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晞 作品

chapter 27




    “堵車了。”李瓚在門廊裡換了拖鞋。



    “快過來烤火,”李父搓著手走到沙發旁,打開電暖爐,往上頭鋪了層小棉被,“這天氣也不曉得怎麼搞的,開春了還這麼冷。”



    李瓚沒說話,坐過去把手伸進被子下烤火。



    李父打量了他幾眼,想問他醫生怎麼說,但李瓚只是出神地看著虛空,一言不發。



    父親心裡便清楚了,沒有再問。



    他去廚房裡忙活一陣,把飯菜都端上桌了,和煦道:“阿瓚,過來吃飯了。我燉了一下午的雞湯。”



    “誒。”李瓚起身時,抿了下唇,彎了個淺淡的微笑。



    父子倆呈直角坐著,各自吃飯,不言不語。



    李瓚吃飯到半路,看見架子上放著一堆補品,問:“買這些東西幹什麼?”



    “你們部隊領導送的。”李父道,“你走的這些天,指導員,政委,還有政治部的領導,都上門來做思想工作了。”



    李瓚手裡的筷子停了一下,抬眸看他。



    “你兵種特殊,又是軍官,立過功,現在落了傷殘,部隊裡不准你退。說這不符合政策。你非要這麼幹,是打江城軍區的臉。事情傳揚出去,太不好聽了。”



    李瓚低頭扒飯,沒吭聲。



    “不過你指導員也說了,你現在不想回部隊,可以在外頭做些非收益性的工作,就說你因傷修養。要定期跟部隊保持聯繫,彙報思想情況。”李父起身拿來一張紙,“這是隊裡指定的幾個你能去工作的地方。”



    李瓚看也不看,拿過那張紙就往外一甩。



    白紙飄去了茶几上。



    李父不言語了,默默端起飯碗。



    “爸爸,”李瓚又輕聲說,“你回去吧。你在這邊待不慣,爺爺奶奶也要照顧。我沒事的。”



    李父勸說:“要不你跟我回江城?讓領導給你調個在那邊的文職?”



    李瓚說:“不想回。”



    李父清楚,家鄉熟人多。



    “阿瓚吶……”



    “嗯?”



    “你心裡有什麼事,能不能跟爸爸說說?”



    李瓚抬起頭來,淡笑一下:“沒有事。你早些回家吧,不用守著我了。”



    李父看著兒子的樣子,心裡不是滋味:或許因妻子過早離世,導致孩子生活中缺失了情緒性的女性角色引導,又或許他自己溫和隱忍的性格是兒子成長過程中的唯一參照,李瓚從小到大並不太擅於表達內心的情感。快樂,喜愛,悲傷,絕望,一切都是溫和平靜的,微笑以對。



    很開心的時候,笑容也內斂;很痛苦的時候,淚水也無聲。



    最鮮活的時候便是在部隊裡跟一幫兵蛋子混鬧,能露出心底最深處的傲氣和硬骨,現在也……



    “阿瓚……”李父還要說什麼,李瓚忽扭頭看向電視。



    電視機播放著一條新聞:



    “……我國知名戰地記者宋冉憑藉新聞圖片《dy糖果》榮獲荷蘭國際新聞大獎金獎,這是中國記者首次拿到該獎項。荷蘭國際新聞獎是世界新聞媒體圈最重要的獎項之一,分量僅次於普利策獎。而很多媒體評論人認為,《dy》極有可能一舉摘得今年普利策的桂冠……”



    屏幕上放著《dy》,以及宋冉的證件照。



    那張證件照應該是兩年前宋冉剛入職時拍的,照片上的小姑娘一頭長髮,臉蛋白淨,笑容羞澀,眼睛又大又亮。



    李瓚忽想起那晚在機場見到她,她剪了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他放下湯匙,走到茶几邊拿起手機,調出通訊錄,點開那個星標的號碼。



    他在心裡組織著道喜的語言,一抬頭,看見鏡子裡的自己——他摘了圍巾,脖子上有很長的一道傷疤。



    忽然間,窗外的風聲停止了,電視機裡的聲音也消失了。



    世界很安靜。



    他回頭看玻璃窗外飄搖的樹枝,正吃飯的父親,電視屏幕上無聲的畫面。他像站在一個真空的罩子裡。



    他低頭看手機,退出了通訊錄。



    李瓚彎腰將手機重新放回茶几上,卻瞥見指導員留的那張白紙上寫著幾個工作地點,其中一個是白溪路。



    ……



    那天早晨,宋冉出門時看見外頭飄雪了,一朵一朵的沁溼了青石巷。



    今年真是稀奇,一整個冬天都在下雪。雪花從年前飄到了年後。



    步行去車站的路上,幾個高中生開心地從她身邊跑過,笑道:“又下雪了誒,許願會不會靈驗?”



    宋冉無意聽到,想了想,她並沒有什麼願望。



    她搭車去了電視臺,一整天都很平靜,有條不紊地處理手頭的繁雜事項。



    春節過後,新的一年剛到,彷彿整個社會都喜氣洋洋,沒有壞事,也沒有熱點,只有娛樂新聞滾動刷屏。



    新聞部難得的清閒。



    宋冉忽然發現,當記者無事可做時,世界才是安寧的。



    這算不算是一種諷刺。



    六點下班時,天矇矇黑了。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在來往的車輛行人身上翻飛。



    宋冉站在站牌前等公交,一片雪花飛到她臉上,沁心冰涼。她忽想起上午在巷子裡聽到的那句話。



    她其實有願望呢。



    她想見一個人。



    哪怕遠遠地看著他,不說話,也好。



    雪還在飄。



    宋冉將腦袋靠在公交車冰沁沁的玻璃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雪中街景。



    走了才兩站路,前方出現大規模的人群聚集,好像有人要跳樓。



    剛好公交車進站,乘客們全擠在窗戶邊看熱鬧。



    宋冉立刻下車,從揹包裡掏出相機趕了過去。



    大雪飛舞,地上溼濘一片。



    路邊人群密密麻麻,來往的車輛也停下來看熱鬧,堵得水洩不通。



    宋冉抬頭望,七八層樓高的商場頂上坐著一個女人。



    “那姑娘要跳樓,說是老公跟小三跑了。”



    “這年頭,男的不出軌才稀奇呢!”



    “這麼大的雪,太可憐了。”



    “跳樓能解決什麼問題?傷心的還不是自家爸媽。”



    宋冉摒開人群擠進去,裡頭拉著警戒線不讓人靠近。宋冉掏出記者證,請求上去拍攝。民警檢查證件後同意放行,讓她進了商場。



    樓頂寒風呼嘯。



    空曠的頂層上站了七八個民警協警和輔警,正勸說安慰著坐在樓沿上的女人。



    宋冉怕自己的出現驚擾到女人,便把鏡頭藏在樓道內的窗臺邊,自己也躲在裡頭。她所站的位置剛好和跳樓點呈“l”型,拍得很清楚。



    “你想呀,你跳樓了,那個男的或許半點內疚都沒有,正遂他心意了。最後傷心的誰,還不是你的父母?”安慰她的是一個年輕的民警。



    旁邊的消防員接話道:“……還有我們這些關心你的人。這麼大的雪,我們陪你站了一個小時了。妹子,有些人不值得的。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就下來,今後好好過,這才最爭氣。”