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112、薨逝

    李善看到李朝歌,內心情感頗為複雜。他聽從屬臣的建議,送李朝歌去和親,一方面他覺得江山社稷為重,另一方面,他也心存愧疚。

    這個妹妹從小多災多難,她出生在天后最困難的時候,在國難關頭走丟,獨自一人漂泊了十年。好不容易回來,還要面臨被送去和親的命運。

    李善內心一直飽受折磨。天后責罵他優柔寡斷,無能開拓疆土,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李善毫無反駁的能力,為此一病不起。這段時間李善在回憶中反覆掙扎,他一直想當面和李朝歌說聲抱歉,可是等李朝歌真的從殿外走來的這一刻,李善驟然發現,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

    莫說皇帝沒有同意李善的提議,就算皇帝真打算讓李朝歌去吐蕃,她也有的是辦法將和親攪黃。她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李善是金身泥胚的太子,一舉一動必須符合皇帝和朝臣的期望;李懷李常樂是帝王家的燕,築巢在金鑾殿下,卻毫無自保能力;唯有李朝歌,是自由生長的荊棘,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

    李善回過神來,不由苦笑。他有什麼資格憐惜李朝歌呢?李善躺在東宮裡氣息奄奄,而李朝歌穿著窄袖束腰的便裝,身上風塵僕僕,一看就剛從外地趕回來。她健康,強大,聰慧,果敢,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憐憫。

    李朝歌行完禮後,殿中陷入安靜,一時誰都沒有說話。李常樂一看到李朝歌就想起裴紀安,不由避開眼睛,李懷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也覺得訕訕。

    明明最初一切都好好的,為什麼一眨眼,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都變了?他們像當初在紫桂宮玩馬球那樣自由自在、親密無間,不好嗎?

    最終,太子最先開口。他掩著唇角咳了咳,

    有氣無力地對李朝歌說:“過年時沒見二妹,聖人天后深以為憾。這段時間二妹去哪兒了?”

    “不敢當太子記掛。”李朝歌半垂著眼睛,語氣雖然恭敬,但態度十分疏離,“汾州一案未了,年前我突然發現一些疑點,不敢耽誤時間,立刻趕赴汾州,故而沒趕上宮廷宴會。我在外漂泊慣了,沒什麼可講究的,反而是太子金尊玉貴,乃是全朝的希望,殿下勿要為了我等小事牽掛,妨害了養病。”

    太子主動示好,李朝歌卻並不領情。先前太子一臉憂國憂民的樣子要將她送去和親,等風波平息後,卻又擺出一副愧疚之態。假仁假義給誰看呢?

    李善苦笑,他情緒變化牽動了病情,忍不住回頭咳嗽,每一次都彷彿要將心肺咳出來。所有人聽著都捏一把冷汗,李懷見狀,實在看不下去,說道:“盛元阿姐,這些日子太子一直在擔心你。太子都病成這樣了,依然惦念著你的事情。既然你回來了,那就好好和太子說說話。都是親兄妹,哪有隔夜的仇?”

    “是啊。”李朝歌慢悠悠接話,“都是親兄妹,怎麼忍心看著同胞手足受苦呢。”

    李懷被嗆住,剩下的話噎在喉嚨,無法再說了。李善臉色越發慘白,李常樂心疼地扶著李善,連忙道:“快拿藥來,大兄又犯病了。”

    宮人們慌忙端著藥碗上前,東宮裡一陣人仰馬翻。李朝歌讓步,靜靜站在牆邊,漠然地看著前方忙成一團。

    太子喝完藥後,有氣無力地靠在枕上。他臉色蒼白中透著蠟黃,旁邊人看著,都心生悲慼。

    所有人都意識到,太子活不久了。李善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一生飽受病痛,身為太子卻始終無法讓父親母親滿意,或許死了才是解脫。李善已經接受了他的結局,但始終有些不甘心。他抬頭,隔著人群看向李朝歌,道:“之前的事情……是我這個兄長對不起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纏著我,時常拉著我陪你一起放紙鳶。可惜那天風大,風箏線斷了,你哭了很久,我沒辦法,只好答應給你畫一個新的紙鳶。後面朔方之變起,我沒能把那個紙鳶轉交給你,但這些年我一直收著,就等著你什麼

    時候回來,帶著你再放一遍紙鳶。先前的事情我無意解釋,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心裡,你一直是我的妹妹。”

    李常樂在旁邊聽著,大受觸動。眾人都露出不忍之色,紛紛看向李朝歌。可李朝歌依然遠遠站在牆邊,她似乎恍惚了一下,隨後眼神恢復清明,輕輕垂下眼簾:“太子安心養病,勿要多思。您是君,我是臣,為太子分憂是我的本分。”

    李善大為失落,眼中的光霎間黯淡下去。李常樂不忿,道:“盛元姐姐,太子都病成這樣了,他好心關心你……”

    “太子病重,所以越發要靜養。”李朝歌抬手,不想再聽這幾人磨嘰下去,說,“天后有令,讓我去汾州調查滅村一事。我還有差事在身,不敢耽誤,先行告退。臣祝太子千秋,告辭。”

    李朝歌說完就往外走,步伐堅定果決。李常樂幾乎驚呆了,怎麼會有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呢?就算太子提議過送她去和親,但畢竟沒有成真,她怎麼能這樣對待太子?將死之人,其言也善,太子都和李朝歌道歉了,她還要怎麼樣?

    裴紀安為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女人?

    李朝歌大步往外走,東宮根本無人敢攔她。李朝歌走到殿門口時,後面傳來李善勉力抬高的聲音:“你我之恩怨我無意多說,但冤有頭債有主,太子妃是無辜的。太子妃至今下落不明,她到底在哪裡?”

    李朝歌嘴邊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轉瞬即逝:“殿下的太子妃,我怎麼知道?”

    說完,她再無停頓,大步邁出東宮。

    李朝歌走後,東宮侍者看看面色灰敗的太子,再看看錶情不善的趙王、廣寧公主,哪一個都不敢勸。他們垂著頭,悄無聲息退下。

    李朝歌得到天后首肯後,回公主府換了身衣服,然後就去北衙挑人。調遣軍隊並不是件小事,糧草、輜重要事先安排,鎧甲要和兵部申請,正式的調令也要等門下省審核。李朝歌這段時間在忙調兵的事,整個人焦頭爛額,根本沒心力關注其他。李朝歌去北衙整頓人手,在軍營裡一待就是一整天,出來時,她看到天邊飛舞著紙鳶,幾個孩童牽著線跑在草地上,一邊放風箏

    ,一邊肆意打鬧。

    李朝歌順著細線抬頭,看到幾隻形狀各異的紙鳶飛在天上,其中一隻升的最高,忽然風箏猛地一扽,地面上緊接著傳來孩子們的喊聲:“風箏線斷了,它飛走了!”

    侍衛見李朝歌盯著那個斷線的風箏,問:“公主,怎麼了?”

    “沒什麼。”李朝歌搖搖頭,攬著韁繩走向城門,“斷了也好。一生被繩子束縛,如今,它終於自由了。”

    李朝歌剛走入城門,公主府的人就迎面趕上來,壓低聲音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子病危。”

    李朝歌立刻往宮裡趕,但是等她到時,東宮已經響起哭聲,侍從們換上了麻衣,在殿中嗚嗚哭泣。

    李善病逝了。

    李朝歌回公主府換孝衣,然後就進宮,直奔仁壽殿。如今所有人都守在皇帝身邊,皇帝本來就身體不好,經過這重打擊,精神更萎靡了。天后臉上未著粉黛,氣色蒼白,彷彿一日間老了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