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武無第二




    兩位徐鳳年都有些費解,但也沒有去深思什麼。



    黃龍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腳邊的黃沙地面,用手指寫下十四字,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



    老人隨後喃喃自語道:“可謂旨味雋永,極見世情。”



    身為忘憂之人的徐鳳年魂魄點了點頭。



    黃龍士繼續以手指做筆,用沙地做紙,寫下第二句,可與人言無二三,魚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春不管花開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劍的徐鳳年魂魄,一笑置之。



    黃龍士迅速寫下第三句,數無終窮,人無長厄。老人然後抬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龍士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從鬼門關轉身而返的小閨女,輕聲道:“老夫曾經親自用溫華算計你,你不記恨?”



    “怎會不記恨,只是仇分大小,報仇有先後,來不及報仇而已。”



    “該是此理。”



    黃龍士點頭道:“先前說及某本書上的詩詞,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經算是老氣凜盛橫貫秋空,可他百歲高齡,又身為天下第一人,到頭來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後輩,終歸不是厚道的舉動。”



    提剎那槍趕赴戰場的那個徐鳳年,溫柔凝視著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過王仙芝有一句話把所有話都堵死了,他的拳頭硬,就可以不聽別人的道理。我既然輸了,也就沒有法子說理。”



    話說到這裡,呵呵姑娘已經快要醒來,兩個徐鳳年盡了人事,就站起身,颯然離去。



    黃龍士見著兩位遠去,這才神情凝重起來,看了眼天色,輕輕放下悠悠然睜眼的閨女,站起身,自言自語道:“老夫信不過誰,習慣了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你徐鳳年身臨無所退轉之地,做事依舊讓老夫滿意,看來老夫以往確實看錯了你。



    黃龍士笑著轉頭,看似在自問自答,“徐鳳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後一位神遊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給老夫刻意合上了這部書,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頁。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著掖著,既是幫你也是幫己。”



    老人感慨道:“大夢誰先覺?平生自知。”



    黃龍士深呼吸一口氣,“老夫早可成就儒聖境界,一直故意壓著而已,否則也不至於在春秋之後,才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軒轅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場真真正正的逍遙遊。”



    黃龍士抬起手臂,筆劃勾勒,指指點點。



    寫下了四個字。



    “我寫春秋以敬天地!”



    翻書開門。



    黃龍士身後果真如開大門,一人從中跨步走出,輕聲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辭白帝彩雲間。



    白帝,在古書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著頭頂彩雲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難怪冥冥之中會與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對付,當初真武法相降臨春神湖的舉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惡痛絕。



    王仙芝沒有攔阻徐鳳年的魂魄遠遁,也沒有阻攔他們返回。



    感受著躺在血泊之中的徐鳳年微弱氣息,王仙芝遙遙望向北方天空,朗聲問道:“天上再戰?”



    天上沒有回應王仙芝的問話。



    但是人間卻有人答覆了兩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螢撞入血水中的徐鳳年身體。



    王仙芝皺了皺眉頭,轉身看向那邊。



    徐鳳年單膝觸地,一手按住大地,輕輕說道:“不用去天上再戰。”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個神意圓滿生平僅見的年輕人,有些納悶,還沒死絕?



    老人看了眼黃龍士那邊的光景,很快了然,這個年輕藩王走了一條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樣的路數,想著要儒釋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關重要的儒家風貌,王仙芝也不覺得世間有人可以讓徐鳳年深諳此境,曹長卿若是舍了一身修為道



    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這位青衣官子要復國,就算對徐鳳年青眼相加,也絕不可能意氣用事,在西楚復國之即跑來給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獨沒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黃三甲,會如此行事,而且還真就讓最後一位春秋遊子得了大



    意味,這種相贈傳承,不是說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鳳年去武當山練刀之初,王重樓不惜送出大黃庭修為,可最後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損頗為嚴重,遠未讓年輕世子殿下一步得證長生。黃龍士這般行事,不異於豪賭一場



    ,若是送出了境界,卻沒辦法讓“徐鳳年”全盤接納,只成就了對結局於事無補的大半個儒聖,那就真是晚節不保,鬧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當下王仙芝傷勢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輕。



    尤其是那一杆剎那槍,算是登頂武道甲子以來最狼狽的一次,讓老人始終不能釋懷,不是傷勢輕重的問題,而是王仙芝事後不論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過。



    徐鳳年抓起一捧沙礫,站起身,攤開手掌,黃沙被風吹散,拋入高空,一線遠去,滲入那些彩雲,如泥垢灑落錦緞,瞬間打散了那份風流。



    徐鳳年三魂六魄皆已歸竅,被王仙芝絲絲撕裂開來的面目雖然沒有痊癒,依舊觸目驚心,但是氣勢雄壯,無與倫比。



    王仙芝神情平靜,心中卻有微瀾。



    可求戰的神意,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高漲。



    這就像一個人獨站最高樓,終於看到第二人走入樓頂。



    文無第一,所以相輕。



    武無第二,所以相殺!



    從來都是讓後輩展露各種驚豔先手,我自巋然不動的王仙芝,一步後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動做出起手式。



    徐鳳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長掠,又多了一柄略長名刀,順握繡冬。



    白狐兒臉或贈或借的兩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離陽北莽兩座江湖。



    左春雷右繡冬。



    徐鳳年雙刀在手,剎那就衝到了王仙芝身前,繡冬刀當頭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並無半點刀芒綻放的繡冬刀刀鋒。



    右手就要轟出,試圖一舉砸爛此子的胸口。



    年輕人的神意攀至巔峰不假,可高樹露的體魄依舊搖搖欲墜。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著的春雷短刀就橫撩而來,竟是快了十一分氣力的王仙芝一籌。



    兩刀都瞧著雲淡風輕,除了一個快字,彷彿就再沒有其它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