躺在其中。

    劍爐裡,哪怕連秦恪的骨灰都沒有剩下。

    有人說是宮殿建的太高引來了雷電,有人說是潛淵劍太過逆天於天道不同,也有人說,是秦恪飛昇了。

    那是秦恪飛昇時引來的天雷。

    秦惟不知道答案,他也並不關心。無論如何,世子之位是他一個人的了,他多年來的付出終於有了結果。沒多久襄王退位,秦惟成為夔王,他利用合縱連橫之術,挑撥六國聯軍的關係。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秦惟像是天生的政治家一樣,輕而易舉就看穿別人在想什麼,不出兩句話就能猜到對方想聽什麼。他藉著這份可怕的洞察力,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果真策反了聯軍。

    列國伐夔失敗,秦惟先把鄰國吞併,然後帶著大軍,向自己曾經的盟友挺近。孤軍奮戰的列國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很快被秦惟一一收入囊中。五年後,秦惟帶著潛淵劍,踏上高高的城闕。

    沃野千里匍匐在他腳下,七國臣民皆以他為瞻,千古以來無人能實現的霸業,成就在他手中。

    他走到這一步花了二十三年。秦惟從小就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越是艱難、漫長的計劃,他越有耐心。現在他完成了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任務,秦惟卻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王后從小就在他耳邊反覆,他這一生是為了王命,帝王之道註定孤獨。現在,統一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那他下一個目標是什麼?

    就算秦惟沒在意過,他也知道自己長得好看。或許已經不能用好看來定義,所有見了他的女子,第一面就願意自薦枕蓆,從帝姬到民女,從貴族小姐到卑弱宮娥,無一例外。因為得來太容易,所以秦惟從來沒有將女人放在心上。在他眼裡,唯有千秋功業值得他用心,情愛不過是閒暇時的消遣。

    秦惟還是大公子時就有不少女子追著他轉,等他登基稱帝,後宮越發洶湧。秦惟的後宮裡有曾經諸國的公主,有朝廷大臣的千金,也有

    民間選拔的絕色美女,成分複雜,鬥爭也非常嚴重。秦惟知道,但他懶得管,宮鬥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只需要找一個容貌端正、身體健康的女子,生下他的子嗣,這些女人就完成她們的使命了。

    另外,這些女人實在太蠢了,秦惟已經不奢望孩子能像他一樣聰明,只要不笨,他就能接受。

    但是等皇子生出來,兩歲了連簡單的算籌都學不明白的時候,秦惟沉默了。他的生母躲在屏風後,小心地窺探著秦惟的臉色。已經是太后的夔王后坐在上首,說:“孩子還小,不要著急。阿芙,將皇子抱下去吧。”

    秦惟聽到這些話,險些笑出來。孩子還小,他們小的時候,母后可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

    秦惟想到這裡,微微一怔。他們小的時候……他已經多久,沒有想起過另一個人了?

    開了這個頭後,秦惟一發不可收拾。他這時候才發現很多事情,比如豔冠列國的母后鬢角已經出現白髮,比如他的妃嬪生了孩子後臉上皮膚會鬆弛,比如曾經追隨他打天下的謀臣會長老年斑,會步履蹣跚,會連一句話都記不住。

    秦惟感受到一種新的恐懼。過去的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麼,他是天才,一出生就擁有權力、地位、財富,還有一張得天獨厚的皮囊。天底下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即便是千年來從未有人實現過的九州天下,也在他手裡達到統一。

    他可以算任何事,唯獨無法阻攔生老病死。遲早有一天,他也會變得醜陋、老邁、愚昧,一句話翻來覆去地念叨。

    秦惟無法接受這種事情,在統一天下之後,秦惟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個人生目標。

    長生不老。

    自從冒出這個想法後,秦惟突然覺得面前這一切索然無味。朝臣稟報的那些事情早在他十二三的時候就解決過,這麼多年過去,同樣的問題一遍又一遍重複;後宮那些女人吵來吵去,眼角眉梢是恰到好處的爭風吃醋,她們嘴上說著愛他,其實話裡話外都在給自己兒子和孃家牟利。秦惟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出已知答案的默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