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節 願舟渡你過河

    陳硯當了沈慕兩年的情人。

    從陳硯看到沈慕的第一刻起,就瘋狂地愛上了那個男人。明明是頂尖學府大三在讀,成績優異,卻在遇見了沈慕之後毅然為其休學,被圈養在偏僻的別墅內一心一意地當金絲雀。

    你看,饒是再清貴的美人兒,遇見愛情的時候也會丟下所有高冷殼子,卑微至斯。

    1

    陳硯在別墅的兩年裡安分得不得了,一點兒都不會給沈慕惹事,只曉得規規矩矩地待在房間。

    沈慕來得極少且不固定,完全憑其心情。但他每次剛踏進門,陳硯就會靈敏地嗅到屬於他的氣息,並以最快的速度迎接他。

    這本事,簡直比養了十年的狗還絕。

    陳硯真是對沈慕愛入膏肓了,時時刻刻都把生命燃燒在等待中。看到沈慕的瞬間,她整個人都重新活了一遍。看向沈慕的眼神裡是全心全意的依賴與信任,偶爾實在抑制不住情思,還會掀起熾熱如火的滾燙愛戀,燙得叫人心間顫。

    喜歡他金錢、外貌的女人沈慕見得多了去了,卻從未有過像她這樣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的人,那雙眼沒有任何世俗的貪戀,只有倔強的一腔孤勇。

    沈慕不會拐彎抹角,一開始就將她見不得光的情人身份定位得清清楚楚,甚至諷刺過她只是一個報復前任的工具,一個長得勉強有些相似的替身。

    陳硯也全盤接受,繼續執著地愛著。被他養在別墅,做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完美情人。

    年輕的小姑娘啊,單純得可憐又可怕,把愛情當成全部,也不會長點心眼逮住機會為自己謀劃後路。沈慕心知肚明,這種情況對他而言絕對會是個麻煩,倒也沒碰過她,難得想起一回也只是託助理送點禮物。

    但這天沈慕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明明是盛夏,卻裹挾著一身的寒意。一進門陳硯就敏感察覺到了他額頭青筋下奔湧的滔天怒氣。

    他突然過來吻住了她,她還未反應過來就又被狠狠地甩到一邊,手肘磕在玻璃臺的尖銳菱角上,連聲響都沒有,隱藏在薄薄的手袖下卻是青紫一片。

    沈慕眼底滿是陰鷙,用欲將人凌遲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許是看見這張和前任相似的臉想起了什麼。

    陳硯努力地把注意力都放在手肘的傷上。

    更疼一點,陳硯在心裡暗自祈禱。

    使勁兒疼吧,疼了,才不會去多想其他。她甚至想死命地擠壓那片淤青,不夠再把整塊肉都挖出來,挖出來總要消磨打發她些時間的,挖出來她的呼吸才會暢快。

    沈慕渾身的厭惡排斥不加掩飾,神情像吞了蒼蠅一樣噁心,一言不發地走了。

    將沈慕的表情納入眼裡,陳硯脆弱的神經上崩的弦一下子就斷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樓,走過無數次的樓梯卻專門作對,充滿嘲笑與惡趣味地絆了她一跤,陳硯渾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空,骨頭也像是被人一節一節地打碎,乾癟地伏在冰涼的磚上。到最後,手腳並用地爬回了房間。

    陳硯整個身子都在哆嗦,手抖個不停,映在光滑地板的黑色陰影像鬼爪一樣,翻箱倒櫃地找許久未動過的藥。

    在哪兒……在哪兒……

    到底在哪兒?!

    細細密密的汗水爭先恐後地冒出,額頭的碎髮打溼粘連在泛紅的皮膚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力氣驚人的手攥住了她的脖子,她感覺渾身的力正慢慢消退。

    終於,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白色藥片乾嚥下喉,得了片刻喘息。

    沈慕剛才走了,他會不會不要她了……

    別、別丟下她,千萬不要……

    眼角泛著淚花和血色,濃濃的死氣像潛伏已久的毒蛇吐著信子甦醒過來,密密麻麻纏繞周身,駭人得緊。

    「咚——」

    陳硯的雙膝猛砸在地板上,像被下了降頭似的,竟是突然磕起了頭,嘴裡不停地重複著:「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也不知道在求誰。

    一陣鈴聲將人從瘋魔中喚醒。

    陳硯飛快地拿起手機,剛才的陰霾全都消失不見,嘴角只有無比開心的弧度,這個手機上的聯繫人只有一個,沈慕。

    「準備一下,今天晚上陪我出去。」

    沒有什麼情緒起伏的聲線,話語也只是強硬的通知。

    偏偏讓陳硯活了過來。

    2

    是沈慕的司機來接的陳硯。

    沈慕要把她帶去哪兒,見什麼人,要做什麼,她一概不問,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別的一切都不重要。這也是她能在沈慕身邊待這麼久的原因之一。

    到了會所包廂,陳硯才知道這是金妍回國的接風宴。

    金妍,妍妍……

    為數不多見到沈慕的時候,都會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沈慕和金妍可以說是門當戶對的天作之合,擱以前,誰看了也會讚一句金童玉女。

    新舊情人見面,當事人沈慕沒什麼反應。包廂裡其他人都帶著看好戲的興味,一邊裝作和旁邊人聊天,一邊用餘光時時打量著動靜。

    「阿慕,這位是?」

    金妍掃了門口的陳硯一眼,轉身好奇地問著沈慕。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間接回答了金妍的問題,衝陳硯道:「嫂子,站在門口做什麼?過來啊,沈哥在這兒。」

    金妍的臉瞬間僵了,很快又換上一副友善的笑容,「原來是阿慕的女朋友啊。」

    沈慕皺了一下眉,陳硯已經規規矩矩地坐在他旁邊。她只是禮貌性地對金妍輕聲說了一句:「你好。」

    簡單的打招呼,沒有過多的解釋和自我介紹。

    金妍朝沈慕嗔怒道:「怎麼不提前跟我說你有女朋友啊?早知道就好生地請人家來,現在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多不好意思。」

    金妍軟膩的聲音帶著撒嬌的意味,沈慕以前還會覺得她這個樣子可愛,嬌氣得讓他的心怎麼也狠不起來。

    如果說金妍的聲音給人感覺是甜軟的奶油,那麼陳硯更像是一陣清風,難以捕捉,稍不留神就會消散。

    沈慕不耐煩地說了句:「沒必要。」

    也不知道是沒必要跟金妍說,還是沒必要介紹陳硯。

    陳硯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乖學生樣靜默地坐著,只是溫聲提醒沈慕少喝點酒。

    沈慕以前也是帶她出來玩過的。她記憶力很好,今天這一圈的人大多數都見過面。

    記得第一次的時候,也是剛才那個叫她嫂子的男人問沈慕:「這是又換了?」

    蔣川開玩笑地起鬨叫著陳硯嫂子,嘴角露著放蕩不羈的笑,眼裡裝滿了輕視。

    沈慕的臉冷若冰霜,滿不在乎的語氣不輕不重又刺人得緊。

    「一個情人罷了。」

    陳硯面上不悲不喜,甚至還維持著一貫的微笑,好像說得再過分也傷不到她。

    看過了陳硯這兩年無怨無悔地跟著沈慕,有人調笑道:「沈慕是從哪裡撿來了這麼一個寶?」

    其實私下裡說出口的不過是,陳硯比一條狗還忠心。

    今天是金妍的主場,和身邊幾乎是從小玩到大的人熟稔地打鬧說笑著。

    好幾年沒見,敘著舊不知不覺就聊到往事。

    「我記得高中時候有人表白妍妍不成就去欺負她,結果被沈哥知道後當天就直接把人揍進了醫院。」吳念念不經意地把話題拉到兩人身上,作為金妍的鐵閨蜜,尤其瞭解金妍的心思,出國這幾年依舊單身,當然要努力助攻一把。

    「哈哈哈,別說,當時他們這一對那個膩歪勁兒,我們誰看到不嫌啊。」

    「我他媽的狗糧從小吃到大啊,太禍害了。」

    一群人沒眼色地附和著,不知道有心還是無意,陳硯彷彿不存在一般。

    聊著往事,在場的或多或少都能侃上兩句,只有陳硯格格不入。

    她也不惱,專注地看著沈慕。

    晦暗的光線下,沈慕臉龐的輪廓柔和了些許,削減了白日裡的凌厲。額頭的碎髮隨意地垂落在眉骨,高挺的鼻樑線條流暢,辛辣的酒水浸潤著薄削的唇,紅得愈發豔。

    誰也沒注意到陳硯飄忽的眼神,像蒙了一層霧般捉摸不透,翻湧的思緒險些讓她喘不過氣。

    木木……

    3

    「他們許久不見,話難免多了些。」程銘見她被眾人忽略冷落,主動搭了話。

    她記得程銘的臉,有一次沈慕不在,那些人對陳硯說得實在過分,他開口幫她解了圍。

    「沒關係。」陳硯用笑容回報了這一絲難得的善意。

    「嗯。」

    程銘到嘴邊的話怎麼都開不了口。

    想將她從對沈慕的幻想中扯出來,讓她不要這麼卑微,不要這麼作踐自己。

    看到她笑的那一刻,什麼怒其不爭的情緒通通都煙消雲散了,只留點點酸澀。

    程銘其實很早之前就見過她,那還是上高中的時候,他中間轉過幾次學,有一次恰好是和陳硯同一所學校。

    那時候的她與現在判若兩人。

    她幾乎不怎麼笑,不過長得確實漂亮,仙女一樣。臉色白得有些病態,眉眼潑墨似的,精緻如畫。

    有人私下裡說過她整天只有一幅面癱死人臉,也有人覺得她是清冷的女神,高不可攀,不敢褻瀆。

    她身邊好像沒什麼朋友,一個人走著也沒什麼人敢上去搭話。

    不過因為顏值出眾,她的名字還是經常出現在男生的話題中。

    「漂亮是真的漂亮,冷也是真的冷。」

    「想追又不敢追。」

    「人家身邊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

    「又沒聽說是男朋友。」

    ……

    程銘在一個月匆忙的轉學期內與她只有過一次交集。

    「同學,你的書籤掉了。」

    程銘將地上小小的一張書籤撿起來喊住了前面的人,書籤上用帶著鋒芒的字寫著一行他不知道的詩。

    「謝謝。」

    她的語調就像高山上料峭的雪混合著融化的冰水流淌。

    蒼白纖長的手指接過書籤,還能看清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手袖往後縮露出一截漂亮的腕骨。

    她的一舉一動都透著疏離,不是專門做出來給別人看的,是對整個世界的無所謂,彷彿誰都不會放在心上,但也沒有那種會刺傷人的尖銳冷意。

    程銘記了她很久。

    天知道第一次見沈慕帶著她來的時候心裡有多震驚,他的眼神就藏在一堆人打量她的視線中。

    他覺得老天真會跟他開玩笑,讓他又遇見了陳硯,卻是因為沈慕。

    記憶中那張沒有煙火氣的臉露出了笑。

    原來她笑起來也這麼好看。

    他掩飾性地一直低頭抽菸,一根接一根。

    「誒,程銘,你覺得咋樣啊?比上次帶的那個好看。」旁邊的人嬉笑地問他。

    「沒看清。」他敷衍道,胸中冒起了一股無名的鬼火。

    等「陳硯」這個名字飄進他耳朵裡時,他暴躁得想把沈慕揍一頓,可他卻悲哀地毫無立場。

    4

    「妍妍喝醉了,沈慕你送一下她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吳念念扶著已經醉倒的金妍,把她輕輕地推到沈慕身上。

    金妍身體軟塌塌地靠在了沈慕寬厚的肩上,不省人事的她對一切渾然不覺,還往沈慕懷裡縮了縮。

    吳念念早就暗中打發了一大半的人讓他們先走,留著沈慕創造這個機會。以防萬一,她還貼心地跟著沈慕把金妍送上車。

    一路上大聲地數落著金妍叫她別喝那麼多,叫沈慕多照看著她點,霸佔著沈慕的另一邊位置強硬地把後面的陳硯擠開。

    陳硯的腳步很慢,一下子就被他們甩在了身後。

    沈慕的注意力全都在金妍身上,恐怕早就把陳硯這個人忘得一乾二淨了。

    等陳硯走到門口的時候,只看見吳念念對她扯出一個輕蔑至極的笑,轉身上了自家司機的車走了。

    這會兒才是夜生活的開始,會所門口附近基本上沒有什麼人。晚風很涼,眾神都在高牆裡面狂歡,分割出喧囂與孤寂兩個世界。

    風撩起髮絲,毫不留情地拍在臉上。她面無表情得像個破爛木偶,瞳孔失去了焦距,空茫茫地排斥著世界的入鏡。

    狂亂的風越刮越大,颳得兩側的樹都要被連根拔起,東倒西歪在嘶啞的鬼哭狼嚎中。

    陳硯那單薄的身子顯得病懨懨的,佇立在路口。

    「上車,我送你。」程銘將車穩穩地停在她面前,搖窗探頭朝陳硯道。剛才他一直沒走,在一側沒有燈光的陰暗處停著。

    晚風微涼,卻怎麼也吹不冷胸腔那顆燥熱的心。

    所有隱秘的心思破土而出。

    他想多看看她。

    他還想今晚陳硯陪著的人是他,一起淹沒在眾人羨慕嫉妒的祝福聲中。

    他想陳硯也用裝滿愛意的眼神看著他。

    他想……

    想著想著就一發不可收拾,野心一步步膨脹,就像吹氣球,越吹越大,到了臨界點,再繼續下去就會「嘭——」的一聲爆炸,炸得他體無完膚,腦海裡所想的都只餘一地殘渣。

    陳硯看了他一眼,沒有過多扭捏客套地上了車。

    「謝謝。」

    呵,她對自己說過屈指可數的話中,大半都是「謝謝」兩個字。

    他很想跟她說,其實他們高中見過的,其實有一個人在重逢她時很驚喜,其實……

    每次很多話都堵在心口,陳硯對他的陌生就像石頭一樣沉沉地壓在上面。

    尤其是看著她跟沈慕在一起時,那種感覺更難受了。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可是他沒有光明正大的身份。

    他卑劣地想過,既然沈慕不愛她,對她那麼不好,那他為什麼不能上前去把她搶過來呢?

    他一定會好好地珍惜她,加倍對她好,怎麼也比沈慕那個玩意兒強。

    心裡轉得再多,面上卻不動聲色,車內一片靜默。

    蒼穹波譎雲詭,濃黑的雲翻攪滾動像風暴中狂濤巨浪的大海。響了幾聲悶雷,微不可見的白色閃電炸裂開來,又被雲層湮沒。

    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打落在車窗,隨即迎來齊刷刷的雨聲。

    瓢潑大雨的洗禮之下很快升騰起了雨霧,模糊虛化著路邊兇戾的霓虹。

    陳硯伸出手印在車窗上,眼睛透過縫隙觀察著窗外,層層雨幕交疊,自天傾瀉而來洗刷著一切。

    過歷江大橋時,隱隱約約聽到奔湧的滔滔水聲,雨勢這麼大,江水漲得很快,在夜晚裡看著也比白日更有氣勢些。

    「到了。」程銘微微懊惱,覺得開快了點。

    好不容易的獨處時間就這麼沒了。

    他還想與她待久一點兒,但也不會厚著臉皮和她一起下車,他怕太過熱情會嚇到她,況且她現在名義上依然是沈慕的人。

    「打把傘吧。」

    程銘不容拒絕地把傘塞給陳硯,這裡離進門還有一小段距離。

    「謝謝,我會還你。」

    「嗯,下次再說。」

    程銘朝她一笑,待陳硯走到門口時他才發動車子走了。

    陳硯一進門就知道,沈慕今晚沒過來。

    5

    未開燈的房間漆黑一片,但今夜並不單調。

    落地窗未完全關上,混合著陰冷雨水的風強硬地擠了進來,打溼了飄在窗角的白色簾子。

    時不時的閃電代替了朦朧月色,一陣陣斷斷續續的白光打過。

    陳硯緊緊裹著被子,分出了一大半來蓋住旁邊的布偶娃娃——巴掌大小,表情蠢兮兮的,它像人一般,正面躺著,脖子下的粗胖身體掩在溫暖的絨被下,塑料做的黑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陳硯小心翼翼地照料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娃娃,她能感受到它身體裡藏著的感情。

    如當初的少年。

    兩人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十幾年形影不離,姑姑還笑過這兩人似連體嬰兒。

    姑姑是林木森的親姑姑,跟她沒有血緣關係。

    陳硯的父母在她還未記事的時候就因為空難去世了,家裡只留她和爺爺。

    林陳兩家是世交,姑姑林青見她第一眼就喜歡得緊,來往頻繁,半養著她,後來林木森的父母忙著生意也將孩子丟給林青。

    姑姑一直未婚無子,就養著這倆小孩。

    陳硯十歲的時候,爺爺也去了,給她留了一大堆夠揮霍幾輩子的遺產。

    陳家只剩下她一個人。

    有一天晚上姑姑不在家,黑沉沉的天上又打著炸裂耳膜的雷。

    兩個小孩嚇得驚叫,瑟縮著抱在一起躲在牆角,連多挪出一步都不敢。

    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天亮。

    長大後林木森想起這件事,獻寶似的把一個布偶捧到陳硯面前,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做著蠢萌的表情,簡直和布偶如出一轍。

    一臉傻樣,陳硯如是想。

    少年微卷的發蓬鬆有型,略長的劉海交錯地搭落在精緻的眉骨,一雙星目清澈有神,唇紅齒白。

    饒是看了十多年也沒有膩。

    他鼓起腮幫子,眨巴著眼,眼裡亮晶晶的。

    「像不像?像不像?」

    「像,蠢。」陳硯毫不留情道。不想再看那個醜東西,嫌棄地別開了眼。

    林木森趁其不備把布偶往陳硯懷裡塞,「以後它就代表我了,不準扔。萬一我不在你身邊,有它陪你,你就不用那麼想我了……」

    陳硯冷颼颼地瞥了他一眼,林木森就非常慫地不再惹她了。

    陳硯內心無比拒絕,冷著臉看著它,默了幾秒,還是想把它丟掉。

    剛轉身,林木森便了解她的意圖,眼疾手快地把她攔住,表情可憐巴巴的,還帶著賭氣的意味。

    「你要對這個我做什麼?」

    「……供著。」

    「我睡不著。」陳硯湊在布偶的耳旁撒嬌般低語。

    她把它抱在懷裡,它的身體那麼軟,輕輕地不太敢用力。

    窗外沒有剛開始的狂風暴雨,風收了,綿著細細疏疏的雨絲。

    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地面隱隱約約冒著寒氣。

    陳硯蜷縮在牆角,身子死命地往後貼,兩邊厚實的牆體將她攔住,退無可退。

    「木木,木木……」她一遍遍喊道。

    沒有人回答,但她聽見了他的聲音。

    玩偶的絨毛很暖和,她感受著傳過來的溫度。

    就像他在抱著她一樣。

    6

    沈慕踏進門時身上還滴著水。

    吳念念說金妍醉了的時候,他心裡發笑。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泡在酒罈子里長大的,哪兒有那麼容易醉。

    他還是把金妍送了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是在賭氣不甘,還是想給一個了結。

    這些年和金妍分分合合,疲憊不堪。以往他還會去包容著金妍,每次鬧著要分手的時候,他費盡心力地挽留,哪怕金妍是在存心嚇唬他。

    後來,他的心逐漸冷卻了,年少的悸動歡喜被掐滅在年歲的菸灰缸裡。

    是在得知金妍悄悄地將他們的孩子打掉,明明他計劃過未來,她也應聲說好;是在她一聲不響地斬斷聯繫出國後還翻天覆地地找,看著她對身邊的追求者不同意也不拒絕地曖昧……

    糾糾纏纏,他都想罵自己。

    今天再看到金妍,她若無其事的態度讓他惱火,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看著她裝瘋賣傻,心裡憋著一股子怒氣就飛快地回了陳硯所在的別墅。

    他都忘了他和陳硯是怎麼在一起的,只曉得她不會跑,一直在那裡等著他。

    金妍離開後,他報復性地找過很多情人,他漸漸覺得很沒意思,陳硯跟了他之後也懶得去換了。

    他也不想要陳硯為他做什麼,就突然想起的時候看一下,慢慢地成了習慣。

    陳硯這個人很怪,渾身都是迷。

    她有時候雖然帶著要將人溺亡的洶湧愛意看著你,但你卻絲毫都感受不到。無形的空間像一堵牆,愛被阻擋吞噬。

    可能是沈慕也不愛她。

    哪怕她臉上有著再溫和柔美的笑,走近仔細端詳才會發現,那被陰影遮掩的眼底深處裹藏著冰凌。

    疏冷感是由每一節骨頭生出來的,抹也抹不掉。不過不是專門對著某一個人,倒也奇異地不輕易引人察覺。

    說她那麼多幹什麼呢,他也不是很瞭解陳硯。

    都無所謂。

    可能是頭腦發昏,他第一次吻了陳硯,腦海中閃過金妍,想起了曾經追去國外卻看見她和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在熱情地接吻。

    他猛地推開了陳硯,眼裡還留著沒有消退的厭惡。

    他看見陳硯的臉上全是漠然,垂著眼看著地下,周身有著無形的蔑視和抗拒,好像在問:「你配嗎?」

    問得不會讓人感覺被嚴重冒犯想回罵,而是會讓你懷疑自己。

    ——我不配。

    自從今天聽到金妍回來的消息就一直心神不寧,混亂不清,他看著眼前的一切都頭疼不已,最後選擇落荒而逃。

    繚亂心緒的不知道依舊是金妍,還是悄悄變成了陳硯。

    晚上到金妍家門口的時候,瞥見她沒有來得及裝好的神態,突然想發笑,一瞬間如釋重負,輕鬆了起來。

    他也想明白了,忽略了金妍埋怨憤怒的視線,拒絕得徹底。

    沈慕洗完澡才想起今晚把陳硯一個人落下了,眼裡泛起點點懊惱之色。

    他可能要去哄一下人。

    房間內靜悄悄的,早就熄了燈。

    已經睡了嗎?

    沈慕想著,往裡瞄了一眼,藉著微弱的月光,床上的被子被掀在一邊,露出大片潔白的床單。

    床上沒有人。

    他摁亮了房間裡的燈,遊移的視線停在最裡處的牆角。

    怎麼睡地上?

    他輕腳走過去把人抱了起來。

    太瘦了,感覺抱著一把骨頭,硌得手疼。他物質上自問也沒有虧待著她,怎麼就養出了這樣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放到床上的時候見她手裡還緊緊抓著一個玩偶娃娃,多大的人了。

    睡覺還要玩偶陪。他想著竟笑了起來,覺得陳硯睡著的時候才是最易相處的,沒有白日裡的生人勿近。

    怕弄醒她,他一點一點地把她的手指輕輕掰開,將玩偶放在枕邊。

    又看見她手上還戴著表,沈慕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認命地給她收拾。

    咋就這麼不省心呢?他還在這兒擔心她夜裡睡得不舒服。

    好像她一直都戴著手錶,沈慕從少得可憐的記憶中搜颳著,模模糊糊的,他是不是對她的關注太少了?

    不等他多想,就被突然躍入視線的一幕打斷——

    手錶被他輕巧地取了下來,寬寬的錶帶滑落,露出了那截被一直掩埋著不見天日的皮膚,手腕處橫著一道刺眼猙獰的疤。

    他的呼吸一下子停了。

    7

    晨光熹微。

    陳硯靠在窗前望著院子裡的藍雪花,太陽還沒變得毒辣,空氣中昨夜的潮溼還沒來得及完全蒸發。

    半夜的大雨打落了一地的淡藍色。

    她看見一位從畫中走來的少年,白色襯衫搭著英倫風馬甲,紳士又俏皮,就站在那叢藍雪花旁。

    稍微不注意眨了眼,少年手中便舉著不知什麼時候摘下的一捧花。

    眼波流轉小鹿般靈動,彷彿又帶著一點兒晨霧,似假似真。麵皮如白玉無瑕,襯得唇色糜豔。垂眉低眼看著手裡的花,擋住了精緻的下巴,淡淡的花香灑在鼻間。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越來越溫柔,兩隻眼眯成了彎彎的月牙。朝窗這邊看過來時,視線交匯的那一秒整個人融化在橘黃色的和煦日光裡。

    光線一轉,便消失得毫無蹤跡。

    金黃的太陽緩緩升起,藍雪花全部都開了。

    她的少年又不見了。

    她在窗邊看花,有人在門口看她。

    陳硯還穿著白色的柔棉睡裙,長到小腿,吊帶的樣式露出了大片白皙。

    海藻般濃密的髮絲在流光中打轉。

    她應該要有紅玫瑰,沈慕這樣想。

    飄飄欲仙的一幕映入眼簾,是人間難得留住的顏色。

    蒼白得讓人心慌。

    「下來吃早飯了。」

    沈慕的視線在她手腕處頓了頓,很快又移開。不等她回應,腳步聲漸漸遠了。

    陳硯口味極挑,她不想吃的就堅決不會動一筷子,哪怕是餓死,所以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了胃病。

    林木森陪著她去醫院,看到檢查結果後把她狠說了一頓,她暫且敷衍地應著。

    誰都不比林木森瞭解陳硯的拗,看她死不悔改的樣子,硬生生地把他逼成了一個高級廚師。

    很多時候都是林木森管著她的三餐,逐漸地,她的胃被養得更叼了。

    她看著桌上盤子裡色香勉強俱全的煎蛋,毫無食慾。胃裡一陣泛酸,熟悉的絞痛像鈍刀子在割肉,臉色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