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節 豔骨

    「我遲早要死在這裡。」他說。

    我盯著他的眼睛,微笑道:「父皇也這麼說過。」

    他打了我一巴掌,匆匆退出去,「小九,你真讓人掃興。」

    我盯著芙蓉帳頂,眼角緩緩淌出淚來。

    《豔骨》,江初月 x 沈淮,美豔陰鬱公主 x 溫柔救贖太醫,劇情流。

    1

    我是九公主,江初月。

    剛剛從我宮中拂袖而走的,是我的太子哥哥。

    那些「髒唐臭漢」之類的荒唐事,在我的宮裡也並不稀罕。

    而他們這樣做的原因,與一個虛無縹緲的預言有關。

    「帝在位第十六年,皇女奪權。」

    我的父親與我的哥哥們算來算去,覺得最有可能奪權的是我。

    因為我的母親是前朝貴妃。

    你看啊,一個打下江山的新君,不顧及自己在史書上的名聲,像畜生一樣強佔了前朝妃嬪。

    你說他是多無畏的男人,卻又不見得。

    他懼怕預言,卻強撐出一幅「朕乃真命天子」的清高姿態,不肯溺斃宮裡的任何一個公主。

    而當他看清我的眼睛與前朝皇帝一般,呈現琥珀淺色時,他又發了瘋般地認定我就是那個會奪權的皇女。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這樣說,太子也這樣說。

    每一次,他們都這樣說。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他們宣洩的藉口,還是他們畏懼的藉口。

    太子走了以後,我宮裡照例傳醫女為我診治。

    多可笑啊,他們變著法兒地折磨我、羞辱我,卻又害怕我會死,次次都把名貴藥材用在我身上。

    他們偽善、寡德、卑鄙、自私。

    他們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嘔的畜生,卻穿著最精緻華貴的衣裳,坐在最高處的位置,人模人樣地接受萬民朝拜。

    我噁心,我想吐,我尋死不能。

    那我就躺平。

    他們不是要摧毀我的意志嗎?

    那就來吧。

    一個什麼都不想要的人,一個比亡魂還不如的人,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

    醫女來了,這次換了個新面孔。

    唇紅齒白,個子高挑。

    說話總帶著笑,眼睛如彎月。

    她是偌大宮殿裡唯一的一抹暖色,然而我只是漠然地瞥了她一眼。

    她說她叫沈淮,是餘杭沈家這一年新進宮侍奉的醫女。

    我無可無不可地嗯一聲,我不在乎她叫什麼,也不在乎餘杭沈家是什麼。

    凡是在我身邊侍奉的,要麼是父皇的人,要麼是太子的人。哦,只有一個例外,朝星,她是太后的人。

    反正,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個,監視我。

    監視我是否有不軌之心,是否會成為「帝在位第十六年,皇女奪權」裡的那個皇女。

    我懶懶地起身,在她面前解開了衣裙。

    外袍、裙裳、小衣。

    衣物一件件墜落在地。

    我平靜地看著她,而她居然紅了臉,然而在看清我身上青青紫紫的淤傷後,她的眼神又變了。

    又多了一個鄙夷我的醫女。

    我這樣想。

    也是,這皇宮裡四位皇子五位公主,每一個都如珠如玉般尊貴嬌寵——只除了我。

    他們是珠玉,我就是草芥。

    一個混在珠玉堆裡,因而愈發微賤的草芥。

    我輕慢地笑了,笑我自己。

    我笑夠了,抬眼看她,卻發現我似乎是誤會沈淮了。

    因為她的眼裡裡閃爍著的,分明是憐惜。

    沈淮注視著我,輕聲問:「公主疼不疼?」

    我將這三個字在唇齒間咀嚼,笑了:「疼不疼?」

    在這宮裡,誰敢問我一句疼不疼?

    我也輕聲答:「小醫女,你好大的膽子。」

    她疑惑地看我,似乎不明白隨意一問為什麼就成了大膽。

    我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眼睛是溫潤的杏仁眼,一眨不眨地注視我的時候,彷彿山間清溪,乾淨又明澈。

    我隨便說的,因我被關在宮裡一十五年,從未去過山間,也不曾見過清溪。

    我忽然就灰心了起來,連話也不想說,揮揮手示意她趕緊上藥。

    早點上藥,就能早點止疼。

    那被撕裂一般火燒火燎的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我是一個賤人,一個髒得不能更髒的賤人。

    2

    沈淮蹲在我腿間,小心幫我抹藥。

    她的手指很修長,大概適合撫琴。

    我小時候學過一兩年音律,很快就被父皇喝止了。

    他想讓我成為一個草包,一個廢物,一個不可能威脅到他皇權的螻蟻。

    我盯著沈淮的手太久了,她不安地抬頭看我,臉頰緋紅:「我是不是弄疼公主了?」

    我不答反問:「我是不是很美豔?」

    沈淮愣了一愣:「啊?」

    我又問:「我是不是身段很好?」

    她耳垂和脖頸都燒紅,訥訥不言。

    我拉起她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胸口。

    沈淮被燙到一般縮回手去,羞憤道:「公主不可!」

    我悲哀地笑:「你看,你一個女人,都覺得我美豔妖嬈,連碰我都要臉紅。那麼,我的父皇和兄長對我如此,是否也不能怪他們?」

    沈淮臉上的紅色漸漸褪去,恢復成原本的面白如玉。

    然後她溫柔地說:「公主,是他們的錯,不是你的錯。」

    我就笑:「他們是天子,是太子。」

    她堅定地說:「對錯與地位無關,錯了便是錯了。」

    內殿昏暗,美人燈依稀搖曳出昏黃光影。

    就著這淺淡亮色,我看見沈淮的神情,溫柔如月光,清澈如山溪,也,堅定地好似亙古不變的磐石。

    她神情太凜然,我竟無法言喻,只低頭躲開她溫柔憐惜的目光,輕聲嘆:「阿淮,你當真是十分大膽。」

    她還想說什麼,殿外內侍傳召——

    「陛下駕到!」

    我一把推開她:「你快走!」

    她尚茫然,朝星已經收拾好了藥箱與散落藥物,拽過她往偏門走去。

    我的父皇,帶著一身酒氣衝進來。

    鋪天蓋地濁臭的氣味裡,我唯獨聞見一縷還未散去的藥香。

    明黃的龍袍佔據我所有視野之前,我看見沈淮悲傷的目光。

    你在為我悲傷嗎?小醫女。

    3

    這天,我激烈地反抗。

    多奇怪啊,這些痛苦,我從前是能忍耐的。

    可是,被那雙清澈眼睛悲傷注視過後,我忽然覺得,再多一分一秒,我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一巴掌打在了我父皇的臉頰。

    清脆的響聲過後,我們倆都愣住了。

    然後他一把將我搡在地上。我額頭撞到了床柱,頭暈得不能視物。

    他裹上龍袍,居高臨下地盯著我,和藹地說:「小九,你生來就是賤種,朕以為你是知道的。」

    又來。

    我對他露出一個笑,然後報之以同樣溫柔的聲音:「可是父皇,每一次,都讓我想吐。」

    我被他打得昏了過去。

    夜風吹在我臉龐的時候,我醒了過來。

    窗戶不知何時開了一線,露出一角深藍天空和幾點晨星。

    多美啊,也,多遙遠啊。

    我這一輩子,看過幾次星空啊?

    有些人的夜晚,是與相愛的人並肩看月色。

    而我的夜晚,則永遠被混沌所主宰。

    還要這樣多久呢?

    我笑著打碎花瓶,用鋒利的瓷片用力割破了手腕。

    大概,不會持續很久了吧。

    紅色的血一滴又一滴地淌下,洇溼了我的腳踝。

    尖銳的疼痛從我手腕開始蔓延,然後漸漸麻木。

    我倚著窗,在東方漸漸泛起的亮色裡,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睛。

    老天爺,如果你能看見,求你讓我死去或者醒來,這噩夢般恐怖的人生,我真的無法忍受了啊。

    我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夢裡我還年幼,枕在母親的腿上數星星。

    母親說,那是織女星,那是牛郎星。

    我壓根分不出,卻也跟著重複,哦,那是牛郎,那是織女。

    母親抱著我笑,又說,初月,你知道你為什麼叫初月嗎?因為月亮最乾淨,母妃希望我們的小初月,能像天上月,永遠皎潔,不染纖塵。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某個人的懷抱裡。

    恍惚中我生出一絲錯覺,以為這是我母親。

    我睜開眼睛,恰好能看見她長而翹的鴉睫。

    是沈淮。

    我緩慢地眨眨眼睛,說話都費勁,「我怎麼沒死成啊。」

    沈淮眼睫迅速一抬,露出山溪般澄澈的眼睛來。

    她看見我醒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把我從她懷抱裡扔開。

    她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似的,又慌慌張張地攬我回來。

    她懷抱好溫暖,帶著平和的草藥香氣,這麼好聞。

    她輕輕撥開我額前碎髮,手指似乎都在顫,「公主不應該傷害自己。」

    我直笑,笑到沒力氣,舉起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腕,對著光瞧了半晌。

    我嘆氣:「你不該救我。」

    沈淮垂目瞧我,只說:「醫者仁心。」

    我把這四個字咀嚼了片刻,輕聲說:「可我生不如死。」

    她怔住了,眼裡又出現那種悲憫的色彩。

    我懶得去看了,想起身,又摔回她臂彎。

    我抬眼瞧她:「你個子這麼高,應該能抱起我吧?我要沐浴了,你抱我進湯泉。」

    不知那句話戳中了她,她竟又開始臉紅。

    我看得好笑,伸出一根指頭戳她梨渦,「小醫女,你為什麼總是臉紅?」

    溫泉水滑,沈淮的手指更滑。

    我讓她幫我寬衣,她的手指半天都解不開一個搭扣。

    我終於忍不住問:「你手這麼笨,是怎麼當上醫女的?」

    她的臉紅得更厲害,小心翼翼地解開繫帶,幫我剝下衣衫。

    我整個人赤裸地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小小地嘶了一聲。

    無非是為了我身上傷痕。

    我甚至還能分心去安慰她:「沒關係啊,你以後就習慣了。」

    她蹙眉,掬水在我肩頸,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

    我靠著涼玉,整個人蜷在溫暖湯泉裡,我看見自己水中倒影,頰上腫起一個掌印。

    我自虐般伸手去按,邊痛邊笑:「小醫女,我真的很討厭男人。」

    沈淮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我也是。」

    4

    我十五歲的夏天,母親出宮禮佛,帶上了我。

    說祈佑我朝安寧。

    鬼話。我若求佛,也一定是求王朝傾覆,我父皇與兄長被吊在城牆上曬成人幹。

    沈淮說:「公主你不能這樣想。」

    我張開雙臂方便她塗藥,垂眼瞧她:「你為什麼這麼善良?」

    她想了想,又抱歉地看我。

    沈淮說,她家世代行醫,家風極好,人人相親相愛,你謙我讓。

    我「哦」了一聲,說:「你命真好。」

    沈淮就不說話了。

    我穿好了一身白衣,去見母親。

    我母親年齡不小了,依舊美得很。

    我平時不大見她,因我知道她苦,而見到我時,她會更苦。

    我的母親什麼都知道,可什麼都無能為力。

    我們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依然是四五歲時承歡膝下的江初月,她依然是希望我如月皎潔、不染纖塵的尋常母親。

    馬車停在了寒隱寺,主持明鑑大師親自來接我們。

    我聽說過他的傳聞。

    說他是前朝大將,本是探花出身,因謀略過人,領了兵去打仗,後來場場都勝,便被封了大將軍。

    再之後,他心上人另嫁他人,他一時執念,剃度出家了。

    我就說:「出家也好,起碼不用經歷改朝換代的糟心事。」

    朝星搖頭:「因為執念而皈依的,大多塵緣未了。」

    我看著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塵緣未了的樣子。

    他看誰都悲憫,說話也像帶著檀香味道。

    我在佛前拜了又拜。

    一求我父皇暴斃。

    二求我兄長橫死。

    三求我母親康健。

    對不起了母親,我把對你的心願放在了最後,因我深知,父皇與兄長一日不死,你就一日難以康健。

    我跪太久了,起不來。

    沈淮扶我,我跌進她懷裡。

    很久沒人這樣不帶情慾地擁抱我了,何況沈淮帶著青草氣息的衣襟,總忍不住讓人想多聞聞。

    我抱著沈淮,不想鬆手。

    她推開了我。

    我瞪她。

    她就嘆氣:「公主,這是在佛前。」

    我說:「我父皇那種人都沒有天打雷劈,我抱一抱我的小醫女,又會怎樣?」

    她無奈地看著我,眼神很溫柔。

    就好像天上星、水中月。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喜歡上她了。

    她是女的。

    我也是。

    那又怎樣?

    噁心的男人千千萬,沒有一個比得上沈淮。

    「阿淮,」我說,「我想我大概有點喜歡你。」

    沈淮怔住。

    她又苦笑,「公主,這是在佛前。」

    我滿不在乎地笑:「佛有什麼用嗎?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佛何曾管過我半分?憑什麼我喜歡人了,佛就要來管東管西?」

    我踮腳要親她。

    沈淮又推開我。

    「我要生氣了。」我說。

    「公主不要為難我。」她說。

    朝星來喊我,看見我和沈淮對視,愣了一愣,隨即若無其事道:「公主,我們該回去了。」

    只是禮佛而已,仍要受到管制。

    我心裡不痛快,也要給別人找不痛快。

    我問朝星:「回去得早能做什麼嗎?好讓父皇和太子哥哥一人來一次棲霞宮?」

    餘光看見沈淮的神色黯了黯。

    我的心情就跟著更差。

    這不應該。

    我很少這樣尖刻,朝星斂眉:「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公主切勿動怒。」

    我一揮衣袖,看也不看她們,轉角去找母親。

    然而我的腳步停住。

    我看見佛塔偏角外,小院門縫裡,在慈眉善目的主持面前,我母親失態痛哭。

    5

    我推門進去,問她:「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她搖搖頭,摸摸我發頂,眼圈紅透了。

    明鑑大師忽然說:「九公主,老衲給你看相吧。」

    我有點意外。

    我以為看相是那種半吊子野和尚才會做的事情。

    明鑑大師看了我一會兒,說:「公主吉人天相,十六歲以前受盡磨難,但從十六歲開始,就遇難呈祥,權勢滔天。」

    他明明是在給我看相,卻並不很在意我的看法似的,轉過身對我母親溫聲:「娘娘不必擔憂了。」

    他像是在說一個鄭重的諾言。

    我又覺得自己離譜,大師超脫於紅塵之外,有什麼好許諾的?

    我母親擦乾眼淚,也對他報之一笑:「那本宮就多謝大師了。」

    這天晚霞特別好看,橘紅深深淺淺地點綴在深藍的天幕。

    回宮的路上,母親要求停車,她帶我去買首飾。

    其實我什麼珍寶都有,首飾和衣裙更是無數。

    但她樂意,我也就由著她。

    母親為我掛上瑪瑙耳墜,銅鏡裡照出我和她的輪廓。

    是銅鏡太斑駁了嗎,為什麼她的眼裡又閃著淚花?

    我扭頭去看時,她只是看著我微笑:「我們初月出落成大姑娘了,母妃可以放心了。」

    放心?

    放什麼心?

    帶著一匣子金銀珠寶回宮的我並不知道,原來她說的放心是指,她可以放心去死了。

    這天半夜,寒鴉叫得淒厲。

    明明是盛夏時節,我卻手足冰涼地醒來。

    然後我聽見了慌亂的腳步聲和朝星的低語。

    「公主還在睡。」

    「要叫醒她嗎?」

    「畢竟是親生母親。」

    「可她是自戕!」

    我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我喊:「朝星,你進來。」

    門外的低語立刻止息。

    朝星晚了一會兒才來,進來的時候,捧著一套喪服。

    我盯著她手裡的東西,心裡像是漏了很大一個洞,寒冷的風灌進來,又帶著我身體裡的餘溫離開。

    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我又懷著一絲微薄的希望——

    想開點啊江初月,說不定是你父皇死了呢?

    我居然笑了。

    朝星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惶,她肯定以為我瘋了。

    然後她說:「公主節哀,寧妃娘娘歿了。」

    我聽清了。

    我不再笑。

    我也沒有掉眼淚。

    我只是想,她終於解脫了嗎?

    我竟然有點羨慕。

    我們是母女,亦是同病相憐的患難之交。

    我所經歷的一切,也都曾加諸她身。

    當然了,她比我更難,這是肯定的。

    王朝傾覆,她被迫侍奉二主,為了保全我,她忍耐了太多年。而她的忍耐換來的並非同等的剋制,而是變本加厲的瘋狂,她連女兒的貞潔也守護不住。

    去她宮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是從哪一刻起,徹底撐不住的呢?

    她曾說女人的美豔是一種罪過,而她有愧於我,把這種罪過帶給了我。

    我當時怎麼回她的?

    一定回答得不太好。

    不然她怎麼會固執地把過錯都包攬在自己身上,以這樣決絕的姿態毫不留戀地離開這塵世?

    宮牆影影綽綽,朝星提著一盞燈走在前面。

    黑暗中四下腳步輕輕,幾不可聞。

    恍惚間,我以為我也是一隻鬼。

    一隻沒了母親,再無歸途的鬼。

    我腳步踉蹌,沈淮扶住了我。

    昏暗的夜色裡,她擔憂地看著我。

    我問沈淮:「女人的美豔是一種罪過嗎?」

    她垂目看我,輕聲答:「女人的美豔並非罪過,男人的貪慾才是罪過。」

    我重複一遍她說的話,眼眶裡忽然盈滿了淚水。

    如果多年以前也有人這樣對我母親堅定地說上一句你沒錯,她是否就不會這樣痛苦?

    我忍不住嚎啕。

    母親,你聽見了嗎?

    從始至終你沒有錯。

    有錯的是貪婪無德的男人。

    可是母親,你還能聽見嗎?

    我仰著頭看天空,眼淚止不住地滑落。

    這晚的月亮好圓,皎潔明亮,不染纖塵。

    但我再也不能伏在母親膝頭,陪她看牽牛織女星了。

    6

    后妃自戕,算是皇室醜聞。

    母親的靈柩只停了一夜,翌日清晨,就潦草地送去下葬。

    滿宮鶯燕依然穿紅著綠,闔宮上下,只我一人穿喪服。

    白燭垂淚,灰燼輕飄。

    我跪了許久,睜著眼睛熬過了長夜。

    這一世母女緣淺,竟不知是她虧欠我多些,還是我虧欠她多些。

    我想啊想,想破了腦袋,也得不出答案。

    我按著心口,痛倒在了靈前。

    是沈淮抱我回去的。

    我抱著她脖頸,小聲說:「阿淮你知道嗎,我以前曾經怨恨過她,怨她生下了我卻無法保護我。但我不知道,其實我每痛一分,她會痛十分。」

    沈淮垂睫看我,低聲道:「公主不要自責。」

    我眨眨眼,眼睛乾得很,卻泛不出多餘的眼淚,我說:「阿淮,你說得對,美豔並非罪過。不過我想,無權才是罪過。沒有權勢保護的美貌是魚肉,任人宰割而無法自保。」

    她不語,山溪般澄澈溫柔的眼睛凝視著我。

    宮門打開,殿門打開。

    棲霞宮與我離開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

    奢靡而冰冷。

    沈淮輕輕將我放在床榻上,又把被子拉好,轉身要走。

    我拉住了她的衣角。

    她回頭看我。

    「你可以再抱抱我嗎?」我說。

    她嘆氣,然後彎腰,在我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公主,我一直在。」

    7

    太子哥哥拉扯我的喪服的時候,笑著說:「小九,要想俏一身孝,這話果然沒錯。」

    我把藏在枕頭底下的刀拔出來,抵在他心口,也笑著說:「那我今天殺了你,明天也為你守孝,你看使不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