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雀 作品

第65章 事猶未了

    我爸這個人,用現在的話說,其實是個思想開明的文藝咖。性格和善有趣,同朋友家人相處愉快,閒暇時,會在家泡上一壺茶,看喜歡作者的書。

    他一直告訴我們,看書能開拓眼界,看書能獲得知識,沒有什麼投資是比“閱讀”付出更少,收穫更多的了。

    在我和盛珉鷗還小的時候,他總喜歡在睡前給我們讀上一兩篇他喜歡的文章,來抒發他無處發洩的朗誦欲。

    他十分喜歡博爾赫斯的小說集,尤其喜歡裡面一篇《事猶未了》,經常反覆唸叨他覺得精妙絕倫的選段。

    “自打我有認知與認識的那天起,我從小就接受了那些所謂醜陋的東西,其實世界上本來就有許多格格不入的事物,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我想,也正因為他將這些詞句奉為圭臬,才會覺得盛珉鷗的“與眾不同”並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這世上本就有各種各樣不同的人存在,有善良的,便有邪惡的,有無私的,便有自私的,沒有哪種性格是絕對正確與完美的,所謂“完美”,也不過是合了大多數人的群罷了。

    這麼多年來,雖說不可能一字不差,但這篇文章的情節卻如刀刻斧鑿一般,深深印在我的腦海。

    可能與作者出身哲學專業有關,博爾赫斯的文章經常充滿了哲學主意的探討,對死亡與時間,也有自己獨特的看法。

    跟我爸不同,我喜歡《事猶未了》裡開頭的一段,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叔叔去世後發出的感慨:“我當時的感覺同人們失去親人時的感覺一樣:追悔沒有趁他們在世時待他們更好些,現在悲痛也沒用了。人們往往忘記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和死人交談。”

    生命易逝,特別在我爸去世後,這句話讀來更叫人唏噓。親人就該在他們活著時儘可能的對他們好,當他們去世後,無論是燒紙還是祭拜,不過是在給自己找心理安慰而已。

    對於博爾赫斯的觀點,我一直深以為然。

    因此當我醒過神,猛然發現自己身處十多年前的家中,空氣中瀰漫著可口的飯香,我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媽在廚房忙碌,一切和諧無比,腦海裡不禁迴盪起易大壯那句烏鴉嘴——我真的一槍死咗啦?

    我將臉埋進雙手間,手肘撐住膝蓋,整個人凌亂不已。

    好歹讓我留個遺言啊,一槍斃命是什麼慘絕人寰的死法?我三十都不到呢,這算夭折吧?

    我死了盛珉鷗怎麼辦?他,他……他多數也不會難受太久。

    這樣想著,我的背脊一下更佝僂起來,心中同時又升起一抹安慰。

    我既難過於他不會為我的死悲傷多久,又欣慰於他可以很快回到正軌,繼續按部就班地度過餘生。

    這種時候,他的性格缺陷反而就成了他幸運的地方。

    “小楓,最近你怎麼樣?”

    聽到這一久違的聲音,我渾身一激靈,抬頭怔怔看向沙發上的中年男人。

    我爸去世時也才四十多歲,可能死後的世界時間再無意義,他看起來仍舊一如從前,並未隨著現實歲月流逝而變得蒼老。

    “爸……”他翻閱著報紙,好像只是父子間尋常的隨口一問,卻叫我瞬間眼眶發熱,聲音都顫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裡也是和我爸像這樣坐著,談一些家長裡短,分析一下時事新聞,做著現實中我們再也不可能一起做的事。

    “我很好。身體好,工作也好,最近……最近還胖了點。”

    “那就好。”我爸又翻過一頁報紙,“你哥呢?”

    “他也很好,他現在是律師了。你要他做的事,他都有好好在完成。你放心,他沒有向慾望屈服,他一直站在光明處。”

    我爸舉著報紙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他小子能行。”

    我也跟著他笑,結果沒笑多久,我爸忽然放下報紙,一臉嚴肅看過來。

    “你的事,你媽跟我說了。”

    我一下笑容僵住,跟小時候做錯了事一樣,忍不住用掌心不住揉搓著膝蓋,視線遊移,不敢看他。

    “我不會批評你,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多說無益,人總是要向未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