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第89章 山月浮屠(六)

    張洛的面色有些發白,下顎的胡茬泛著淡淡的青色,人站得筆直,面上也像箍著一層面目一樣,僵硬得很。他才從詔獄裡出來,臨出刑室前,他的父親跪在刑架前親口向他告饒,他什麼也沒說,只命人把他身上那件打爛了的囚服換下來。

    清波館的案子快要審結了,他終於回想起楊婉在文華殿前對他說的那一句:“我只願大人,觸及真相時,還能像當初對待我那樣,對待有罪之人。”

    “那人是我父親,你利用我來對付他,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楊婉搖了搖頭,“就是賭而已,賭你心裡那本《大明律》。”

    一個女人,算到人心並不稀奇,難的是將制度和人心算到一起。

    張洛如鷹隼盯食一般地看著楊婉,“《大明律》何曾準奴婢干政?楊婉,你是自尋死路。”

    楊婉抬起頭,“我明白,但我沒有別的路。我不謀害任何無辜之人,我只為受冤之人伸冤,《大明律》的確不允許女人來做這件事,但我想問,如果我不做,誰來做?”

    她說著朝張洛走近兩步,“桐嘉書院八十餘人被你虐殺,張展春慘死,鄭秉筆被杖斃,我姐姐被囚,哥哥差點死在寒江上,皇長子終日惶恐於承乾宮,既要尊君父,又要明大政。我不說我作為一個女人應該怎麼樣,作為一個沒有失去心智的人,我救不了他們,但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張洛一把錮住楊婉的手腕,楊婉懷中的藥瞬間摔散在地。“你這般狂妄,置我大明官政於何地!”

    “那你做啊。”

    楊婉目光一軟,“張副使,你救救有冤之人……如果你能救他們,我甘願被處置,如果你救不了他們,那就求你放過我。”

    她說完,一點一點把自己的手腕從張洛的手中抽了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挽起袖子去地上的草藥。草藥太碎了,又被張洛踩碾過,怎麼撿都撿不完。她所幸跪伏下來,放下袖子去攏。

    張洛低頭看著楊婉的手。

    楊婉在他眼中,一直很矛盾。

    和所有詔獄的囚犯一樣,囚服裹身後,楊婉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渾身發抖的女囚。如今跪在地上藥材的模樣,也是和其他的宮人一樣的卑微無措。但不管她有多害怕,多恐懼,她仍然可以在言語上挾制住他,張洛甚至覺得,那不是言語上的挾制,是一種“氣節”對另外一種氣節的碾壓。

    至於他為什麼會把“氣節”這個詞用在一個女人身上,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來人,幫她撿”

    楊婉跪坐抬頭,“我不需要男人的憐憫。”

    “不要男人憐憫你靠什麼活著。”

    楊婉抿了抿唇,“靠我對你們的憐憫。”

    張洛對撿藥的校尉道:“把她拉起來。”

    楊婉被錦衣衛架起身,在力士面前,她就像一叢絨絨的藤蘿花,伶仃地掛在那兒,張洛抬起頭手,然而手指還沒觸碰到她的下巴,卻聽她道:“我不喜歡被人這樣觸碰。”

    張洛沉默了一陣,慢慢地垂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