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158、帝冢

    垂拱三年, 洛陽早早進入雨季。雨水淅淅瀝瀝落在青石板上,佛塔籠罩在煙雨中,簷角的金鐸迎風作響, 叮噹叮噹。

    馬蹄踩碎一地水窪,斥候一路放開了速度, 飛快往宮城奔去。兩邊行人慌忙避讓, 撞翻了不少攤子。

    “幹什麼呢,在京城裡還跑這麼快……”

    魏王府內, 李常樂聽到揚州傳來捷報, 氣惱地摔了扇子。玉墜在地面上彈了一下,咔嚓碎裂。

    李常樂不高興地想,揚州打贏了, 李朝歌有了軍功,以後只會更肆無忌憚。李常樂沉著臉, 問:“那李許和李貞呢?”

    “吳王和義安公主已畏罪自殺。”

    李常樂冷笑一聲:“廢物。”

    李許李貞和他們不是同母所生,絕非同類,但李常樂反而希望李許獲勝,至少多堅持一段時間。最好讓女皇意識到民間反對她稱帝, 還政於李才是民心所向, 這樣,李懷就有機會了。

    李常樂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沒有注意到傳信的人臉色驚惶, 似乎還有事要說。李常樂越想心情越糟糕,罵道:“又便宜了她。這次回來,他們夫妻不知道要怎麼封賞呢。”

    報信的人終於鼓起勇氣,說:“廣寧公主,盛元公主她……死了。”

    李常樂一驚, 幾乎是從座位上彈起來的:“你說什麼?”

    “平定揚州那天,夜裡下了很大的雨,眾將士在慶功宴上被人下毒,昏迷不醒,死傷眾多。盛元公主和駙馬顧明恪出去追殺怪物,俱身亡。”

    宮裡,張彥之同樣猛地站起來:“什麼?”

    太監低著頭,臉色戰戰:“前線傳來消息,盛元公主死了。現在,報信的斥候正在宣政殿。”

    張彥之站在地上,許久腦子都是嗡嗡的。他那天夜裡聽到女皇的夢囈,心知不對,趕緊給李朝歌報信。但是後來他才知道,他的信並沒有送出去,而是一出宮門就被女皇截下來了。之後他被女皇控制起來,即便張燕昌撒嬌賣痴,使勁手段,都沒能進來看他。

    張彥之知道,他已凶多吉少。他並不後悔,但他沒想到,他竟然會先一步聽到李朝歌的死訊。

    她死了?她怎麼可能死了

    呢?

    張彥之怔松地站在地上,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多久後,他問:“顧明恪呢?”

    “駙馬下落不明,應當,也死了。”

    李朝歌的死訊像是一個驚雷,京城大譁,各方勢力立即亂成一團。東宮黨、梁王黨、魏王黨忙著分割地盤,曾經聲勢烜赫的鎮妖司一下子變得門庭冷落。

    時間進入五月,距離李朝歌的死訊傳回京城已有兩個月,無論當初他們多麼震驚、憤怒、質疑,現在都要接受現實。李朝歌死了,顧明恪也死了。

    白千鶴幾人的地位霎間微妙起來。他們畢竟是犯人,曾經李朝歌在,無人敢說這件事,現在李朝歌已死,各方面聲音都冒出來。白千鶴原本也不想當官,乾脆卸了職,重新恢復自由身。

    晚上,白千鶴一個人坐在酒樓喝酒。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最後,一個纖細的人影坐到他對面。

    白千鶴依然是那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樣子,他的桃花眼從對面掠過,聲音裡含著笑:“呦,莫妹子,你來了。”

    白千鶴說著要撤酒,被莫琳琅按住。莫琳琅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說:“你明日就要走了嗎?”

    白千鶴眉梢挑著,舌頭含糊不清:“誰說的?”

    “你騙不了我。”莫琳琅輕輕抿了一口,結果被烈酒嗆了喉嚨,連忙俯身乾咳。白千鶴給她叫了杯茶,放在她身邊,晃悠悠說:“小妹子,不會喝酒,那就別喝了。”

    “我沒事。”莫琳琅依然執著地握著酒杯,問,“你要去江南嗎?”

    白千鶴嗤笑:“我四海為家,居無定所,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裡呢,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江南?”

    “她不會死。”莫琳琅定定看著他,說出了這段時間他們幾人刻意避諱的話題,“揚州夜襲,絕對另有隱情。”

    白千鶴沉默了。他確實打算去揚州,不為了證明什麼,就是覺得心裡堵得慌。

    李朝歌出征時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就把他們幾人全部留下,讓他們維持鎮妖司日常事務。白千鶴沒把這次離開當回事,出征那天都沒有去送她。萬萬沒料到,那竟是他們

    最後一面。

    白千鶴想過很多種結局,李朝歌被猜忌、奪權、隱居等等,他都能接受,唯獨不能接受一個不明不白的“追殺怪物而死”。她那樣驕傲張揚的人,即便是死,也該死的轟轟烈烈,乾淨利落,而不是被一種黏糊糊的蟲子逼死。

    提起李朝歌,白千鶴和莫琳琅都沉默了。莫琳琅又用力灌了一口酒,說:“今日周兄也辭職了。他說荀嫂子肚子大了,他們要換一個清淨的小城鎮生活。”

    “那你呢?”

    “我?”莫琳琅頓了下,她垂下眼眸,遮住了裡面的神色,“我要留在神都。”

    白千鶴慢悠悠說道:“沒必要。他們不會真正對我們放心,你又是個女子,以後在朝堂上只會步履維艱。不妨跟著我們走,外面海闊天空,天高地遠,不比在這裡看那群權貴的臉色強?”

    莫琳琅剛來鎮妖司的時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很多人都幫過她,李朝歌、白千鶴、周劭、荀思瑜,甚至還有隔壁的顧明恪。莫琳琅逐漸變得自信、開朗,待在鎮妖司裡讓她覺得很安全。

    但是現在,她的藩籬又被打碎了。李朝歌下落不明,白千鶴辭行,周劭和荀思瑜要搬離京城,偌大的神都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可是這次,莫琳琅不想再像小時候一樣縮回保護殼中,唯唯諾諾地當鴕鳥。

    莫琳琅用力攥著酒樽,她從淺綠色的酒漿裡,第一次看到自己無比明亮的雙眼:“我要留在這裡,查明她失蹤的真相。”

    時至今日,莫琳琅依然不肯承認李朝歌死了,只肯用“失蹤”。

    白千鶴嘆了一聲,放下酒,難得正經地說話:“沒必要。她的死和以前那些案子不一樣,不是隨便查查就能找出來的。”

    “我知道。”莫琳琅如何不知,她自小看人眼色過活,遠比白千鶴等人以為的更瞭解人心陰暗。她知道這件事牽連甚深,一昧追究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

    白千鶴正待說什麼,忽然皺起眉。酒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液上下晃動。

    白千鶴和莫琳琅猛地站起身,看向城門方向。洛陽正值華燈初上,

    街上已經宵禁,但酒樓和花街剛剛迎來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整條街都被橘紅色的燈光籠罩著,眾人聽到城門口不同尋常的聲音,回頭,詫異地指指點點:“門口怎麼了?都這個點了,還有人進城?”

    路人不同意:“最近又沒有大事,等一晚上就好了,為何非要闖夜禁?”

    “那到底是誰惹出這麼大的動靜?”

    眾人翹首看向西南方向,莫琳琅有陰陽眼,再加上站得高,看得遠,最先發現異常。她臉色猛地一變:“不好,外面不是人,城門方向籠罩著很濃的死氣!”“

    長夏門的守衛也知道外面的東西不是人,可是他們根本頂不住。那個龐然大物力氣極大,而且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下接一下撞門。很快,高大的長夏門就被它撞開了。

    禁軍慌忙列陣阻擋,可是等城門倒下,他們真正看到外面那隻怪物的實體時,一個個嚇得雙腿發抖。

    這竟然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猛獸,它虎身狼首,但體型比老虎大了很多,站在地上如一座山一般,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它嘴裡的血腥味。

    這時候,定鼎門那邊也傳來尖叫,守城士兵心裡狠狠一咯噔。完了,有好幾只怪獸同時衝擊各城門,看樣子,定鼎門那邊已經失守了。

    中郎將立刻下令射箭,箭矢像不要錢一樣飛到狼虎獸身上。可是這隻狼虎獸皮糙肉厚,精心鍛造的箭頭在它身上連道白痕都劃不出來。

    中郎將心裡一寒,他打算叫支援,結果才一轉身就被狼虎獸撲到。狼虎獸踩在中郎將身上,獠牙和爪子劃過,僅是一眨眼,剛才還說話的中郎將就變成了一堆殘肢碎塊。

    守城士兵失去了指揮,剎間潰不成軍。長夏門很快失去控制,怪獸衝入繁華富饒的神都,如進入了大型糧倉,立刻開始大肆破壞。狼虎獸專往有亮光的地方撲,坊市內百姓看到一個怪物從天而降,嚇得尖叫。然而越是這樣越會吸引狼虎獸的注意,它殺得興奮,每次爪子揚起都會帶起一大片血霧,血肉不斷往外飛濺,祥和神聖的萬佛之都眨眼間變成人間煉獄。

    白千鶴和莫琳琅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副場面,他們見慣了妖怪都覺得觸目驚

    心。人群拼命推搡,瘋了一樣往外跑,白千鶴艱難地躲避人群,一時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

    莫琳琅雖然天賦異稟,但是她沒有力氣也沒有武功,在這種混亂的環境中無異於一個弱女子。莫琳琅想要走到白千鶴那邊,但受驚的百姓拼命推搡,莫琳琅又是逆流,根本站都站不穩。她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不慎摔倒。視野所及都是亂七八糟的腳,好些人看也不看就向她踩來,莫琳琅的臉立即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