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節 晚晚不聽聲

    我的駙馬,是個極溫柔的人。

    我不僅有腿疾,還是半個啞巴。

    那天他跪在金鑾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願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父皇高興壞了,說我這輩子,終於幸運了一次。

    我笑了。

    若不是他至今沒碰過我,我也差點信了。

    我自小就命不好,百病纏身,生母離世。

    及笄那天,我的無憂宮起了滔天的大火。

    我倒在劇烈火焰裡,眼睜睜看著整個宮殿化為灰燼。

    挽雲拼死把我救了出來,我卻瘸了腿,還因拼命嘶吼求救,啞了喉嚨。

    父皇說,念徽別怕,父皇養你一輩子。

    我斷卻了以後嫁人的心思,只想尋到名醫,治好我的腿疾和啞症,然後青燈古佛度餘生。

    皇室的姐妹少我一個多我一個都一樣,她們和親的和親,下嫁的下嫁,出家的出家,以至於三年後,皇室裡竟只剩下我一人。

    我就是在去給挽雲掃墓的路上,遇見了蘇渙。

    彼時的他剛被提名為狀元郎,走在街上都有小娘子紅袖招搖。

    我在路的拐角,不小心被香囊砸中了臉,一道衣袖拂過,替我擋了橫空的桃花災。

    我偏頭就瞧見了他。

    光風霽月,日月同輝,好一個瀅澤如玉的美公子。

    我自慚形穢,擺手示意太監帶我離開。

    他突然上前攔住我,淺淺笑說:

    「在下蘇渙,竟叨擾了姑娘的清淨。」

    蘇渙說,他是家中獨子,父母皆亡,這回考上了狀元郎,打算在此成家立業。

    他還說,他看我面善,定是個難得嫻雅的好姑娘。若我不介意,可以喚他的名字。他姓蘇,名渙,字長生。

    被父皇欽點的、剛及冠的狀元郎,蘇渙。

    我還坐著輪椅,嗓子不適,自是不敢接受他的善意,只搖搖頭,欲要離開。

    蘇渙也不攔,目送我遠去,卻在我被推出門的剎那,輕輕說:「薄荷、甘草、桔梗、金銀花熬成湯,可潤嗓。當歸、海風藤對膝蓋有利,可入藥。姑娘不妨一試。」

    我轉頭去看他,卻見他笑著向我揮手,攜一身從容翩然的氣度,悠然走遠。

    我怔怔地被推著離開,心想,長生可真是個極溫柔的人。

    而我,怎敢叨擾這樣的好人?

    我被蘇渙攪了心池,回到無憂宮後,叫了舞女來表演。

    舞女腰肢婀娜,歌聲曼妙,我卻聽得心不在焉。

    父皇聞聲而來,看見這一宮的舞女,大怒:「誰給念徽公主請來了清月坊的歌伎?給朕拖出去!」

    舞女們瑟瑟發抖,不懂哪裡惹了帝王的雷霆之怒。

    我這才意識到不對,忙招手示意下人帶她們走。

    父皇說:「念徽,你以後不許接觸這樣的人。」

    我點頭應下,卻想起了記憶裡另一個身影。

    差點忘了,挽雲也是歌舞坊出身。

    她能歌善舞,脾性驕傲激烈,絕不肯賣身,被我相中,贖進宮來做我的貼身婢女。

    挽雲很照顧我,我與她情同姐妹。

    我及笄那天,無憂宮起了大火,當日是她當值,雖起火跟她沒關係,而且她還為了救我而死,但父皇還是遷怒了她,甚至她背後的清月坊。

    盛極一時的清月坊,就是從那時候沒落下來的。

    而我能給挽雲掃墓,已是父皇最後的仁慈。

    蘇長生對我表達善意,到底為什麼,我是不知的。

    但我落得這樣一身疾病,應該離他遠一些。

    舞女撤下後,父皇陪我良久。

    他說,念徽,朕已經在替你尋醫了,你再等等朕。

    他說,念徽,你生母是那樣優秀的人,身為她的女兒,你可曾是大涼最好的公主,朕會替你擇一個良人,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只點頭,卻不敢說我早已看淡了這些。

    父皇絮絮叨叨,直到太監說狀元郎進宮稟事,他才姍姍離開。

    狀元郎?

    我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便揮退下人,自己推著輪椅去乾清宮。

    去乾清宮的路上經過御花園,滿園的春色旖旎豔麗。

    我轉著輪椅,途經小道,被巨木盤桓交錯的樹根攔住去路。

    宮婢們當值的地方不在此處,我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為難得額頭冒汗。

    我試著轉著輪子,整個人失去平衡,連著輪椅跌了出去。

    身子砸在地上,火辣辣地疼。

    我的眼淚瞬間冒了出來。

    輕輕的腳步聲在我身前停下,一雙修長潤白的手用力把我扶起,我抬起頭,就撞上蘇渙清冽如水的黑瞳。

    我臉發熱地坐上輪椅,摳起了自己的衣角。

    他絲毫不提及我的狼狽,微微彎腰,手指抹過我的眼淚,淺笑說:

    「公主不哭。」

    ……

    蘇渙叫人把我推回忘憂宮。

    我見他要走,突然想起我還沒告訴他我的名字,便抓住他的衣角,艱澀開口:「晚……晚。」

    他回首,有點驚訝地挑眉。

    我努力地發出聲音:「晚……晚。我……我叫宋晚晚。」

    他眼角微彎,聲調柔和,不疾不徐道:「彼時不知你是念徽公主,一見就心生歡喜。如今復見,竟更加覺得公主柔軟貌美,若在下有所唐突,還望公主莫怪罪。」

    他眼底帶笑,恍若漾起了湖光水色。

    我卻紅了臉,悄悄低下頭。

    那人朝我作揖,身影漸行漸遠。

    我沉浸在他方才的溫柔軟語裡,為自己的殘疾自卑的同時,莫名覺得……

    就算那春意滿園,也不及公子的眉眼半分。

    我開始打聽名醫,詢問我的腿疾和啞症有沒有的治。

    父皇第一次見我如此積極,立刻下了旨意,說能醫好公主者,賞金萬兩。

    他如此鋪張,終於惹得群臣不快。眾人聯合起來上諫,說公主馬上就要錯過出嫁的年紀,再留在皇室,恐會給先人蒙羞。

    說白了,就是想給我找個駙馬,這樣皇上就不好再在出嫁的公主身上砸這麼多錢了。

    父皇生氣極了,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大家都明白,想醫好我勢必要興師動眾,而這財力物力,用到別處豈不是更好?

    我只笑了笑,給父皇傳了字條,罷了,不必治了。

    放眼大涼,又有誰願意娶這樣一個瘸腿的啞巴?

    他們似乎都一起忘記了,曾經的念徽公主,才藝冠絕容色姝,是整個皇室的驕傲。

    但現在,萬兩黃金對於我這樣的人,不值當。

    父皇默然良久,終於對群臣百姓妥了協。

    他到底還是選擇了江山社稷。

    沒有人問我一句,公主安否。

    外頭陰雨連綿,我雙膝痛得厲害,卻心緒難平,孤身去了挽雲的墓地。

    紙傘飄搖,遮掩了我從身到心的歇斯底里。

    我面對冰涼的墓碑,啞聲哭著:「挽……雲。」

    挽雲,我想剃髮為尼,去古寺理青燈。

    挽雲,他們都覺得我這輩子就是廢了。治一個廢人,是極為愚蠢的。

    挽雲,父皇也要放棄我了。

    一隻手覆上我的發頂。

    他輕聲問:「怎的在此遇見了公主?」

    我避開蘇渙的手,用盡力氣說出話來:「公子……跟了……跟了我一路,現在……又何來這一說?」

    他也沒否認,蹲下身子與我平視,「挽雲是誰?」

    我緩聲道:「姐……妹。」

    他笑了笑:「是你很重要的人嗎?不然你不會連心事都跑這裡來說。」

    我點頭,吃吃地道:「她……她燒死了。」

    一代歌女,毀於火劫,可悲可嘆。

    蘇渙又笑了,「那你,可願跟著我?」

    我睜大眼睛,「什……什麼?」

    蘇渙黑瞳裡有春水漾開,清晰地倒映出一張姣美錯愕的臉,「在下早年目睹公主風采,一時間驚為天人,可惜緣分尚淺,未能結為連理。如今數年過去,見此伊人,復加傾心。」

    他不管我的驚愕,一手替我執傘,一手牽起我,緊緊握住。

    「不知晚晚,能聽懂我心聲否?」

    蘇渙的表白來得太突然,我雖有點預感,但還是紅透了臉,抽出手,拼命搖著頭。

    且不說我們才認識多久,我配不配得上他都是現成的問題。

    雨絲細密連綿,在暮春的天氣裡攜捎起零星繾綣,他如遠山雲霧的眉眼似有暗淡,華光漸滅,幾經流轉。

    我深吸口氣,指了指自己,擺了擺手,然後凝視他。

    蘇長生,你認識我嗎?你瞭解我嗎?你懂我嗎?

    曾經的公主豔冠京城,如今的公主落魄頹喪,我有數般模樣,你可都見過嗎?

    蘇渙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他眼睫顫了顫,站起身,重新露出微笑,「我送晚晚回宮。」

    而不是「在下送公主回宮」。

    他推著我靜靜地離開,步伐從容淡然,彷彿方才傾瀉情意的不是他一般。

    回到無憂宮,我點頭致謝,他卻不著急走,反而彎下腰來,摸了摸我的喉嚨。

    猝不及防。

    我臉上有點發熱,匆忙想避開蘇渙曖昧的動作,他卻拿開了手,半蹲下身子,掌心覆住我的膝蓋,輕柔替我揉捏,「晚晚定是沒有好好聽我的話。」

    我心裡一陣鈍痛。

    你應該清楚,我的身體已經沒有救了。

    他瞬間懂了我的心思,輕聲道:「放棄了這個嗓子和這雙腿的,分明是你自己。」

    我怔愣地眨了眨眼。

    蘇渙流暢的鼻樑弧線彷彿精心雕刻過一般,低垂眼瞼道:「以後每天發聲半個時辰,讓下人攙扶走路一個時辰。」

    我瞪大眼睛。

    他唇角挑起幾不可察的弧度,「就這麼說定了,晚晚可不許耍賴哦。」

    我張了張唇,腦海裡想的卻是——

    能被長生這般溫柔的人,如此悉心對待,就算他對我的心意裡,真的摻雜了別的東西,我也是不虧的。

    我莫名地開始好奇蘇渙的過往。

    這個人的出現,到底還是讓我平靜的生活起了漣漪。

    不得不說,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是個怎樣的人。

    他知道,曾經光芒萬丈的我,陷入這般境地一定不甘心,所以他給了我一個救贖自己的契機。

    我想打聽,有關於「蘇渙」的曾經。

    不過這不用我多動手,父皇已經注意到他了。

    幾天後,父皇就把蘇渙的陳年往事寫成冊子給我過目,他說,朕瞧著你與這個狀元郎近來走得頗近,朕查過了,他是個好孩子。

    他走時,留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我拿到冊子,大致掃了幾眼。

    上面記載得事無鉅細:

    他幼時生於蔚州,從前的蘇家是蔚州的大家族,後來蘇家沒落,如今竟只剩下他一個嫡子。

    所幸蘇渙也爭氣,考上了狀元。

    ……

    我興致缺缺地丟掉了冊子。

    他現在在幫助我是真的。我背地裡查他,終究是不妥的。

    拋開雜念後,蘇渙再來此時,我跟他相處也更加坦然了。

    他經常帶著調製好的中草藥過來,叮囑我使用辦法。有時他會力度適中地為我揉捏雙膝,慢聲細語地哄著我慢慢說些話。

    下人們瞧著我們相處,都捂嘴偷笑:狀元郎待公主可真好,看來公主以後是有福了。

    有一回這些話竟被蘇渙聽見了。

    他衝我挑眉,竟不顧禮儀,直接彎身擁住我。

    我雖知他對我有心,但他從未做出太出格的事,如今讓我一時呆住,忘記了推開他。

    他很快便鬆開我,溫和的黑眸卻難得帶有幾分生氣和嚴肅。

    我訥訥問:「你……你生……生氣了?」

    他認真地點頭,「晚晚,如果以後有男子抱你,你應當推開他。」

    我啊了聲。

    「晚晚,你現在太過柔軟了。」他輕嘆著,眸子裡露出嗔怪和疼惜。

    我心情震盪,只聽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是太陽一樣耀眼的人,你要脾性激烈些,你要學會反抗命運。」

    蘇渙依舊不勤不緩地來看我。

    我卻心知,我正在被他拉出漆黑的深淵。

    雖然我還是半個啞巴,雙腿也沒好起來太多,但我決定做些東西,當成謝禮送給蘇渙。

    公主禮制的宮中糕點,想必他是沒吃過的。

    無憂宮有個小廚房。我親自挑揀了食材,讓下人都離遠些,不可偷看。我照著食譜,一步步和麵,然後小心翼翼地點燃了柴火。

    灼燙的火光搖曳,我手忙腳亂地丟進去一些蓬草,卻沒控制好量,灶內的火焰嘩地燃起數丈。

    恐怖的回憶湧上腦海。

    我驚叫著跌出輪椅,火蛇分明燒不到我,但我還是怕得往牆角縮。

    下人們一窩蜂地想要衝進來。

    門口從遠及近跑來一道白衣身影,他一貫淡然和煦的臉上出現了幾近崩潰的神色,我捂住耳朵大叫,抬眸就見他驚惶地撥開下人,顫抖著身子撲跪在我身前。

    那雙眼瞳裡的擔懼,我看得真切。

    我一下子止住了尖叫。

    蘇渙黑眸裡竟氤氳上一層淡淡的水汽,他慢慢平靜下來,微沉著臉,緊緊把我擁住。

    在我耳畔,他緩聲道:「晚晚,不聽話。」

    屋內的火焰還在緩慢燃燒,但這樣的小灶火很快就被下人撲滅了。

    蘇渙打橫抱起我來,抱著我遠遠離開小廚房,尋到安全的床榻才把我放下。

    我緊抓著他的衣襟,劇烈地喘氣,眼角無聲流下眼淚。

    他彎著腰,輕輕撫去我的淚珠,溫柔得像是對待稀世珍寶。

    「晚晚,不哭。」

    我的心裡,驀然塌陷了一塊。

    我知道,這一刻,我敗給了溫柔。

    令人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的,溫柔。

    父皇急忙來問我發生了什麼。

    下人們戰戰兢兢交代了此事,父皇聽了一陣後怕,連連感謝蘇渙來得及時。

    父皇要給蘇渙備上豐厚的謝禮,特許他明早上朝接受表彰。蘇渙笑了笑,說他什麼都不想要,只心心念念一個人。

    父皇問那人是誰。

    蘇渙不著痕跡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說:「她還沒有同意。」

    待父皇走了,蘇渙揮走下人,衝我笑道:「不知,我心心念唸的這個人,願以身相許嗎?」

    我紅了臉,「父……皇……」

    這件事得經過父皇同意。

    蘇渙挑起唇角,垂下眼簾。

    次日,金鑾殿,父皇大肆誇讚了他,並問他想要的人是誰。

    蘇渙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跪了下來,「臣,願與公主一生一世一雙人。」

    滿朝文武皆寂然不語,父皇笑得開懷,「念徽,你願讓他做你的駙馬嗎?」

    我望向蘇渙,與他清冽的視線碰撞在一起,空氣中纏綿出悄無聲息的旖旎。我一時間,竟只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我想,或許我可以給他,或者給我自己,一次機會。

    於是,我點了點頭。

    兒臣,願意。

    蘇渙娶我那天,從皇宮到城門口,八抬大轎,十里紅妝,風光其極。

    我特意央求了父皇,從蔚州請來了清月坊來助興。

    清月坊的坊主迢迢趕來,親自為我唱歌。

    我在滿城歡呼中,攜著蘇渙的手,住進了公主府。

    大門闔上的最後一剎,我回頭看向宮門口的高閣,只見坊主蘭姨也在遙遙看著我。

    她身穿挽雲喜歡的紅裙裳,鬢戴挽雲喜歡的玉蘭簪,抱著琵琶,輕攏慢捻抹復挑。一雙水眸裡,似乎含了千萬話。

    挽雲是她一手捧出來的頭牌。我看見蘭姨,就能想到那個驕傲倔強的挽雲。蘭姨為我展亮歌喉,就好像挽雲在目送我出嫁。

    我看著她啟唇欲言,看著大門漸合,看著府邸關上。

    嗩吶吹拉,賓客盈門,悵然若失的空落中,蘇長生俯身在我耳畔,輕吐口氣:

    「你終於是我的了,晚晚。」

    合巹交酒,紅燭微醺。

    待蘇渙打發走外面的賓客後,已是戌時末。

    他揭下我的紅蓋頭,面上帶著動情的繾綣。我緊張地抓著衣角,就見他神色忽而怔忪,像是痴了一般。

    他緩緩把目光往下移,落在我大紅的裙襬上,笑了笑,「晚晚穿紅裙,很好看。」

    我的臉唰地紅了。

    他傾身過來,在我額間落下一吻,輕輕碾磨。

    手指勾住我的衣帶,一挑即落。

    錦被,蓋上。

    解到裡衣的時候,蘇渙動作一停,垂下眼簾道:「你行走不便,今天定是辛苦了。」

    我確實很累,但我還是鼓起勇氣,褪去他的外衣,「蘇……渙。」

    他用手指抵住我的唇,「喚我長生。」

    我磕磕絆絆道:「長……長生。」

    蘇渙把我擁入懷裡。燭光朦朧,遮住了他的神情,讓我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

    他緩聲說:「你腿疾還未痊癒,同房會不舒服。」

    我訝然眨了眨眼。

    他抬手滅了紅燭,把我緊緊抱住,闔上眼道:「休息吧,晚晚。」

    我往他懷裡縮了縮。

    長生,可真是個極溫柔的人啊。

    我闔上眼睛,不知是現實,還是個美好易碎的夢,竟隱約瞧見了月上柳梢,瞧見了才子佳人,瞧見了我胸腔裡無法抑制的悸動,以及耳邊那一聲聲的、纏綿入骨的——

    「晚晚」。

    新婚這陣子,我莫名多夢,極為不安。

    我想知道,蘇渙到底為什麼遲遲不碰我。

    他把我照顧得極好,為我煲湯潤喉,替我捏膝,扶我走路。他仔細地看住公主府、看住我,一步不離。

    他鼓勵我說,你要重新站起來,你要擁有好嗓子。

    他還給我買紅色的裙裳,讓我穿給他看。他喜歡我穿紅衣裳,他說晚晚穿紅衣裳最好看。

    我還沒來得及細細去問同房這種私密事,他就送了我一把琵琶、一個玉蘭簪。

    思索多日後,我決定去找蘭姨,問問她有沒有易學的蔚州古地曲子,我想學琵琶,彈唱給蘇渙聽。

    蘇渙摸著我鬢上的玉蘭簪,笑道:「你這陣子多夢,我恐你憶起舊人,心緒悲傷,就請蘭姨回蔚州了。」

    我被他慣寵出了從前的小脾性,便揮開他的手,笑著打趣:「長生……獨斷。」

    蘇渙眼底溢滿愉悅,「晚晚的脾性激烈了些。」

    說完,他目光落在我衣襟上,伸手就挑了開。

    我慌忙捂住衣裳,羞怯得不知道該看哪裡。

    蘇渙替我係上衣服,斂去笑容,淡淡道:「以後你不許任我這麼胡來,懂嗎?」

    我怔然:「啊?」

    駙馬對我胡來……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蘇渙嘆了口氣,「你應當是個驕傲激烈的人。」

    他一直不喜歡我脾氣太柔軟。我覺得,他這是在幫我恢復成我應有的模樣。

    我心裡軟成一片,湊過去在他臉上蜻蜓點水了一下,迅速躲開。

    外面夜幕漸降,如他緩緩沉下的眸色。

    蘇渙喉結滾動兩下,起身把我抱到床上,低頭看著我,卻還是鬆開了手。

    我不由自主地問:「你,心悅我……哪裡?」

    蘇渙躺在我身側,極緩地道:「身處汙垢,心逐烈日。」

    我與他吳儂軟語良久,默默發誓,我一定要學好琵琶。

    身邊的蘇渙呼吸均勻,顯然已經睡著,我見他嘴唇翕動,湊耳去聽。

    「五年前就想得到你了,我的晚晚。」

    低沉的聲音,透著他清醒時沒有的情亂。

    我悄悄躺回去,決定明日就瞞著他,偷偷去把蘭姨再找回來,教我琵琶。

    我想做長生一輩子的烈日。

    然後告訴他,你也是我心頭的日月星光。

    且,是最耀眼的那個。

    我悄悄給蘭姨寄了信。

    天氣已近隆冬了,經昨夜一場雪落,寒梅在枝頭怒放,梅紅與雪白交織纏亂,煞是可愛。

    新年將至,蘇渙身為駙馬少不得應酬,他忙了起來,我一時竟偷得閒暇,能獨自來園子裡逛逛。

    我坐在園中枝杈下,伸手接住簌簌白雪,有點失神。

    寒意從肌膚沁入骨子裡。

    父皇不能輕易出宮,就給我送信來,讓我要過得好些云云。

    他說,蘇家當時雖受皇室權力黨派清洗過,遭了些池魚之殃,但他後來也曾給蘇家暗暗助力過,也提拔蘇家嫡子為狀元郎,以示欣賞。蘇渙不是不知感激的人,他定能照顧好我。

    然後就是其他瑣碎事情,比如在靜安寺出家的常平公主,今日託人送了新婚賀禮給我,還唸叨著讓我去看看她,靜安寺有個高僧很是俊美無儔……

    我回過神,仰望枝頭的紅梅,嘆息自己無法近距離欣賞。

    一個溫暖的胸膛貼上我的後背,蘇渙白皙的手越過我的頭頂,把梅花折下來遞給我。

    我沒接紅梅,偏頭瞧見蘇渙頷首看看我,嗔笑道:「不……不許摘。」

    美麗的東西應該靜靜地綻放,不應該被摧毀。

    「晚晚不喜歡嗎?」他淡淡笑著,指腹輕捻,嬌嫩的花瓣凌亂破碎,從他指縫間黯然掉下,「那把臘梅都換掉吧,以後只種些晚晚喜歡的。」

    我微愣了下。

    雖然喜歡寒梅的不是我,是挽雲,但摘不到就毀掉,這未免有點殘忍。

    我手指蜷了蜷,「不必……」

    說話間蘇渙就已經推著我進了屋子,我只好換個話題,「長生,我想出……出府……」我歇了口氣道,「出府看看。」

    成親後,蘇渙對我寸步不離,看守著大門,唯恐我發生意外。

    他面色平淡,我卻無端從他清冽的眸裡,瞧出些許不贊成的意味。

    我沒再與他辯駁。

    蘇渙沒陪我多久就出府去忙了,而我等來了一個客人。

    請進來一看,竟是蘭姨到訪。

    她抱著琵琶,風塵僕僕,面上帶著笑,「我原以為,之前是公主不願意見我呢。」

    我疑惑地看向她。此話怎講?

    她眼裡的情緒複雜翻湧,我驅走下人後,她的目光在我的紅裙上頓了幾秒,悠悠嘆了口氣,「公主成親那日,我就想跟公主說的,可惜駙馬讓我儘快回去,這才沒來得及。」

    我摩挲著裙上細密的針腳紋路,心裡卻平靜異常。

    其實我早有準備,只是貪戀柔情暖意,一時不願醒,這才平白誤了許多時日。

    蘭姨指尖輕劃了下琵琶弦,緩緩開口:

    「公主可知,蘇公子這般風光霽月的人,當年曾是我清月坊的常客?」

    我在蘇渙回來之前,就把蘭姨送走了。

    她給我說了不少的事情,比如蘇公子身上常有藥草清香,聞著舒服極了……

    我身上的裙裳依然紅得熱烈,層層鋪在八仙椅上,彷彿刺目的烈陽。

    明明灼燙,也讓人忍不住靠近,汲取溫暖。

    我懷抱琵琶,心不在焉地撥彈。

    其實我一直都明白很多事。

    比方看似關懷我,實則在透過我懷念那個女人的父皇。

    比如蘇渙清淺的眼眸裡,總是如雲似霧。

    比如長生的溫柔,雖然不純粹,卻也含著真心,不然做不到這麼面面俱到。

    我非瞎子,當然不能聽取一面之詞,很多事實,我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遠遠的大門方向,響起一道輕輕的腳步聲。

    我溫柔的駙馬,他回來了。

    我垂眸笑著,手裡撥琵琶的動作未停。

    蘇長生,他真真正正拉我走出深淵過。這蜜糖裡,帶著苦,帶著澀,但對於一個沒吃過糖的孩子來說,卻彷彿救命的藥一般重要。

    而且五年前,因為父皇想為我擴大名聲,確實讓我在一場宴會上盛裝歌舞過。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我不能輕易下定論。

    蘇渙進了屋子,抬首就看見了我。他腳步一頓,眼底漾起笑容,「晚晚今日很漂亮。」

    我撥了撥琴絃,眨了眨眼。

    蘇渙會意,坐在一旁,唇邊的笑意如陽春之水:「晚晚竟然要給我彈琵琶。」

    我深吸口氣,生澀地彈起絃音來。

    蘇渙黑眸定定,好像一下子痴了。

    窗外有細雪悄悄落下,熹微的陽光映在窗稜上,照出滌盪的塵埃。

    靜謐的房間,唯有不連貫的琵琶音迴響。

    我在心裡,回憶著那首曲子的聲調。

    迎門高髻,倚扇清吭,娉婷未數西州。淺拂朱鉛,春風二月梢頭。相逢靚妝俊語,有舊家、京洛風流。斷腸句,試重拈彩筆,與賦閒愁。

    猶記凌波欲去,問明榼羅襪,卻為誰留。枉夢相思,幾回南浦行舟。莫辭玉樽起舞,怕重來、燕子空樓。謾惆悵,抱琵琶、閒過此秋。

    其實,五年前,除了我在宴會上表演過之外,當時名聲大噪的清月坊頭牌,也被特意請來唱曲助興。

    此刻一曲《聲聲慢》,是挽雲那時候的成名作。

    舊人落幕,新人登臺。現在換成我,用尚且不熟練的技巧,彈奏一曲《聲聲慢》,贈予蘇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