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節 魚中景

    「我遲早要死在你床上。」

    他摟著我,在我耳邊輕喘,一向清冷的臉浮現緋色,配上他身上的紅裙,妖冶得很。

    我手上動作不停,面上正經道:「我是個大夫,以前救了你,現在也不會讓你死。」

    而且你這會兒明明很舒服。

    他笑了一聲,吻了吻我的耳垂,「我知道。我總想要你可憐可憐我。」

    一個男扮女裝,一個女扮男裝,大家都一樣,誰能可憐誰。

    1

    要說是我撿到的陸璟,倒不如說是他主動送上門的。

    那日清晨我莫名睡不著,起身去後院溜達,就聽到後院的小門外有聲音。開了門一瞧,一個穿著紅色羅裙的人仰面倒在門口,空氣裡瀰漫著血腥味。我上前探了探,還有一口氣,就把他帶回了院子。

    我是個大夫,最看不得有人在我眼前受傷。

    起先一直以為這是個姑娘,畢竟穿著裙子,面容清秀,身形也不壯。只是抱回客房檢查一番後,看著那個平坦的胸部,再看看那張清秀的臉,我不免陷入了沉思。

    頭一回撿人,好像就撿到了不得了的。

    他身上有很多傷,新舊不一,看起來像是用鞭子抽的,而最新的那處,在腹部,像是刀劍所傷。我不知他經歷了什麼,竟然能把身體折騰成這副慘狀。但左右是人家的私事,我不便多問,只管醫人便是。

    我給他清洗了傷口,敷了藥,再給他換了一身新買的淺色羅裙。去買裙子的時候,店裡的陳二孃還八卦我:「小江大夫,怎麼突然想起來要買裙子呀?這是有心上人了?誒,和我說說是哪家的姑娘這麼有福氣。」

    我笑了笑,「哪有啊。過幾日有個遠房的堂妹要來我這兒。她先遞了書信給我,要我買幾身衣裳給她備著。」

    說完怕她不信,我還無奈地聳聳肩,「那丫頭打小嬌慣,家中長輩都疼得緊。」

    陳二孃是看著我長大的,知我無心男女情愛,這番話也不似有假,才願放了我走。

    說回撿來的那位,他昏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來那日,我正在後院搗藥,聽得他那個方向開門的聲音,循聲望去,見他靠在門邊,正望著我。

    這會兒正春日,後院的桃花開了。風一吹,紛紛揚揚的花瓣飄到了他腳邊。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疾步走過去,踩了一腳的花香。

    「你剛醒,不宜走動,快回去躺著吧。」

    他不說話,微微皺了眉,看著我。

    「我姓江,是個大夫。」我指了指後門的方向,「昨日你倒在門外,我就帶你進來了。」再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這衣服……我幫你換的。」

    他似乎這才放下心,也不看我伸出的想扶他的手,自顧自回身進屋。

    不太禮貌,但我好像也不覺得奇怪。

    往後的三日,他都乖乖地吃飯、喝藥和躺在床上休息,只是都不曾開口說話。

    我想著,興許是個啞巴。

    不曾想第四日,他便開了口,且語出驚人:「我是被王爺從青樓裡贖回來的。」

    「他囚禁了我。於是我捅了他一刀,逃了出來。所以江大夫,你若是現在將我抓去報官,興許還能討到不少賞錢。」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怒火中燒,再氣卻還是把將藥放在床邊的春凳上,道:「這些話你不必與我說,我只管救你。」

    「你就這樣信我?」

    「姑娘,我說過了,我是個大夫,我只管救人。」

    「你我素不相識,就不怕我騙你。」

    「若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不曾殺人放火,只為求生,何錯之有?無辜之人,我自然該救。若你是騙我的,實際上你是個窮兇極惡之徒,那我也要治好你,再送你去報官。」

    我看著他低垂的眉眼,輕聲道:「姑娘,我是個大夫,見不得人在我眼前死掉罷了。」

    也見不得被我救了的人在我眼前說不想活這樣的話。

    但我也沒有什麼立場勸他。

    我在他床邊站了會兒,見他似乎沒有別的想說的,轉身欲走,被他喊住:「江大夫。」

    我回過頭。

    他用清潤的眸子盯著我,抿唇道:「我不是姑娘。」

    「我知道。」

    只是你這幾日都穿著裙子,也沒有要脫下來的意思,我就這麼叫了。

    「但我一直穿裙子。」

    「嗯。」我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他倏地笑了,「江大夫,你叫我阿璟吧。」

    「春景的景?」

    「王字旁的璟,王府春景。」

    2

    阿璟姓陸,據說這是撿到他的那個女人的姓氏。

    關於過往,他說得不多,我也只知曉他從小被當作女兒家養在青樓,大了後被某個王爺贖出來,做了玩物。至於怎麼逃出來的,腹部的傷又是從何而來,得知他逃出來的王爺會作何舉動,他都不曾提起,我也不曾問。

    京城離陳家鎮有十多里地,如果官兵要來追捕,這幾日也早該到了。我也託一些進城賣貨的人留心過,城裡是否張貼著追捕某人的告示,或是一些官兵搜查,結果都是沒有,京城一片風平浪靜。

    我這才些許放下心來,也讓陸璟在我這兒先好生休養。

    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我提出要給他多買幾件換洗的衣物時,他抿著唇不說話。

    「你不是說了你習慣穿女裝嗎?」我停下了搗藥的手,看向坐在一旁的他,突然瞭然,「若是擔心錢,倒也不必。我這人就是這樣,什麼忙都想幫。從救你那一刻開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做的。」

    小時候我爹就數落過我這點,同情心氾濫,隨便遇到一隻受傷的野貓都要停下來救一救,看著是塊學醫的料,但又不是學醫的料。

    不過不管是不是,現在我都是個大夫了。

    陸璟仍堅持道:「那些錢,我總有一日會還你的。不過除此之外,」他頓了下,面露不解,「你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這說的是穿女裝的事。

    我一下不知道怎麼解釋。

    因為常理來看,他確實很奇怪,但在我看來,一切又很容易接受。畢竟我女扮男裝在這個鎮子生活了二十餘年,也是個怪胎。

    最後我說:「也不妨事。你願意穿什麼,都是你的自由罷了。況且你不是說,更習慣穿裙子嗎?」

    他怔愣著,輕輕點了下頭。

    「只是你現在身份特殊,不宜出門。你要裙子的話,與我講個大概樣式,我買來給你。倘若你哪日被外人瞧見了,就說是我的遠房堂妹,過來住一陣子。至於錢,既然你實在過意不去想還我,就等你傷好了,往後有機會還我便好。」

    陸璟聽完這些,抿著唇應了一聲。

    性子著實清冷。

    為了給他買衣裳,我又去了一趟陳二孃的成衣鋪。我常去她家店,不為別的,只為她是陳家鎮唯一一個做生意的女老闆。

    大楚不喜女子拋頭露面,更別提經商。然陳二孃是個例外。她早年嫁給了鎮上的一戶商人,運道不好,接連死了丈夫和孩子。婆家的親戚見她一個女人好欺負,就把她家的門店盡數變賣,捲款逃去了外地,只留下空房子給她。

    很多人勸陳二孃趁著還能生養,儘快改嫁,她卻提著掃帚把上門提親的人都趕出來,站在門口叉腰大嗓門道:「老孃誰都不嫁,滾遠點!以後來一個我打一個!」

    後來過了小半月,陳二孃在我家這條街的街頭開了一間成衣鋪子。

    沒人知道她怎麼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無比八卦的性子。我再次到她那兒去時,她便拉著我問了半天這神秘的堂妹究竟何許人也。她哪日回去尋思了半宿,發覺認識我爹和我這麼多年,卻從沒聽過有什麼遠房親戚來往。

    我聽得冷汗直流,只得胡謅道:「我也是前幾個月才知曉的。想來是我爹生前也不喜歡走動,便生疏了。不說這個了,我今兒是來買衣服的。我堂妹看了上次從您這兒買的衣裳,很喜歡。」

    她這才放過我,笑出一臉褶子,讓我隨便挑,末了還道:「平日小病大病的也多虧了小江大夫你照顧,等會我給你打八折啊。」

    我搖頭失笑,在一堆花裡胡哨的衣服裡挑挑揀揀,按著陸璟與我說的拿出幾件後,突然看到了一條淺藍的廣袖裙,清新素雅,想來與後院的桃花相配,會很漂亮。

    隨即我便被這想法嚇了一跳。

    已經有二十年不曾穿裙子的我,買了它又有何用。

    這樣想著,目光卻還是黏在那衣服上頭。我又想到了初見陸璟時他穿的那身紅裙子,與春色也甚是相配。

    要不還是買下吧,興許,他會喜歡。

    我就這樣自欺欺人地取下了那條廣袖裙。結賬的時候,我還有些心虛,生怕敏銳的陳二孃發現什麼端倪。幸好她沒說什麼,反倒誇我眼光好。

    臨走,我還聽到她與別的顧客閒聊:「嚎了大半宿嘞!真的是造了什麼孽,嫁給那種人,好好一個大閨女給糟蹋成什麼樣了。這要是我兒子……」

    我不自覺嘆了口氣,往家中走去。

    3

    我叫江魚,是個大夫,女扮男裝的大夫。

    我爹也是大夫,膝下沒有兒子。按道理講,大楚不喜女子拋頭露面,我爹就應該從外頭招幾個徒弟來繼承衣缽。但他覺得為醫哪裡還管男女,便將一身醫術盡數傳給了我。

    他一直把我當男孩兒養。穿衣打扮不必說,都按男子的來,但在學醫之餘,我甚至還要學武。

    十二歲那年,我頭一次和我爹哭鬧,死活不願意再去武館。我萬分不解,別的姑娘家都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可以抱著父親的脖子撒嬌,為什麼我就要穿男裝,跟著武館的師傅踢腿打拳,弄出一身淤青。

    我爹由著我哭鬧,等我哭累了,才不緊不慢地同我講道理:「是不是你和我說的,要學醫,要治病救人?」

    我抽抽噎噎地回答:「是。」

    他摸了下我的頭,「那你現在就要扮成男子的模樣。否則再過三年,你就要和別的姑娘一樣,與別的男子成親,相夫教子,三從四德,一輩子囿於深閨,從醫這事兒想都別想。」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曾經的師姐,隔壁的陳姐姐。

    從我記事起,陳姐姐就在我爹手下幫忙了。她特別喜歡鑽研草藥,身上總是帶著一股藥香味。

    她是唯二知道我女兒身的人,平日最愛做的事就是捏我的臉打趣:「我們魚兒雖然穿著男裝,但還是能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呢。」

    其實陳姐姐才是美人,鎮上的人都知道。也正因為是美人,陳姐姐在十六歲那年嫁給了鎮裡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員外。

    那年我才八歲,在門口看陳姐姐的花橋出發,問我爹為什麼是嫁給那個老員外。

    我爹說,因為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因為陳姐姐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因為老員外家裡有錢。

    我就和我爹說,你不要把我嫁給老員外。

    我爹沒回答我,只揉了揉我的頭,說:「今日的課業做完了嗎?做完了就去武館。」

    我:……

    再到我十三歲的時候,陳姐姐難產死了,和我娘當初一樣。我沒再和我爹鬧過彆扭。然後一直到了十八,我爹也走了。他走前拉著我的手說,爹對不住你,沒給你買過一件像樣的裙子。

    現在我二十有一,終於給自己買了一條裙子。

    我帶回家的時候,和陸璟說是給他買的。他試了試,說不太合身。我與他身形相仿,但他肩比我寬些,這裙子在他身上就有些顯小。

    我面上不顯,說等會兒拿去退了,實際卻是拿回自己屋裡,關了門,靠在門板上,手裡抱著那件廣袖裙,緊張地喘氣。

    心裡有種隱秘的情緒破土而出,我能感覺到自己興奮不已。

    可直到心跳平復下來,手心出了汗,我也沒有試著穿那條裙子。

    一來,我不會;二來,有些事開了個頭可能就沒法收場。

    於是我把這條裙子埋在男裝下,鎖在衣櫃裡,不知何時能見天日。

    我想我用男子身份活了這麼些年,不該忍不住這一時半會兒。

    4

    轉眼入了四月,陸璟在我這兒也待了大半個月。

    早前他不愛說話,最喜歡做的事除了穿裙子,就是在後院看我搗藥。後來熟了,他話才變多,也會和我寒暄一番。

    某日他坐我身旁,突然說道:「桃花要謝了。」

    我抬頭看了眼,原先開得旺盛的花確然落了不少,「四月了,是該謝了。明年還會開的。」

    「以前在王府,花都是開不敗的。」

    他很少主動提起過去的事,今日一提,我也沒追問,只「嗯」了一聲,繼續手裡的活。

    「但是人敗得很快。人進去,不過兩三月,就沒了。然後換新的一批進去,循環往復。」他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我不知道我是第幾批,也不知道我開了多久,但他們都說我花期最長。」

    他這些話說得輕巧,就好像這只是一個笑話,表情也沒有變化,甚至嘴角帶了笑意。

    我看了眼樹下一地的花瓣,問他:「你想做香囊嗎?」

    前幾日我撞見他縫補自己的裙子,手法熟練,他還提了一句是小時候在青樓學的刺繡。現在他許是觸景生情,我便提做香囊想讓他換個心情。憂思過度不利於養傷。

    陸璟沒拒絕。他甚至有些興奮。

    我帶著他把花瓣收集起來,洗好,曬乾,再配了些艾葉、丁香等。

    他把這些東西都帶回了房間,過了幾日,送給我一個做好的香囊,紅底,上面繡著一條銀色的魚。

    我受寵若驚,又有點哭笑不得,「我不是讓你做給我。」

    他不解地看著我。

    我無奈嘆氣:「我是看你心情不好,想給你轉移一下注意力。你好像很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他抿了抿唇,「不過是因為以前學了。而且我也只會這些女兒家會的東西。」

    我輕輕搖頭,「一技之長,分什麼男女。」復對他笑道:「這香囊我很喜歡,多謝了。」

    我說著順手將香囊掛在腰際,突然聽他道:「江大夫可知,在大楚送香囊是何寓意?」

    我手一頓,差點沒把東西丟在地上。

    在大楚,女子送男子香囊,以表傾慕之情。

    我暗暗吐了口氣,抬頭對他笑;「你我都是男子,和那又有什麼關係。而且你總說想答謝我,這香囊不是你的謝禮嗎?」

    他彎了眼眸,「是,謝禮之一。」

    氣氛有些怪異,怪異的點就在陸璟。他喜歡打扮得像個姑娘家,往日我與他相處,都不太在意這些。然而今日他問了句香囊的寓意,我見他笑起來,竟是比我見過的尋常女子還要好看幾分。

    我突然想到了他說的,王府春景。

    他確然可與春色比一比。

    可我明明是個女的,還見過他全身赤裸的樣子,毫無疑問是個男的。

    那我對著女裝的他動心,實在不合常理,不合常理。

    於是後面的幾日我下意識疏遠了他。

    尤其是想到夜裡做的怪夢,心虛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陸璟應該是察覺到了,挑了我不太忙的一日,帶著包袱,來與我告別。

    「江大夫,我想我是時候走了。這段時間承蒙你照顧,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藥錢、食宿的錢以及衣物的錢我往後定找機會還你。」

    他今日穿得素淨,我才有些膽量直視他,「那你想好要去哪兒了嗎?」

    雖然京城一直沒有消息,但王府逃個人,應該不會就這麼罷休。

    他輕笑,「沒想好,等天黑了出去,能走到哪兒是哪兒 。」

    我不由皺了眉,「這樣怎麼行。」

    夜裡難行路,他雖然不柔弱,但傷剛剛養好,難保不會出什麼意外。

    這般想著,我的同情心又氾濫起來,「你要是實在沒地方去,就暫且留在這兒給我打下手?」

    話出口我便有些懊悔,這不是純粹給自己找麻煩嗎。

    陸璟也沒應,只道:「多謝江大夫好意了。只是我這身份,還是不留下來添亂了。」

    這樣一說我心中愧疚又多了幾分。

    陸璟當晚便走了,走的時候也很灑脫,反倒我心裡有幾分不忍。

    我以為我救了他,可他現在仍舊四處漂泊。

    5

    陸璟剛走那兩日,我甚至有些不習慣。

    早起廚房裡沒有他身影了,在後院搗藥時也沒人看著了,就好像身邊少了抹景色。

    怪夢倒是反反覆覆地做。

    他衣裙凌亂,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裙子捲到腰際,露出兩條修長的腿。我坐在他身上起伏,我們的手糾纏到一起。

    送我香囊以表傾慕之情?我何時這般喜歡胡思亂想了。

    想必是白日裡陳二孃的過錯。

    她明明是不喜歡做媒的,卻唯獨熱衷於給我尋親。

    按她的話說,她看著我長大,小時候沒了娘,長大後沒了爹,孤身一人經營一家醫館,苦了些,很需要找個人幫襯。

    「況且你這相貌和性子,什麼樣的好姑娘找不到啊。你就聽二孃一句勸,也不是讓你現在就把人娶回家,你就去見一見,說說話,行不行?」

    我頗為無奈,「二孃,您今日不是來看病的話就先讓讓,後頭還有人排隊呢。」

    她輕拍了下桌子,「我哪裡沒病了。我這不是先提一句嗎,怕你等會兒忘了。」

    我看後頭排隊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只好應道:「那我過幾日聽您的話去見一見行了吧?您先說最近又哪裡不舒服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她這才放過我,揉著太陽穴道,「其實就是小毛病,晚上不著覺。你以前給我開的安神藥有點沒作用了。」

    我給她把完脈,嘆了口氣,「您最近是不是又大動肝火了?平日裡要心平氣和一點,不然再多的安神藥都不好使。」

    她聽了這話,湊近了些小聲道:「這怎麼能不動火啊。我隔壁住的陳老三你不是不知道。三更半夜的總是不安寧。」

    她說的事全鎮子的人基本都知道。

    陳家鎮有個出了名的潑皮無賴,叫陳查,諢名陳老三。祖上積德,經商發了筆橫財,留到他這個獨子頭上也不少。但他此人是個混子,不學無術,還喜歡四處騷擾姑娘。外加他娘也是鎮上出了名的潑婦,因此鎮上沒有一戶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畢竟大夥兒都看得出,這家底遲早要被敗完。

    陳查就一直寡著,直到去年出了趟遠門,年底帶了個姑娘回來,遮著臉,大著肚子,誰也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樣。

    連婚事也辦得悄無聲息。

    有不少人猜,陳查這種二混子指不定從哪裡買來的媳婦。但真相如何,誰也不知道。

    年後那姑娘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家的動靜就開始不小了。

    陳二孃與我說,大多是女人的呼喊聲,偶爾會夾雜男人的咒罵。

    也有街坊鄰居聽不下去的,去敲門,沒人開,反倒聽裡面哭得更厲害了。

    一來二去,大家都不敢管。

    我曾見過他家的那個小媳婦。

    那日我醫館關門比較晚,正好瞧見她躲在不遠處的巷口,往這邊瞧。那時我還不知她是誰,只覺得面生,卻沒想到瞧了一會兒就看到陳查跑過來,直接把她拽走了。

    我這才意識到她大概是那個極少露面的陳查媳婦。

    「要我說啊那真的不是個人,我氣得都想拿把刀上門了。」陳二孃說著說著嗓門又大起來。

    我忙勸住她,「您看您,都說心平氣和一點了。」

    「誒喲我沒法心平氣和不是,說是說人家的家務事不好插手,可但凡是個人,哪裡看得下去!」她氣得面色發紅,將要站起來時又坐下,「誒看我這暴脾氣。不提這事兒了,小江大夫,你看要不再給我配點什麼藥。這幾日睡不好我買衣服都算錯帳了。」

    「那我給您再配一副。」我低頭寫藥方,突然聽到外頭一陣吵鬧。

    只見陳石懷裡抱著一個人,急匆匆跑進我的醫館。

    「麻煩都讓讓。小江大夫,這姑娘在山裡暈倒了,還流了不少血,你快給她看看!」

    我手中的毛筆掉在了桌上。

    他懷裡那個面色蒼白的「姑娘」,正是前幾日從我這兒離開的陸璟。

    6

    陳石在山裡打獵時撿到的陸璟。大概是從山上滾下來的,發現時他正被一塊大石頭擋住,周圍有小片血跡。

    說是這麼說,可他身上的傷又不像那麼回事。

    腹部的癒合不久的傷口又裂開了,左腳的腳踝應該是扭到了,腫得老高,除了這些,就只有一些輕微的擦傷。

    雖然這麼說有點缺德,但如果是從山上滾下來撞到石頭,不該這麼輕。

    不過我看陳石那著急的模樣,這些疑惑都沒說出口。

    陸璟一直昏迷著,我給他清理完傷口上完藥,便去了廚房。

    陳石正在裡面煎藥。一個人高馬大的糙漢子坐在小板凳上,拿著把小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火爐,有點好笑。

    「小江大夫,」見我來了,他打了聲招呼,隨即撓了撓頭,「那姑娘沒事吧?」

    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陳石這黑黢黢的臉竟有些泛紅。

    我一時都不知如何開口,只說了句:「就是有些失血過多,不太嚴重,你放心吧。」

    他「唔」了聲,默了會兒,又問:「小江大夫,那個姑娘……你認識嗎?」

    我正欲拿起藥罐蓋子看看煎得如何,聞言手一頓。

    「我把她抱回來的路上,聽她叫你的名字來著。」

    啊,這個事兒吧……

    我做出繳械投降的樣子,大嘆氣道:「確實是認識的。她是我遠房的一個堂妹,前段日子到我這兒玩。後來與我鬧了彆扭,一氣之下走了。我以為她歸家去了呢,沒想到是跑去了後山。」

    說著說著我自己都快信了,還拍了拍他的肩,「還望陳大哥別太張揚此事。她本性不壞,但畢竟是個姑娘家,若是被別人傳得刁蠻任性以致嫁不出去,她又要怪我了。」

    所幸他抱著陸璟過來時醫館的人不是很多,而且基本都沒看清陸璟的臉。到時候若被問起,我就再想辦法搪塞過去算了。

    一謊圓一謊,麻煩。

    陳石連連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小江大夫你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他不便久留,幫忙煎完藥就走了,走之前還說過幾日再來看看。

    那個擔心的模樣,我總覺得他是不是看上陸璟了。

    唉,這是造的什麼孽。

    要命。

    陳石走後,我再次端著藥進陸璟的房間,就像以前那樣。

    他不知何時醒了,半坐著靠在床頭,面色清冷,也像以前那樣。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錯亂,彷彿我們還是剛認識那會兒。

    但屋外的桃花樹已經抽芽。

    「江大夫,又給你添麻煩了。」他見了我第一句便是這個,臉上卻不見得有多少愧意。

    我在床邊坐下,將藥遞給他,「你若是想留下,當初何必要走。」

    他接過碗的手滯了一瞬,隨即笑道:「你都看出來了。」

    「傷都不像是摔出來的。你腹部的傷口也明顯是人為劃開。」我看著他腰間裹著的紗布,有些頭疼,「我當初救你,可不是讓你一而再地傷害自己。況且我不是說過,你若想,也可留下來給我打下手。」

    他不語,一口氣喝光了碗裡的藥,被苦得微微皺眉,半晌才說:「我以為那就是客套話。因為前幾日江大夫你似乎不太想理我。」

    這麼一提我又想起夜裡那些荒唐夢,耳根子隱隱發燙,「不怪你。我那幾日忙了些。」

    他垂眸看著碗底的一點藥渣,輕輕應了一聲。

    那尾音輕飄飄的,撓得我心頭又有些發癢。

    我心虛地別開眼,看向窗外的桃花樹,「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就還是在這兒住下吧。等養好了傷,能來幫我的忙也好。喝完藥你先睡一會兒,至於腳踝處的傷,我晚點拿藥酒過來。」

    這番話我說得飛快,生怕被他看出哪裡不對勁,可等了會兒也沒聽到回應,下意識看過去,正對上他含著笑意的目光。

    像半個月前的桃花,豔。

    江魚啊江魚,你到底怎麼回事。

    明明是我家,我最後卻逃似的離開了房間。

    7

    陳石大哥能對陸璟一見鍾情也不稀奇,陸璟穿女裝時,一顰一笑都無情勝有情。他曾說小時候青樓的媽媽都會教授他們如何去勾男人的心魄,而且與那些女子待久了,不自覺地就帶著那點氣質了。可我總覺得不光是男的,女的也頂不太住。

    又或許,我當男子二十年,心境也同男子一般了吧。

    這般胡思亂想了一下午,晚間用完飯後,我拿了藥酒給陸璟。他打算接過去自己抹,我拒絕了,「你腹部有傷,不好彎腰。」

    他便將腳從被窩中伸出來,白白淨淨,只有踝處紅腫得顯眼。

    看到傷病我就生不出別的心思了,問他:「洗過嗎?」

    「剛洗過。」

    「好,等會兒可能會有些疼,你忍著些。」

    我坐到床尾,將他的腳放在大腿上,手上抹了藥酒,在腫起來的部位附近揉搓。

    「你要是疼的話,就說一聲。」

    「沒事,不疼。」

    旁人看,現在就是一個男的給另一個男的揉腳,燭火搖曳,屋外還能聽到野貓叫喚。

    春日,貓兒發情了。

    氣氛果然又怪異起來。

    幸好陸璟先開了口:「江大夫不曾想過娶親嗎?」

    我抬眼看他,他笑道:「白日還有點意識的時候,聽到了陳二孃的話。」

    啊,那是陳石來了之後,陳二孃走前又叮囑了我一句勿忘幾日後和姑娘的相親。

    「不曾吧。我現在這樣孑然一身,也挺好。」

    爹剛走那會兒是有點孤獨的。但三年過去一個人過也習慣了。況且我如今女扮男裝,婚姻這種事於我而言不過是天方夜譚。

    陸璟很輕地笑了一聲,「江大夫這話說錯了。」

    「什麼?」

    他淡淡的聲音像晚間的風,「你收留了我,怎麼還算是孑然一身。」

    手心滑膩膩的,分不清是藥酒滑還是他的皮膚滑。

    外頭的野貓又叫了一聲,燥。

    我聽到自己說:「是啊,你還要給我打工抵債呢。」

    當晚的荒唐夢一如既往。我覆在他身上,交頸而臥。他在我耳邊一聲一聲地輕喘,屋外的野貓一聲一聲地叫喚。

    第二日醒來只見床鋪一片扎眼的紅。

    來月事了,難怪春夢頻頻。

    將床單曬到後院時,我還做賊一般四處張望,生怕陸璟看到多嘴問一句。但轉念一想,他現在正養傷,出不了門,也就看不到。

    那時我還沒想到,他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後院的空地。

    8

    陳石那日救的「女子」是我堂妹這件事到底還是傳遍了陳家鎮,也有那麼幾個病人來看病時順嘴要問一問,什麼年方几何,可有婚配云云。

    陳家鎮的人別的還行,就是喜歡結親。光是小鎮邊上就修了三座月老廟。

    我完全不會應付這些,焦頭爛額,最後急得直接去問了罪魁禍首,「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陸璟正穿著一身藕粉羅裙坐在小榻上刺繡,聞言抬頭看我,一臉愕然。

    「他們都當你是我的堂妹了,想給你找夫君了都。」

    他第一次笑得這般開懷,眉眼盡是風情,「年方二十二,不曾婚配。」

    我頗為為難,「那我就這麼和他們說?」

    然後嫁過去洞房花燭夜發現大家都是兄弟?

    陸璟笑得手都在發抖,「你便與他們說,我早已心有所屬。」

    我一拍腦門,怎麼早沒想到。

    他放下手中的針線,又道:「或者我去和他們說,我其實是男子。」

    是可以這麼做,只是流言蜚語怕是少不了。畢竟很少有人能接受男子穿女子的衣服。如果陸璟還想在這兒待下去,往後就只能穿男裝見人。但他顯然是不喜的。

    再者,我已經對外宣稱他是我堂妹,他再坦白,我倆的信譽只怕是要一降再降。

    最重要的還是,他這麼一鬧會太張揚,難保京城裡的人不會聽到什麼風聲。

    這麼想來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拒了那些人,然後陸璟也少露面,越低調越好。

    就是苦了某人這幾日日日跑來詢問陸璟的近況。

    陳石性子直爽,喜歡一個人就全寫在臉上,行動力也強。陸璟養病的這幾日,他就時常送來一些小玩意兒,要麼是攤上買來的鐲子,要麼是打獵來的兔子,一個接一個的。

    然而除了第一次見面,陸璟就見了陳石一次,道謝之餘,就是把所有東西都退了回去。

    「陳大哥,多謝你的好意,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的。」

    相當決絕,一絲餘地都沒有留下。

    我就看著這個大個子抱著兔子,兜裡揣著剛退回來的小物件,杵在醫館門口,眼神很受傷,「小江大夫,你說到底為什麼呢?」

    這個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你解釋……

    「陳大哥,你也別難過,或許就是沒看對眼。天涯何處無芳草對吧。」我嘴上安慰他,心裡不免埋怨陸璟這時候怎麼這麼冷漠,拒絕得如此乾脆,都不能委婉一點。

    陸璟後來與我說,有些話就是要說絕,太委婉只會讓人多想。

    說絕一點,我會了。

    於是我和他們說,我家堂妹心有所屬,但心上人英年早逝,她悲痛欲絕,決定此生不嫁。

    陸璟聽了也不惱,反倒笑起來,「江大夫說得也不錯,我這一生,大概也不會婚嫁了。畢竟是從那種地方爬出來的人。」

    他現在越發愛笑了,但在某些時候,又會開玩笑般說一些喪氣話。

    像滿園春色籠了一層煙雨。

    在王府和青樓的日子究竟如何我不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我只道:「不婚嫁也無妨。人生在世,要做的事還多著呢,何苦拘於男女情愛。」

    他定定地看著我,輕聲道:「也是。」

    我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時又聽到若有若無的一句:「如果是江大夫,或許應該配更好的人。」

    「你說什麼?」我抬頭,不確定道。

    他盯著我手頭的草藥,「我說,今日天氣不錯。」

    確實不錯,院子裡的桃樹已經一片翠綠,在陽光下生機勃勃。

    我朝那樹揚了揚下巴,「這棵桃樹是我從山上挖來的。那會兒我在挖草藥,看它半死不活於心不忍,就移到家裡的院子來了。沒想到幾年後它靠著自己活下來了。」

    「不該說是江大夫救了它嗎?」

    「非也非也。若它沒有活下去的慾望,我給它換地也於事無補。」

    他喃喃道:「草木想活下去,本能罷了。」

    我偏過頭看他,「人也是。」

    他與我對視,「有些人不是。」

    相顧無言。

    風乍起,我看到他飄起的裙襬不知何時沾上了泥灰,與布料的顏色融為一體,彷彿本來就是繡上去的花紋。

    9

    或許確實,有些人不是。

    比如陳查家的那個小媳婦。

    陳二孃與我說,她昨夜硬是聽著女人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不會被打死了吧?」她憂心忡忡道,眉頭皺得可以夾死一隻蒼蠅,「我都納了悶,你說這夜夜打,都不用叫大夫的?我怎麼從沒見過那混蛋來你醫館過呢?」

    「這鎮子上也不是隻有我一個大夫嘛。」我也為那女子擔憂,但陳查家從未與我有過來往,我根本沒有立場和機會插手此事。

    「但是沒成親的大夫可就只有你一個了啊。」她扯回原來的話題,「你前段時間和我說要照顧你家堂妹沒時間,現在人好了,你可不能再拖了啊。我和小玉都講好了,明日傍晚,你倆一起去廟會逛逛。」

    陳家鎮有個傳統,每個月中旬會辦一場廟會。我也不懂這傳統從何而來,反正後面大家約定俗成,這廟會就是男女相親的地方。

    其實陳二孃不知道,我早就見過她說的小玉。

    兩日前這姑娘混跡在病人中,一直偷摸摸看我。等排到她,她就把手腕放在脈枕上,不出聲。我一邊號脈,一邊問她:「姑娘最近哪裡難受?」

    她沒應,反倒衝我擠眉弄眼:「小江大夫,我叫陳文玉。」

    我搭在人姑娘腕子上的手指一下子像被燙著了。

    陳文玉,那個被陳二孃強行與我搭對的倒黴姑娘。

    「他們都叫我等等,我等不及了,就偷偷跑過來先看看你。」等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搬了把椅子自來熟地在我旁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