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第82章 蒿里清風(九)

    蔣賢妃仰起頭,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青經凸暴,“你也知道我是糊塗人,陛下臨幸我以後,我就這麼一路被人拽著上來了。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陛下,哪個不是我的主子,就連司禮監和內閣的話,我也不敢不聽啊……”

    她說著,頹肩跪坐下,素綢衣鋪開一地,像一朵開到極致後不得不萎縮的弱花。

    楊婉舉著燈照亮蔣賢妃的臉,蔣賢妃忙抬袖遮擋。

    “別躲,娘娘將才說,您會去求張次輔是什麼意思。”

    “我……我沒說。”

    蔣賢妃說著,將身子背了過去,不敢面對楊婉手中的燈盞。

    楊婉輕輕握著她的手腕,拿下她遮目的手,“殺人殺得多了,總有一日會把刀落在自己身上。您現在躲已經沒有用了,鄭秉筆和姐姐不會原諒娘娘,我也不會。”

    蔣賢妃含淚顫聲問道:“你是要把我和龐凌,帶到陛下面前去嗎?”

    楊婉搖了搖頭,“我雖然不會原諒娘娘,但我不想讓娘娘這樣一個糊塗人,死在那些聰明人的前面。”

    蔣賢妃轉過身,“你還能給我活路嗎?”

    “還能。不過只有一條。”

    蔣賢妃忙拉住楊婉的手臂。

    “你說。”

    楊婉掰開她的手,直起身。

    “娘娘脫簪面聖,向陛下舉發清波館一案背後之人,求陛下將功折罪,赦了您的死罪。”

    蔣賢妃聽完此話,雙腿頓時軟了,“我……”

    “娘娘不舉發他,他便要舉發你了。這是娘娘唯一的活路。我不逼娘娘,娘娘在這裡自己想,若明日卯時之前,我沒有看見娘娘在養心殿前跪席,那我就帶龐凌面聖。”

    “楊婉……楊婉……楊婉!”

    蔣賢妃的聲音淒厲而尖銳。

    楊婉沒有再理她,但那聲音卻一路追向了她。

    從貞寧十二年一路過來,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喚楊婉的名字。

    楊婉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這個名字很普通,甚至有點弱,大多數人聽一遍都很難記住,但她這個人吧,在現代社會的存在實在太強烈了,以至於一提起她,便總會有諸如‘不談戀愛的禿頭女博士’之類的犀利標籤滿天飛。

    相反,在貞寧年間,她是一個不堪記載的人。

    她一直在旁觀,什麼都沒有做過,自然也不會有人撕心裂肺地喚她的名字,把她這個人,和其他人的命運聯繫在一起。

    所以此時,蔣氏悽慘地喚出“楊婉”這兩個字,求她饒恕,救命時,楊婉內心忽然抑制不住地震顫,手握歷史,會不會反噬她還沒有那個物理學的腦子去想,她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個歷史中的人,她的命運,跟她關聯起來的時候,也將她這個偶然飄落的塵埃,狠狠地壓死在了大明貞寧年,然而她好像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

    其實身為一個研究者,不論文筆如何,對史料的掌握程度如何,所持有的歷史觀如何,所採用方法論如何,都不會真正地改變歷史。

    不管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是對是錯,對一段歷史事件的復原是否精準,他們都只是一群沒有殺伐力的後人,他們雖然對無數亡人的“身後名”負責,卻永遠不必對歷史上真正的“生死”負責。

    楊婉如今已經背離這一個她習慣多年的身份。

    這也意味著,她與大明朝表面的割裂徹底結束,她永遠,永遠,永遠不能回家了。

    可是,這並不是說她從此可以不矛盾,得以心安理得地在貞寧年間生活下去。

    事實上,比起那幾十道鞭刑的切膚之痛,此時她心頭的割裂之痛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