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數風流人物




    標長皺眉道:“擅送軍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來歷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這幾個只好不差,可這事兒要是被上頭知曉,軍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禍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臉道:“標長當年敢一刀捅死敗後投降的北莽將軍,何等豪邁,我們幾個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有何不敢?”



    標長罵了一聲口頭禪滾卵蛋,一臉欣慰笑容,說道:“你們幾個就別攙和了,我與兩位副標早就說好了,這事兒沒你們的份。你們現在只管安心殺敵積攢軍功,入了咱們標,老子與兩位副標就沒理由虧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涼軍。



    一天袍澤,一世兄弟。



    ————武當山,晨鐘響起。



    八十一峰朝大頂,主峰道觀前廣場,當年輕師叔祖成為掌教以後,都是他領著練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飛昇還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換了一人來打拳,卻一樣年輕。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輩卻更加年輕的李玉斧。



    峰頂煙霧繚繞,數百武當道士一同人動拳走,道袍飄搖,風起雲湧。年輕掌教所創一百零八式,被小師叔李玉斧簡化為七十二式,非但沒有失去大道jing華,反而愈發yin陽圓潤,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樣打完,毫不吃力。武當封山以後,只許香客入山燒香,山上道觀,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輩分高低,只要願意,每天清早晨鐘響,黃昏暮鼓敲,都可以兩次跟隨李玉斧一同練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輩分高如師伯祖宋知命俞興瑞這些老道士,若是遲早一些,也就隨意站在後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論風吹雨打,峰頂練拳一ri不歇。



    練拳完畢,李玉斧與一些年輕道士耐心解惑後,與一直安靜等待的師父俞興瑞走向小蓮花峰,來到龜駝碑附近,當年內力雄厚只輸大師兄王重樓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會不會埋怨你洪師叔沒將呂祖遺劍留給你,而是贈送給了山外人的齊仙俠?而且這人還是龍虎山的天師府道士。”



    李玉斧雙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師叔傳授我這套拳法時,就已經明白說過會將呂祖遺物轉贈龍虎山齊仙俠,也曾問我心中有沒有掛礙,玉斧不敢欺瞞,就實話實說有些不服氣。小師叔就說不服氣好,以後劍術大成,只要超過了小王師叔,大可以去齊仙俠那邊討要回來。不過事先與師父說好,我半途練劍歸練劍,以後若是沒有氣候,師父不許笑話。”



    俞興瑞走到山崖邊上,踩了踩鬆軟泥土,笑道:“要是練劍不成,還不許我們幾個老頭子笑話你了?當年咱們這幫老傢伙,除了修成大黃庭的掌教大師兄和練習閉口劍的王小屏,其餘幾個,都沒甚沒出息,唯一樂趣也就是笑話你小師叔了,咦?被咱們發現偷看了,就去笑罵調侃一通,咦?騎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幾句大道理,咦?念想著少年時代那一襲紅衣了,咱們就樂呵呵嘲諷幾句,咦?今ri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們老頭兒,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實啊,越是後頭,我與你師伯們,就越是覺著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麼,可到了最後,你小師叔終歸還是下山了。”



    俞興瑞感慨萬千,低聲道:“騎牛讀道書,桃木劃瀑布,看那峰間雲起雲落,順其自然,這本該是你小師叔的天道。可騎鶴下江山,劍斬氣運,還自行兵解,讓一名女子飛昇,又何來順其自然一說?要是我當時在場,非要拎著他的耳朵痛罵一頓。咱們這些老頭兒不是惋惜什麼武當當興不當興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髮人送黑髮人。”



    俞興瑞重重嘆息一聲,笑道:“所以你小子別再折騰了,也別有什麼負擔。掌教師弟這一事,別看那幾位師伯這些ri子表露得雲淡風輕,我估計他們吃飯的時候都在發呆,虧得我那小王師弟沒在山上,否則十有仈jiu要出手阻攔洗象的飛劍開天庭。還有你那宋師伯,這一年都靜不下心來煉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輕聲問道:“掌教師叔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齊玄幀轉世?”



    俞興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興瑞拍了拍這個親自從東海領上武當山的徒弟肩膀,柔聲道:“你小子隨掌教師弟的xing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氣。”



    李玉斧撓撓頭,尷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師叔還能夠鎮著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興瑞哈哈笑道:“你別聽那些小道童們瞎吹牛,你師叔當年一樣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罵,世子上山練刀那會兒,你師叔沒少受氣,不過也就虧得他能苦中作樂,咱們幾位那可就是幸災樂禍了。”



    李玉斧愕然。



    俞興瑞指了指峰外風景,由衷笑道:“掌教師弟就是在這裡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這裡入的陸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過神,心生神往,輕聲道:“看似一步,卻早已是千萬步了。”



    俞興瑞欣慰點頭:“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板,悟xing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ri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著到底走了幾步,絕不是走在大道上。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青牛笑著說話的徒弟,會心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



    ————靖安王府。據說裴王妃一心參禪,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愈發悽清。



    天seyin而不雨,涼而不寒,好似女子yu語還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趙衡坐在佛堂屋簷下,輕輕捻動纏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只有一人與這位榮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對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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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目盲琴師,自刺雙目絕於仕途的陸詡,書香門第,父輩皆是當世大儒,卻因為以直筆寫西楚史書,被屑小之輩鑽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給青樓名ji彈琴謀生,在永子巷賭棋十年餬口,不知為何,時來運轉,不但進入靖安王府,還成為了被父子二人倍受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ri,從永子巷被帶入帝王家的年輕人仍是覺得恍若隔世,所謂鯉魚跳龍門,萬千尾鯉魚爭得頭破血流,到底才幾尾能跳過龍門?陸詡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趙衡青眼相加,實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趙衡閉著眼睛,轉動拴馬靜心的念珠,淡然問道:“陸詡,可知為何不讓你與珣兒一起入京。”



    目盲年輕人搖頭道:“不知。”



    靖安王睜開眼,望著灰濛濛天se,笑道:“這些ri子讓你隱姓埋名輾轉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陸詡搖頭微笑道:“陸詡十分知足。”



    趙衡撇頭看了一眼年輕書生,“你連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為君王平卻天下事,第一疏立儲、廟算與削藩,珣兒戰戰兢兢被我逼著帶去京城面生,引來龍顏大怒。第二疏共計十策,只言針對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講北莽兩姓與南北兩朝,二預測北莽分兵意圖,三說敵襲應對,四安邊備馬,五調兵遣將,六說兩遼,七和親,八饋運,九收龍腰州,十滅北莽。龍顏再度震怒,不過珣兒傳密信回襄樊,卻說連那張鉅鹿與顧劍棠都十分重視,甚至連素來不喜歡夸人的舊西楚老太師都在朝廷上說了幾句好話,這三人,張鉅鹿揀選了饋運來引申大義,為他自己的政改做鋪墊。顧劍棠對收取龍腰州這第九策十分青睞,而執掌門下省的孫希濟更是對兩疏十三策全盤接受,稱讚二疏一出,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傢伙都要自慚形穢,將我那冒名頂替的珣兒稱作是經世濟民的大才,半點不輸張首輔。張鉅鹿竟是半點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輸,已然讓他難以望其項背了。這才壓下了皇帝陛下臉面上的怒火,其實本王一清二楚,這二疏十三策,除去當頭立儲一事,犯了逆鱗,他是真怒,其餘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簡直說到了他心坎上,對於這位兄長,本王實在是太瞭解了。”



    目盲男子輕聲道:“陸詡本意是再過幾年,第七次兩朝戰事塵埃落定,再交出這兩疏十三策。”



    靖安王趙衡停下念珠轉動。



    陸詡低頭幾分。



    趙衡笑道:“你是當之無愧的聰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貨無數,這輩子裡,也就你跟一個年輕人看出本王殺人前會按下念珠。不過你放心,我捨不得殺你,殺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這次殺意起浮,只是yin沉習xing使然,並非真有殺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戰事結束,怕賭輸了,陸詡,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這句話的含義嗎?”



    陸詡咬咬牙,起身跪地後沉聲道:“若是我朝兵敗,十三策猶能讓靖安王府獲利,可若是獲勝,就成了兩張廢紙。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再無世襲罔替的半點可能!”



    趙衡哈哈大笑,說道:“起來說話。”



    陸詡起身再度坐下。



    趙衡輕聲道:“本王的賭運一直不好,當年便那場大賭,就賭輸了天下。所以這才讓珣兒倉促進京,只算是小賭,都說小賭怡情,覺得應該能賭贏。”



    陸詡猛然冷汗直流。



    趙衡繼續轉動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對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說是慢慢老死,這場賭博,我趙衡賭贏了也無用,珣兒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會減爵一等,降藩王為國公。”



    陸詡再度跪下。



    間接逼死一位無病無災的藩王,好玩嗎?小小幕僚陸詡有幾條命?



    趙衡起身道:“別跪了,本王這輩子其實只想讓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誰?你我心知肚明,當然不會是你陸詡。”



    靖安王親手攙扶起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輕人,和顏悅se笑道:“當年那個人靠著堪稱無雙國士的書生荀平,才有今ri光景,我們父子有你,想必也不會差多少。走,你看過了靖安王府的光鮮,本王再帶你去看一看一些齷齪。”



    陸詡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趙衡帶到城中一棟幽靜私宅門口,走出馬車,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為文武雙全的靖安王嘴邊露出一抹苦笑。



    輕輕推門而入。



    小院中種滿蘭花,一名女子慵懶斜靠著簷下木欄,風姿脫俗。當陸詡見到那張側臉,愣了一下,隨即確認她並非靖安王妃裴南葦後,對於世子趙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驚。富貴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養尤物,也無人會視作悖逆之事,只是當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駭人聽聞了。陸詡立即明白為何靖安王趙衡會說成齷齪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終於醒覺,見著了與世子趙衡有七八分相像的趙衡,立即噗通跪下,嬌軀顫抖,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趙衡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握住屋簷下的一串風鈴,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