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148、無名

    到了李朝歌這裡,她也想都不想地說,他不會。

    ·

    顧明恪從皇宮出來後,徑直回了公主府。他從前總覺得公私分明,私人感情不能,也不應該影響公務。但是今天他發現自己錯了,血肉之軀不是機器,沒有人能將感情完全抽離。

    於是顧明恪給自己放了假,他都被逼和離了,還上什麼衙。不去了,回家。

    公主府的侍女發現今日駙馬竟然早回來了,十分驚詫。她們上前侍奉,小心翼翼問:“駙馬,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嗎?”

    要不然,向來守時嚴謹的駙馬為什麼會提早退衙?

    顧明恪沒回答,他說:“沒什麼。你們拿茶具過來,現在生火,等她回來時茶味剛好最佳。”

    侍女們越發驚訝:“駙馬,您怎麼知道公主會回來?”

    顧明恪面容白皙,眼眸濯如墨玉,整個人姿態從容而舒展。他看向窗外寒冬,低沉但確定地說:“她一定會回來。”

    侍女們搬來泥爐,盛上水,精巧的壺蓋咕嘟作響。水泡翻滾到上面,顧明恪舀了泉水,輕緩澆到水面上,氣泡又重新沉下去。直到再次翻滾,水面

    浮珠,聲若松濤,他才把泥爐提起來。

    外面傳來侍女們驚訝的問好聲,顧明恪眼神不動,繼續洗茶。李朝歌從侍女們口中得知顧明恪也回來了,而且正在花廳裡烹茶。李朝歌進入花廳,掀衣坐下,面前正好放了一盞熱茶。

    顧明恪說:“火候剛好。”

    李朝歌端起茶杯,看了看桌上兩套茶具,挑眉問:“你特意在這裡等我?”

    “嗯。”

    李朝歌握著茶杯,緩慢轉動:“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會拒絕?”

    “就像你知道我不會同意一樣,一個道理。”

    李朝歌沒有再問,低頭緩慢啜茶。一盞茶喝完後,顧明恪將茶具收起,問:“你為什麼不答應?”

    李朝歌撐著下頜,隨意靠在窗前。屋外暖融融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了一層金邊。

    李朝歌悠悠道:“若是我追求的東西需要以這種方式拿到手,那不要也罷。”

    “你不怕我後悔?”

    李朝歌因為顧明恪拒絕了女皇,但萬一,顧明恪反悔了呢。

    李朝歌輕笑一聲,偏頭,眼眸含光地看著他:“我相信你,不問因由,不論過去未來。”

    顧明恪心中彷彿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時竟不敢看李朝歌的眼睛。顧明恪垂眸收拾茶具,讓侍女將泥爐搬走。

    烹茶喝的就是雅緻,喝完一盞絕不續杯。但李朝歌欣賞不了這種文雅,說道:“火都生起來了,喝一盞就撤下去多沒勁。拿酒過來,還是燙酒比較起勁兒。”

    顧明恪無奈:“哪能用烹茶的爐子燙酒,會壞了味道的。”

    “沒關係。”李朝歌毫不在意,“再搬一個爐子過來太麻煩了,反正都要進肚子,不必在乎這些細節。”

    侍女很快拿了黃醅酒過來,李朝歌駕輕就熟溫酒。黃醅酒是琥珀色的,和碧綠的夜光杯交相輝映,瑩瑩生輝。李朝歌啜一口,道:“京中多喝黃醅酒,我卻覺得太甜了,喝起來遠不如劍南燒春暢快。”

    顧明恪手裡握著酒杯,只是微微抿了一口,問:“你喝過多少酒?”

    竟然還能點評了?

    李朝歌笑:“也沒喝過多少。周老頭喜歡酒,我跟著嘗過幾種。”

    顧明恪扶著袖子,緩慢將杯中酒飲盡,問:“你很想回劍南嗎?”

    當心裡惦記著一個地方的時候,無論看風看雲看雨,哪怕喝一口酒,都能想起那裡的味道。李朝歌低頭看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道:“興許是吧。雖然我生於長安,居於洛陽,但我總覺得,劍南才是我的故鄉。”

    顧明恪坐到另一邊,將她手中的杯子抽走,說:“你喝了太多,一會該醉了。”

    “我沒醉。”李朝歌不承認,但是黃醅酒度數低,酒勁纏上來的時候卻非常快。李朝歌神志依然清醒,眼前卻湧上一股眩暈,整個人都飄乎乎的。她臉頰緋紅,雙瞳剪水,看人時幽深又專注,勾人極了。

    顧明恪被她看得心亂,他不得不捂住李朝歌的眼睛,說:“等這些事情忙完,我們一起去劍南吧。”

    李朝歌本來很不滿地扒拉著顧明恪的手,聽到顧明恪的話,她鬆了力道,順著腦海裡的暈眩勁躺到顧明恪腿上:“好。”

    黃醅酒酒勁上來得快,消散得也快。李朝歌很快就不暈了,但是她躺得正舒服,懶得起身,乾脆就這樣說道:“你猜這個餿主意是誰出的?”

    女皇先前沒提過讓李朝歌嫁給武元孝,想來是突然發生了什麼,這才勾動了女皇的想法。李朝歌昨天聽說梁王妃徐氏死了,她當時還覺得徐氏這病蹊蹺,果然,今日就鬧出么蛾子了。

    顧明恪說:“就那幾個人,還能是誰。”

    李朝歌閉著眼長嘆:“我先前還說她是一個漂亮蠢貨,一把年紀了還把自己當孩子。現在看來,她倒出息很多。”

    經歷了退婚、逼婚後,李常樂確實成長了。李常樂年幼時只懂得享樂,高宗、女皇像所有父母那樣,兒子當繼承人培養,女兒卻捧著寵著,所以李常樂長大後依然像個孩子一樣,沒有學會陰謀陽謀,所用的伎倆宛如孩童搶奪玩具,天真又惡毒。

    但不得不說,李常樂的手段雖然低劣,卻十分有用。李常樂害死了徐氏,將正妃位置騰出來,然後公然撮合李朝歌和武元孝。李常樂自然不是真的想讓李朝歌嫁給武家人,她這樣做,其實是

    為了挑撥李朝歌和女皇的關係。

    如果李朝歌拒絕,必然得罪女皇;如果李朝歌同意,那李常樂不費一兵一卒便瓦解了李朝歌和顧明恪的聯盟。來俊臣倒臺後,朝中再無人能和李朝歌和顧明恪匹敵,如果放任這兩人壯大下去,遲早會威脅到李懷。所以李常樂使出這麼一個毒計,無論李朝歌願不願意,李常樂都不虧。

    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手段,已經有政客的雛形。李朝歌毫不懷疑,假以時日,李常樂一定會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政客。

    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政客。

    冬日陽光溫暖盛大,李朝歌躺在顧明恪身上,輕聲問:“在皇宮這個地方,連親情都要明碼標價嗎?”

    顧明恪手指撫上李朝歌的頭髮,緩慢穿過她的髮絲:“那些感情是真的,只是,背後有代價而已。”

    顧明恪很能理解李朝歌的感受,因為他也是這樣。他從出生起就欠了債,他終生扮演另一個人,想要被人看穿,但是又不能被人看穿。他知道父母兄長對他有真情,在戰爭沒有開始之前,父王欣賞他,遺憾不能讓他光明正大走在人前;母后對他愧疚,親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事必躬親無微不至;兄長也帶著他讀書寫字,騎馬射箭,王宮裡冷漠傾軋,兄長身為大公子也不能倖免,他們兄弟兩人曾形影不離,共同抵禦外界的算計。

    他們陪伴彼此度過了漫長又艱辛的童年。後來,他們都長大了,兄長的世子地位再無人能動搖,他們的分歧也油然而生。

    顧明恪早就知道,父母兄長愛他,只是沒那麼愛他。利益裡面摻雜了真心,冷漠裡偶爾會有溫情,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才無法割捨,不能掙脫。

    李朝歌想到行宮裡的那個夢,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握住顧明恪的手。顧明恪手指修長,指尖有些冰。他感覺到她的力道,反客為主,緊緊包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